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衍估算了一下,兩年之前,也就是葉潔琳十二三歲的時候,她已經踏上了易筋境界,相比唐勁鬆四五十歲才練上易筋,周圍的人還鬼吼鬼叫,像什麽了不起的大成就,葉潔琳這邊確實算得上天才。

“這個……請節哀,人生也沒有一帆風順的,出點意外很正常,反正隻要還有命在,另外想辦法救治就是了,這可是收屍專業戶的良心意見喔。”孟衍聳聳肩,道:“其實我不懂,你為什麽那麽急啊?十二三歲就易筋完成,比那個唐勁鬆早了三四十年呢,後頭的修練大可以慢慢來啊,有什麽必要這麽急呢?離凡入聖你肯定有份的,那麽早衝擊洗髓,你是想早點練滿出來,當什麽武道至尊嗎?”

“……大門派裏頭的鬥爭壓力,你不懂。”

綠裳少女無奈歎了口氣,她本可以說自己執著求進,或是武者修行就該勇猛無畏,退一步就是死地,可話到嘴邊,看這個少年清澈的眼睛,不知不覺就卸下了心防,把那些不該出口的話說出來。

“我並不是現今葉家的嫡係,當今的家主是我叔父,我爹是他庶出的兄長,也是家族裏功績彪炳的戰將,雖然沒有接掌大權的資格,卻很受家主疑忌,我們家裏的人立場也很艱難,而我因為資質優異,從小備受矚目,家裏的幾位老祖宗都很喜歡我,對我寄予厚望,覺得我有望成為葉家的新星……我不可以令他們失望。”

坐在**,葉潔琳認真地看著孟衍,緩緩道:“我的表現,會直接關係到我的家人、我們這一係的所有人,隻要我能夠持續有所精進,有著無限的未來性,能繼續獲得幾位老祖宗的重視,我的家人就會跟著有光彩,可以揚眉吐氣,至少,不會被人欺上門來,有什麽應得的好處,也絕不會少我們一份,但如果我不能……”

“……該有的東西就沒有了嗎?”

“出事之前,我和我堂兄旗鼓相當,並列為葉家這一代最傑出的天才,被賜封為祭子、祭女,在家族祭祀大典上分掌神器,由於我小他一歲,修為卻與他相若,他的壓力非常大,家族裏的人也更看好我多一些……那時我練上易筋未久,根基未穩,本家卻意外得到了奇菱香木,這對衝擊洗髓境界非常有幫助,依照順位,我是本代弟子中最有資格使用的,但如果我棄權,香木就會交給我堂兄使用,助他衝擊洗髓境界,他若成功,我們的差距就拉開了……我不可以輸的!”

憶及往事,葉潔琳不自覺地握起了拳頭,激動的心情全寫在臉上,但說到了最後,她還是深深地歎了口氣。

“結果,我失敗了,不但浪費了奇菱香木,還造成嚴重內傷,為了治我的傷,我爹大損元氣,更虛耗許多真氣,足足花了幾個月,才把傷勢穩住,但也隻是表麵,幾位老祖宗說,衝擊關境時受的傷,最是棘手不過,就是勉強治愈,也會生成暗創,影響以後的修為進境,除非能找到千載難逢的神物,否則沒有可能療愈……”

葉潔琳道:“這次我們聽聞拍賣會的消息,請命參加,一方麵是想取得優曇奇果,一方麵是聽說拍賣會上有銅錢金草,這藥草雖沒有優曇奇果那麽難得,卻也別具療傷奇效,特別是處理衝擊洗髓境界失敗的傷害,如果能得到……”

“所以我就覺得奇怪啊,你們是去買藥的,如果事情很緊急的話,你們應該直線跑去,為什麽要跑來這裏浪費時間呢?我最初還以為你是公主病發作,拋開正事不幹,跑來這邊尋寶兼尋開心,但認識你時間長了,發現你也沒那麽犯傻,這又是為何?”

“本家派去競標優曇奇果的人馬,共有五路,我們到了可以參加,沒到也有其他人馬會執行,我們的作用,其實隻是分散外人注意的疑兵,至於銅錢金草,我估計會標到相當高的價錢,甚至是天價……”

“又怎樣?”孟衍道:“你們葉家在東土那麽牛逼,別的困難還罷了,沒理由會怕花錢吧?”

“葉家是不差錢,但也要看花在誰的身上,自我受傷後,修為停滯不前,傷勢越來越惡化,後來連稍微動手,都會牽動傷勢,吐血三五天……在本家人的眼中,我已經算是完了,不再值得傾注資源,這段時日以來,我看了太多冷麵孔,雖然目前我還保有祭女的頭銜,不過已經有風聲,兩個月後葉家大祭,我祭女的榮譽會被取消。”

葉潔琳淡淡一笑,笑意中滿是不合她年紀的淒苦,“本家不會為我出錢競標銅錢金草的,這次參加競標的錢,是我爹爹和師姐他們,變賣掉剩下的資產湊集,雖然他們都瞞著我,但我是知道的……”

“呃,他們信任你,願意在你身上投資,你就坦率一些,接受他們的好意,好好治傷吧。”

“不行的,他們盡管不說,可我曉得,即使得了銅錢金草,也不可能完全治好我的傷,至多隻是回複狀態,不再傷害加深,也不再一運氣就內傷而已,但已造成的傷害,仍會令我以後的修練慢如牛步,甚至……這輩子最多就止步於洗髓,無法更進一步了。”

葉潔琳道:“優曇奇果,治療肉體傷害的效果,比銅錢金草好得多,隻是太過難得,要不是遇到你,我都沒法相信,會那麽容易拿到優曇奇果。”

“這個……”一被提起優曇奇果,孟衍就非常尷尬,“你的那一罐,已經……”

“我知道,剛剛在昏迷中,我聽見你和師姐的部分說話,那一罐已經什麽都沒剩下,而且你手裏也沒有第二份了……”

“……是這樣,很抱歉。”

“有什麽好抱歉的呢?像你之前說的,這本就是很講機緣的事,我機緣不夠,到了手的東西都給我自己浪費掉,這又不是第一次了。”

葉潔琳道:“我不是畏懼以後的路難走,隻是不想……不想看我爹和師姐花那麽大的代價,傾家蕩產,換一個我的就此止步,他們可以不在乎,我不能,每次隻要想到他們為我花費那麽大代價,我就很害怕,很想要逃開,我覺得自己好對不起他們……”

說到這裏,少女的眼淚一顆一顆滾下來,她察覺到自己的失態,連忙伸手去抹拭,但才剛剛拭完,失控的淚珠卻一串接一串滾落,很快把她袖子都弄濕了。

“對、對不起……我不是想哭……我不可以哭的,我隻是……忍不住……”

少女抹拭著臉上的淚水,越拭越多,最後終於放棄,雙手捧著臉,遮住麵孔,抽抽噎噎地哭了起來。

孟衍站在床旁邊,與葉潔琳的距離是那麽近,一伸手就可以把人家整個摟過,可看著少女的哭泣,沒碰過類似場麵的他,隻感到手足無措,不管做什麽都覺得不對,明明心裏很想幫忙,想做點什麽,卻又不曉得什麽是自己能做的,這感覺實在難受,心裏更有個聲音,如果還有下次,絕不能再像這樣,傻傻地站著當木頭了。

“你、你別哭了啦,你在我這裏哭成這樣,好像我很討人厭一樣……”

孟衍試著找點話來說,哪怕隻是打破沉默也好,但這卻沒什麽幫助,少女的哭泣聲持續響起,聽在耳裏,他覺得自己好像正被人架在火上烤,異常難受,最後實在忍不住了。

“好啦好啦,你別哭了,其實你已經很不錯啦,就算現在摔下來了,起碼你也被人高高捧過,風光過啊,哪像我一直就是個收屍的,從來也沒被人捧過……呃,不對,他媽的我身邊根本一個算人的都沒有。”

說得惱火,孟衍猛地重擊床板一記,一下大響,葉潔琳吃了一驚,抬起頭來,止住哭泣,淚眼蒙朧地望向少年。

“你得意的時候有人捧,摔下來了,也還有師姐與父親,有其他關心你的人,但我呢?從小就隻有和我老爸相依為命,你老爸是個戰將,有份體麵又穩定的工作,我老爸是個收屍的,收屍啊!整天要撿碎肉,把那些血肉模糊東西扔去埋的,你覺得這很體麵、很風光嗎?我告訴你,惡心透了!惡心!”

深埋心裏的話匣子一打開,少年的怨氣也滔滔不絕了,“別人的老爸風光體麵,我老爸就是收屍的,你以為我高興嗎?他幹這種工作也就算了,還拉我也下去一起幹,拉我一起幹也可以算了,但我六歲那年他就跑了,扔下我一個人幹這工作,殺千刀的,你覺得這是一個父親該幹的事嗎?我他媽的不是精神病,不是心理變態,我隻是一個六歲的小鬼啊,你該不會以為我天生就喜歡收屍吧?他說走就走,不帶我一起走,還把他的工作扔給我,要我替他幹十年,幹滿了才準出去找他,還不一定找得到,你說,這是為人父該有的作為嗎?”

連串話語爆發,葉潔琳也驚呆了,好半晌過去,才結結巴巴地冒出一句。

“你……你也挺不容易的……”

“那當然!”沒好氣地回一句,孟衍沒忘記再補一句,“所以,別再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