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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時之間,我思緒甚亂,紅綾看到了我臉色不善,向我做了一個鬼臉。白素也向我一笑,略使眼色,我明白她的意思,是大亨或許不喜歡有婦孺在場,隻想和我一個人談談。

大亨來了沒有多久,而我倒已可以肯定一點:他是個爽氣的人,和他打交道,比起和吞吞吐吐的米博士,爽快了不知多少倍。

所以,我也單刀直入:“閣下前來,目的何在?”

大亨忽然笑了起來,又搖了搖頭:“事情實在荒謬之極,我根本不信,本來,準備完全不予理會,可是又隻有做了這事,朱槿才會回到我身邊,所以我也非做不可。聞說閣下經曆過許多古怪之極的事,所以想來請教。”

他這個“開場白”,雖然依然無頭無腦,但也總算道出了一個梗概。

我道:“請說。”

大亨道:“首先,我要請問一些問題。”

我作了一個手勢,他道:“你記述的那些故事,全是真的?”

我笑了起來:“是真是假,何必追究,譬如你這個人,若是出現在我的故事之中,看故事的人,會以為你是真是假?”

我雖然沒有正麵答複,但是大亨的理解力極強,他想了一想,沒有再就這個問題追問下去,隻是點了點頭,然後又道:“有人走來告訴我,他的生命,一半是人,一半是樹木。”

我吸了一口氣——我的推斷不錯,米寄生米博士,果然是生命組合如此奇特的一個人。

他究竟為什麽要去找大亨,看來也快可以水落石出了。

我點了點頭:“我猜想那個人,自稱叫米寄生,米博士。”

大亨現出很訝異的神情,我道:“他沒對我說,那是我自己猜到的。”

大亨一字一頓:“可是我不信。”

我歎了一聲:“世上稀奇古怪的事太多,有許多確然難以今人相信。”

大亨道:“即使是在你的經曆之中,也沒有這樣半樹半人的生命——我已接觸過了你的全部經曆。”

我道:“謝謝你,我的經曆公諸於世,已超過四分之一世紀,一向是知者多,信者少。你可能忽略了,半樹半人的生命形式,我經曆過,記載在《還陽》這個故事之中,想想看。”

大亨道:“我當然不會忽略了這個故事——它變得和我有重大的關係。可是在那個故事中,那種生命形式的“人”,據你所記述,隻是木頭,生命在木頭之中,而米博士,卻不是那樣。”

我道:“我相信情形是這樣——”

我把我和白素在一起所作的分析,說了出來,大亨伸手在我肩頭上用力一拍:“你們猜得對極了,米博士來告訴我,他是半人半樹的生命,由某一種外星人在地球上結合而成,像他那樣的生命,外星人在地球上,一共結合成了四個,兩男兩女。”

大亨說到這裏,略停了一停,向我望來,我心中仍在疑惑,那關大亨什麽事呢?我道:“請往下說,我正在用心聽。”

大亨道:“和你談話真愉快,一點也不必轉彎抹角,也不必解釋。”

我不客氣地道:“沒有必要的話,也可以不必說。”

大亨道:“好!共是兩男兩女,其中一男是米博士,還有一女,是米博士的情侶,是一位出色的植物學家。另外那一男一女,由於大樹被砍了下來,所以變成了“木胎”,樹木的遺傳,比例大大加重,人的因素,在樹被砍下之後,就停止了生長。”

我急忙道:“等一等,據我所知,那一男一女……樹和人生命的結合,起自極早,有將近一千年了。”

大亨一揚眉:“衛先生,一切,全是米寄生告訴我的,我隻是在轉述他的話——米寄生說,他在大樹身中,不是十月懷胎,而是將近千年懷胎,這方出世的,出世至今,不過三十一載。”

我吸了一口氣:“那麽,他的壽命將是——”

大亨一拍桌:“這也是我問他的第一個問題,他說,他的壽命,得的是樹木的遺傳,楠樹的壽命是多久?”

我喃喃地道:“誰知道,一千年,兩千年,或許更久。”

大亨目光炯炯,望定了我:“那等於說,米寄生這個人,是千歲人瑞。”

我苦笑:“千歲人魔。”

大亨來回走了幾步,表現出一種難以抑製的興奮。我隱約感到了一些事情的端倪,但是不能肯定,而且,也不必去深思,聽大亨說下去就是。

大亨吸了一口氣:“至於那木質化了的一男一女,在什麽地方,你是知道的。那外星人想使他們的生命複蘇——使他們人的遺傳增強,樹的遺傳消退,那麽,他們就可以和米寄生一樣了!”

我點了點頭,插了一句口:“那外星人和勒曼醫院有關,我很難想象你沒有聽說過勒曼醫院!”

大亨道:“在了解你的經曆之後,我自然知道這個醫院,在這之前,有人向我提出過,可是我以狂笑打發——我根本不信有這種事!”

他不信!難怪他和勒曼醫院沒有接觸了。當然,他不信,是因為他不曾麵臨生死關頭。而我相信,勒曼醫院之中,必然有他的“後備”在!

有兩種人,要是固執地不相信一件事,很難有說服他的力量。這兩種人,一種是愚人,另一種,就是如大亨那樣,充滿了自信心的成功人士。

大亨他不信勒曼醫院的神通,就是因為他太自信;也因為他的身體強健,沒有致命的毛病發生!

我明白了這一點情形之後,很可以理解他的心理,但是我仍無法知道,何以米博士要去找他。

大亨續道:“在半人半樹的生命之中,由於人的動物性生命遺傳是“顯性”,所以像米寄生那種情形,是正常的。而那一男一女,由於遭到了意外,動物性遺傳的影響終止。由“顯性”變成了“隱性”,所以,才成了如今這種情形——米寄生打了一個譬喻,說那和人受了傷,成了癱子一樣。”

大亨說到這裏,不由自主,皺了皺眉。他現在說的事,既怪誕又玄妙,真難想象他會有興趣,當日他在聽米寄生說的時候,一定要有很大的耐性,才能聽得下去!

而且,這一切,關他什麽事呢?

我想當時,大亨一定也曾多次把這個問題提出來。

我聽到這裏,已經明白了,我道:“要使那一男一女,變得和米寄生一樣,就必須令動物性遺傳,恢複“顯性”的作用,對不對?”

大亨點了點頭:“對這方麵的知識,我本來有限得很,但經過米寄生的一番解釋,我總算有了初步的了解,情形確是如此——要大大加強人的遺傳因素,壓抑樹的遺傳,便遺傳因素中的“顯性”和“隱性”,照預定的步驟發展,那一男一女,就可以獲救了。”

我終於忍不住,把心中最大的疑問,提了出來:“你日理萬機,這些事,又複雜又與你無關,何以你竟有興趣聽米寄生說完?”

大亨現在為了這件事來找我,我當然知道事情和他是有關的,但我就是想不通有甚麽關係。

大亨伸手在臉上重重撫著:“一上來,米寄生隻要求我聽,條件是他把朱槿的下落,和朱槿的來曆告訴我,他先說了,事實上,在知道了朱槿的來曆之後,我思潮起伏,心緒很亂,所以他長篇大論地說,我一大半時間在自顧自想,倒也不覺得他說得煩。”

我點了點頭:“後來,他又提出了什麽要求?”

米寄生去找大亨,必然是有所求而去,不會是單去講那個故事給大亨聽的。

大亨望著我,現出頗是怪異的神情,我示意他先喝點酒,他連喝了三口,才道:“還是要循次序說。”

我也喝了幾口酒:“請便。”

大亨道:“米寄生又說,當日,外星人進行人、樹結合時,選擇了兩對男女,是真正的“兩對男女”,而不是“兩男兩女”。”

這話,要想一想才能明白。

我“嗯”了一聲:“是兩對夫妻?”

大亨加以糾正:“是兩對刻骨銘心相愛的情侶。”

我揚眉:“想不到外星人也那麽重視地球人男女之間的愛情!”

大亨道:“米寄生說,那樣做,倒不是為了頌揚愛情的偉大而是為了遺傳的持續。”

我遲疑了一下:“他們希望愛情的存在,通過遺傳而延續下去?”

大亨道:“是的——這其間的情形,相當複雜,米寄生向我解釋了好一會,我才明白。他說,男女之間,之所以會產生愛情,是由於兩人的腦活動頻率之間,有相愛的因素在。這種因素,是有遺傳性的。”

我長長吸了一口氣,表示明白。

大亨又道:“他們希望,兩男兩女,仍然是兩對愛侶,那麽,半樹半人的生命,就可以進一步改變孕育過程,由樹身孕育,變成人身孕育,那就更進步了!”

這次,我用力點頭:“我明白了——米博士和他的愛人,有了孩子沒有?”

大亨道:“還沒有,不過,他說會有希望!”

我感歎:“希望?”

大亨道:“這是一種全新的生命形式,你總不能期望一次實驗,便什麽都成功的。所以,他們便特別寄望於那一男一女,希望能令他們還陽,那等於使成果增加一倍。”

我“嗯嗯”連聲——來龍去脈,我總算明白了,但是我仍然不知道那關大亨什麽事。

大亨再喝了幾口酒:“這些事,看來和我一點關係也沒有,是不是?”

我沒好氣:“你隻顧說。”

大亨道:“要令得那一男一女的人性遺傳加強,由隱性轉為顯性,唯一的辦法,是取得當年外星人“製造”他們時候的那一對男女的遺傳因子,注入那一男一女的體內,進行催化作用。”

我失笑:“這不是開玩笑嗎?事隔千年,上哪裏去找當年的一男一女去?”

大亨道:“是啊,當年的男女,當然已經早就化成灰了,但是,人的生命,是不絕地在延續的——”

他才說到這裏,我已“啊”地一聲,叫了起來,伸手指住了他,一時之間,竟至於說不出話來。

因為在那一剎間,我已把這個一直困擾我的問題,豁然貫通了!

我且不厭其煩,把我想通了的事,依次列出——這確然是難以憑空想象的事。要有了許多線索,知道所有的前因後果,才能知道最後的結果。

首先,自然是外星人需要那木質的一男一女還陽,變成和米博士一樣。

(這其間必然有外星人和黃蟬打交道的過程,可以不理,總之,雙方是有了協議的。)

其次,唯一的方法,是要由當年一雙男女的遺傳因素,把這遺傳因素注入那木質男女體內,使木質男女人的遺傳增強,更接近人,和米寄生一樣。

第三,大難題來了,千年以前的人,早已不知何處去,神通廣大的外星人,也無能為力。

第四,人的生命在延續,一代一代傳下來,遺傳因子,也由上一代傳給下一代,在不斷地延續,千年之前的人消失了,早已不在了,但是千年之前的人,他的遺傳因子不減,在他的下一代再下一代再再下一代的體內,會永遠傳下去。隻要找到了那個千年以前的人的後代,就得到了需要的遺傳因素!

最後,自然再明白不過了——大亨,是那個千年之前的一雙男女之中,男或女的後代!

這就是米寄生要找大亨的原因!

我指著大亨好一會,才放下手來。

大亨道:“你知道了7”

我們兩人,又異口同聲:“太匪夷所思了!”

我問:“他們是通過什麽方法,查到了你是他們所需要的人?”

大亨搖頭:“我不知道——我也問了,米寄生說,那人複雜了,說了我也不會明白,而且,他自己也根本說不明白!”

要把一個千年之前的人的遺傳因素,一直追蹤到現在,可想而知,那是何等複雜的一件事!

那是理論上必然存在的事,但是要化為事實,卻是難上加難,不可思議!

例如,理論上,誰都知道大將霍去病的遺傳因素,必然還在人間,可是上哪裏去找?

我留意到大亨有異樣的神情,我明白他的心意:“你還是不信這一切,對不對?”

大亨道:“對,我不信。”

我提高了聲音:“那你就不信好了,對你來說,可說一點損失也沒有。”

大亨歎了一聲:“有幾個原因,令我困擾,要和你商討。”

我苦笑:“我可看不出我能幫你什麽。”

大亨道:“等我說完了,再請你幫助。使我不能置身事外的原因之一是:我有那木質男人必需的遺傳因素,而朱槿,有那木質女人必需的遺傳因素。”

我呆了一呆:“這——太巧了。”

大亨道:“不是巧,而是必然——一千年前,我們由於這個因素相愛,如今,也因為這因素,使我對她著迷,一見到她,就立刻對自己說:這是我的女人。”

我把大亨的話想了一遍——這是現代大亨愛一個女人的方式,和千年之前,自然不同,但原則不變。

對了,那不是巧合,是必然。

(以此類推,世間男女,一見鍾情,相戀相親,都不是巧合,都是必然。)

大亨又道:“那時,朱槿也不知道自己的情形,甚至在見了米寄生之後,她仍然不知道,直到米寄生把她帶走,她見到了她那同伴,那同伴的名字叫黃蟬——”

聽到這裏,我發出了一下古怪的聲音,令大亨停了一停,才再說下去:“黃蟬和那外星人,隻找到了我是他們需要的人,沒想到朱槿來了之後,極偶然地,發現了她是他們需要的另一個:這一來,令那木質男女——變人的條件成熟了。”

大亨說到這裏,停了下來。

我問:“他們要你怎麽做?”

我問的這個,是一個關鍵性的問題,必然是外星人的要求,令大亨為難,他才來找我的。

大亨吸了一口氣,一字一頓地道:“要在我的腦中,抽取一種內分泌,這種內分泌,專司遺傳因素之責,要分二十次或更多時間來抽取,每次抽取的時間是一星期。”

大亨在講完了那番話之後,不由自主,腦門上有汗珠沁出來。

人沒有不看重自己生命的,越是財勢大的人便越是珍惜生命,大亨自然也不例外,當他想到自己要被人抽取腦汁時,自然不免恐懼萬分。

我心知抽取他腦部的內分泌,必然是要來注射進那木質男人身中,想來朱槿也會如此。

我苦笑了一下,這種“借人頭”和“與虎謀皮”也差不多了,也隻有米博士這樣不通世務的人,才會直截了當地向大亨提出來。

更奇怪的是,大亨竟然又很是認真地考慮,可以肯定,米博士答應他的好處,不單是熊和朱槿長相廝守而已。

在紊亂的思緒之中,我忽然想到了一點,我大搖其頭:“不對!不對!”

大亨向我望來,像是對我這種異特的反應,並不感到意外。

我一揮手:“不對,米博士和那外星人,不必這樣求你,他們可以輕而易舉,在勒曼醫院複製一個你出來,就利用那個複製的你好了!”

大亨極用心地聽著我的話,雙眼放著異樣的光芒,顯得對我說的番話,有興趣之至。

一等我說完,他就急不及待地道:“是真的?勒曼醫院真的可複製一個我……一個和我一模一樣的人!”

我道:“當是,我絕對可以肯定——和你常有交往的人,不少是利用了這種“後備”的器官移植,不然,早已離開人世了!”

大亨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原來是真的,他們告訴我,我都不信!”

我大聲道:“我一說你就信了,謝謝你的信任——我剛才提出的——”

大亨道:“米寄生也對我說了,米寄生說,複製一個身體容易,但是複製的身體,沒有思想,也就是說,腦部沒有需要的那種內分泌素!”

我呆了半晌,道理再簡單不過,所以,非動用大亨的尊腦不可。

我道:“那你煩惱什麽呢?你若認為再危險,不願意,一口拒絕就是。”

大亨苦笑:“可是他們的許諾,太誘人了。”

我道:“為了美人——”

大亨搖頭:“我和朱槿,既然有互相愛戀的遺傳因素,除非一生沒有機會相見,不然,一見就必然難分難舍——所謂男女之間的緣份,無非是腦部的某一種內分泌在起作用而已。”

我歎了一聲:“給你這麽一說,愛情再無浪漫可言。”

大亨道:“怎麽不浪漫?人類到現在為止,甚至還不知道自己的腦部有這種因素存在,這就夠浪漫的了。”

我道:“好了,不是為了美人,那是為了——”

大亨吸了口氣:“他們先是一再保證,在腦部抽取內分泌,聽來雖然駭人,但絕對安全,隻是要化我半年時間而已。”

他在說這番話時,望定了我,像是在征詢我的意見。我答得很慎重:“沒有理由懷疑他們的保證。”

大亨對我的信任,使我感到意外,他道:“你這樣說,我就放心。”

他說了之後,頓了一頓,才又道:“他們給我的好處,是答應我的生命,可以幾乎隨心所欲地延長,而且,那一直會是強健的生命,沒有衰老——他們真可以做得到這一點嗎?”

我已經知道,他來見我,並不是要求我什麽幫助,隻是向我求證一些事是否能實現。

我點頭:“是,他們完全有能力做到這一點,直到你自己不想活了為止。”

大亨先是長長地籲了一口氣,一副心中疑難,得到了解決,如釋重負的神情。然後,笑了起來:“世上還有人不想活的嗎?”

我道:“有,非但有人不想活,還有人連死了之後的靈魂存在都不想要,努力在追求大解脫的。”

大亨呆了片刻,他當然不明白我的話。他道:“和你說話,真有意思。”

我衷心地道:“謝謝你那麽信任我的意見。”

大亨站了起來,用力揮動雙手:“我相信自己對人的判斷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