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塘雨後的夜晚空氣濕漉漉、冷颼颼的。雖說雨不下了,天卻還是陰的,黑沉沉的雲遮著半死不活的月亮,讓夜也變得黑沉沉的。

作為臨安府官督商辦醫藥基地的錢塘仙草社有著高大的圍牆,是當地最氣派的院子,大到一眼看不到頭。院子裏有藥坊、倉庫、食堂、宿舍、藥田,完全自給自足像個小城市,如果沒有熟悉的人帶路,初次來的人即使是白天也很容易暈頭轉向。

靠近牆根種著許多柳樹,粗大的樹枝上停滿烏鴉,它們死死盯著一個看起來鬼鬼祟祟穿著黑色行頭的人影。

黑衣人順著牆根蹭到柳樹旁,看看左右沒人,幹脆利落地爬上樹。烏鴉們湊趣地嘎嘎叫了幾聲,嚇得這人連發出“噓”聲,讓它們安靜下來。

從烏鴉的角度,可以很清晰看到院子裏的情況,多數房間,白天忙忙碌碌製藥的人都早早歇下。每到固定更點,會有打更人打著哈欠出來打更,還有幾隊護院家丁牽著狗在院子裏繞著圈子巡查,幾隊人來來回回,簡直沒有空隙。

黑衣人顯然是個俗手,雖說爬樹的動作很是麻利,但上了樹抱著樹幹一動不敢動,更不敢出聲,眼睜睜看著院裏更夫和護院家丁轉了一圈又一圈,錯過多少機會,就是死活不敢下樹。

烏鴉們實在等得不耐煩,便一起嘎嘎嘎地叫起來。黑衣人被烏鴉們的突然發難嚇得抱不住樹,手一滑摔進院子裏的草叢。

烏鴉們停止吵鬧,齊刷刷看著趴在草叢裏的黑衣人。黑衣人是從離地將近三丈的高度摔下去的,雖說是掉進草叢裏,但也應該摔得很疼。不過,這家夥強忍著沒有叫出聲,摔下去後繼續一動不動趴在草叢裏,繼續觀察更夫和護院家丁走動。

終於,他覺得時機到了,猛然爬起,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跑到對麵一間亮著燈的房屋旁邊,再次閃進陰影裏。

許仙蹭到房子窗戶下,慢慢探出半個腦袋,用手指蘸著口水在窗紙上戳了個小孔。剛要從小孔往裏看,隻聽屋裏有男子大聲說:“在那裏!”

本來就惴惴不安心跳過速的許仙,差點被當場嚇死,立即蹲下,躲在窗台底下捂住鼻子和嘴,屏氣繼續偷聽。

隻聽房子裏另一個男子聲音問:“是幾是幾?”

之前男子的聲音隔了半晌說:“是三。”

接著,屋裏又有幾個男子發出了“唉!”的失望歎息聲。

“再來再來,重新擲。”

見不是被發現,許仙這才放下心,再次悄悄從窗台下探出半個頭,從小孔往裏看。屋子裏有七八個家丁裝束的男子,正圍著張桌子不轉眼珠地看,桌子上還堆著些散碎銀子和銅錢。有個男子手拿骰子盒正“嘩啦啦啦”晃,嘴裏還喊著:“輸贏有命富貴在天!”旁邊掌著盞幽暗油燈,照著那些賭徒忐忑不安的麵孔。

許仙將耳朵貼近窗戶,認真聽幾個家丁說話。

隻聽一個家丁說:“楊哥,你還不去細料庫看看?依咱們家老爺的脾氣,半夜肯定要出來一趟檢查細料庫,這要是發現你沒在那看著,估計又是一頓鞭子。”

叫楊哥的家丁嬉皮笑臉地說:“細料庫在東跨院,今晚老爺在西邊的丹棱上真院,來得肯定晚,容我再玩兩局翻了本去也來得及。”

“開啦!”接著,屋子裏又是一陣吵鬧的擲骰子聲和叫喚聲。

許仙點點頭,心裏想:“既然這裏是錢塘南極仙草社,家丁們口中所說的老爺,應該就是南極仙翁了。”

南極仙翁傲慢可憎的嘴臉又浮現在許仙腦袋裏,他決定去找找南極仙翁休息的西跨院。

“說是西跨院,那就一直往西找好了。”許仙想道。

仙草社裏房子極多,順著房屋的陰影走,安全又不易被發現。進入藥坊區,亮著燈的房屋多起來,許仙一連戳破好幾間屋子的窗紙往裏看,每間房裏都有幾十個工人正在夜間加班。

每個房間都是不同工作,有的專門用鍘刀鍘草藥,有的負責踩著藥碾碾藥料,有的正在用模具團藥丸,團好的藥丸被整整齊齊碼放在桌子上的方盤子裏。裝滿藥丸的方盤子,被另一些年紀較小的童工取走,頂在頭上穿過屋外的黑暗區域進入另一間房子,交給負責包裝的工人。

這些工人再用燒熱的蠟汁將藥丸包起來,在專用的台子上曬幹裝進精美的小紙盒子,紙盒子上赫然印著“九轉靈通還魂金丹”。

“原來他們加班是在製作治療毒化人的藥物。”

許仙想起來,府尹大人已將藥物製作的工作承包給了錢塘南極仙草社。這可是一筆驚人的大單子,南極仙翁又獅子大開口,每丸藥成藥比開始講的又貴了幾成。府尹大人明知道做了冤大頭也隻好認下。銀子像流水般流進南極仙翁的腰包,南極仙草社撈到這個大單生意,市值翻了好幾倍。

雖然不知“九轉靈通還魂金丹”的成分是什麽,但許仙的直覺相信,藥效並不會比他研製的藥更好。

“我管你人手夠不夠,天亮前必須做出兩萬丸藥,耽誤仙翁的生意,有你好果子吃。”

一個頤指氣使的聲音傳來。許仙定睛一看,原來是個小童,絲綢白袍胸口繡著隻仙鶴,正是南極仙翁身邊的鶴童。

被他訓斥的那個主管,連連點頭保證。鶴童這才離開屋子,說要回去見仙翁,要個小廝打著燈籠便走。許仙見他是要去見仙翁,等他走出屋子,也遠遠跟著。

走過兩個園子,又出了三四個門,提著燈籠急匆匆來往的人逐漸多起來。再進到一個跨院,隻見院子裏燈火通明,院門上的牌子明晃晃寫著“丹棱上真院”五個篆字。許仙三兩下爬上跨院耳房屋頂上,趴在瓦壟中間向下看。

但見院子裏兩廊站著許多手拿鬆明火把的家丁,又有三二十穿著管事模樣的人低頭提著燈籠站了幾排。南極仙翁正房門口坐在太師椅上,身上披著鶴氅,油光光的大腦門在火光映照下格外亮,身邊四個捧著熏香、果品、冰塊、令牌盒的丫鬟環繞侍立,左手邊台階下站著鹿童。比那日在臨安府衙派頭又強了十分。

“南極仙翁,聖德無邊,仙福永享,壽與天齊。”

院子裏幾十人齊聲呼喊,震得屋上的瓦都震顫,直到反複呼喊幾遍,南極仙翁覺得受用夠了,這才伸出手手掌,示意眾人可以停下。

站在門口的鶴童進院子,從兜裏掏出塊小木牌交給鹿童,說:“回複仙翁,巡查已畢,各作各坊,運作如常。”

南極仙翁等鹿童把小木牌收回,這才開始訓話:“諸位,本次承蒙臨安府將治療臨安城瘟疫的大生意交給我錢塘南極仙草社,我等都應當同心戮力,完成重任。這單生意做好了,我仙草社便可以製霸臨安藥行,所以爾等都要好好做事,不得有絲毫懈怠。”

“是!”院子裏幾十人一起答應。

訓話完畢,南極仙翁又讓鹿童重審了一遍規矩,然後命令那些各部門的管事一組組上來領小木牌,分派工作和資金。這一組負責采購,這一組負責製藥,這一組負責銷貨,銀錢流轉動輒成千上萬,南極仙翁安排得井井有條。許仙趴在屋脊上直看得眼花繚亂,保安堂開方配藥不過一兩人,忙時連白素貞和小青也要來幫忙,並沒這般大陣勢,他心裏暗暗佩服南極仙翁果然有大將風範。

所有管事都領完小木牌走了,南極仙翁端過茶盞飲了一口,又問鹿童:“還有何事?”

鶴童施禮回答說:“稟報仙翁,三才會錢不二在一道門的小廳等一陣了,見仙翁事多,小童沒敢宣他進來。”

“哦?”仙翁聽說這人來了,好像想起來什麽,說:“趕快宣他過來,我正有事要問他。”

許仙聽了也是一驚,難道三才會和南極仙翁也有什麽聯係?看來,濟顛和尚讓自己夜裏偷偷來探查,果然有其道理。

錢不二進了丹棱上真院的正廳,南極仙翁屏退左右關上廳門,隻留下鹿童和鶴童在旁伺候。許仙趴在正廳屋頂上,將瓦片輕輕挪開幾片,直到露出個小洞,從上悄悄向下看。

屋裏錢不二見沒有外人了,走上前納頭便拜,嘴裏還念叨著:“南極仙翁,聖德無邊,仙福永享,壽與天齊。錢不二拜見仙翁,願仙翁萬壽無疆。”

南極仙翁撫著胡子點頭,一臉歡喜說:“不二啊,你也是三才會頭領了,不要總是這樣拜我一介區區無官無職的老翁嘛。快坐快坐。”

錢不二說:“仙翁哪裏話,仙翁麵前哪來小人座位?小人多年來承蒙南極仙翁資助,才有今天的地位。若不是仙翁一直提攜小人,小人至今也不過是個街頭混混,更沒有什麽三才會。仙翁待小人恩同父母,哪有兒女不敬重父母的道理?”

許仙萬萬沒想到,三才會原來是南極仙翁資助的組織,難怪財力如此充沛,能養活那麽閑人。

隻聽南極仙翁笑著說:“好啦好啦,奉承話就不必講了。自從你刨開西湖蘇堤的怪洞,臨安城裏有不少人得了這種怪病,害得我不得不出山來替你收拾,真把老夫累死了。”

錢不二陪著笑說:“仙翁,蘇堤下壓著怪蛇妖的事,不是您告訴小人,命小人去挖的?如果不是仙翁前知五百年,後知五百年,小人想破頭也不會知道這等機密。”

“嗨!”南極仙翁不禁得意洋洋起來,“老夫博覽群書,偶然在孤本裏看到蘇堤下壓著怪蛇的事。這怪蛇被壓著也不老實,時常噴射毒氣,戕害附近百姓。大蘇學士這才疏浚西湖,用挖出來的湖泥築了這蘇堤,用來封閉蛇妖噴射的毒氣。”

“是是是,”錢不二趕緊接話吹捧,“虧了仙翁想到可以利用這蛇妖的毒氣,叫臨安城裏流行這疫病,正是一箭雙雕的好計。既讓仙草社日進鬥金,又讓三才會有了打擊城裏妖怪的把柄。臨安府尹除了求仙翁力挽狂瀾,沒有別的辦法,臨安府府庫從此便是仙翁的家庫,想拿多少銀子,還不是伸伸手的事。”

“哈哈哈哈!”南極仙翁幹笑幾聲,說:“現在這樣最好,隻要臨安府能控製住,讓毒化人不要太多,就鬧不出更大亂子。現在臨安府尹派了人馬四處搜捕毒化人,又將感染的病人集中治療,我看差不多也可以控製住了。”

“仙翁仁慈!”

“我這九轉靈通還魂金丹,雖說能壓住病人體內毒性,但不吃個小半載,毒性不能完全消除。如今一丸藥已經賣到七錢銀子,想要治好病,怎麽也要吃上百來兩銀子的藥。雖說臨安府如今是撥了官銀來做藥,也隻能管得那些被拘來的病人。城裏如今人心惶惶,沒病的人也要自己買兩丸來吃……”

錢不二掰著手指算:“一個病人半年花一百兩銀子,一百個病人就是一萬兩。府裏現在拘押的病人有四五百人,這就是四五萬兩銀子!若是全城人都吃上這丸藥,一年下來進賬幾百萬兩銀還不是玩一樣?”

在錢不二算賬時,南極仙翁一直在摸著胡子微笑點頭:“不二啊,你也不是外人。這單大生意,你也勞苦功高,我不能白了你。年底結賬,我再給你十萬兩。”

“哎呀!”錢不二樂壞了,立即離座跪下磕頭像臼裏搗米:“仙翁便是小人重生父母,再長爺娘,不知該如何報答。每次為仙翁辦事,仙翁不都是千百兩銀子的賞小人,三才會唯仙翁杖首是瞻!”

南極仙翁笑著說:“好啦好啦,都是自家人,不必如此。你三才會成立多年來,借著打擊妖怪,也給我仙草社製造了不少商機。這次虧了你替我搞出這場大瘟疫,又第一時間搞來幾個毒化人供我研究,這才能做出這金丹,你可是立下了汗馬功勞啊。以後跟著老夫好好做,少不了你的好處。”

“南極仙翁,聖德無邊,仙福永享,壽與天齊。仙翁萬壽無疆。”

錢不二再次諂媚頌唱起來,南極仙翁樂得哈哈大笑,屋頂上的許仙氣得手直哆嗦。他怎麽也沒想到,錢塘南極仙草社和三才會原來是一夥的,竟然是他們聯手鬧出這場危急全臨安城的大疫,多少百姓變成毒化人被官府擊斃,為的隻是讓他們趁機發橫財。

許仙怒火攻心,從屋頂揭下一片瓦,瞄個準,從屋頂小洞朝著南極仙翁光溜溜的頭頂用力扔下去。

“哎呀!”

正得意洋洋的南極仙翁被飛來的瓦片削到頭頂,當即破了個大口子,獻血流了一臉。他疼得抱著腦袋慘叫,抬頭朝著瓦片飛來的地方看,正看到許仙。

“屋頂有賊!抓賊啊!抓住他!”

南極仙翁立即大叫,錢不二、鹿童和鶴童也跟著大叫,院子裏頓時亂作一鍋粥,許多家人都朝著這邊趕來,護院的獵狗也“汪汪”叫起來。

許仙知道這回闖了大禍,趕緊貓腰起來企圖溜走。不料腳底一踩碎幾片瓦,碎瓦順著屋頂“嘩啦啦”滑下來掉地上,引得家丁們都提著燈籠朝碎瓦掉落的方向看。

“在那裏!”

有個家丁發現了許仙,大聲招呼其他人,眾人各執棍棒聚攏過來。許仙見被發現了,索性站起開順著屋頂跑。好在仙草社房子多,屋頂一間間都連在一起,許仙在屋頂狂奔,家丁們在下麵追。

“抓住他!抓住他!”

家丁喊叫聲讓許仙心慌意亂,忘記吃了濟顛的藥後力氣增加幾倍,腳下力氣大了些,突然踏空踩穿屋頂。許仙頓時覺得身體不受控製,隨著許多瓦片和塵土,一起從破洞掉進房子裏。

房子裏都是堆到天花板的鬆軟大包,許仙掉下來直接踩在大包上,腳一滑滾下去滾到地麵。許仙伸伸胳膊腿發現自己並沒有受傷,隻是周圍都黑洞洞看不到狀況,隱約曉得都是碼放得整整齊齊的大包,看來是掉進了倉庫。

“在這邊!賊人掉進艾草倉庫了!”

“艾草倉庫?”許仙聽到家丁們這樣喊,提鼻子一聞,發現倉庫裏果然飄著艾草的香氣。他借著窗外的微光一連扒開幾個大包,抓出裏麵的東西又看又聞,確定裏麵紮紮實實都塞滿了艾草。

“難怪市麵上買不到艾草,原來艾草都被錢塘南極仙草社收買了。莫非……”許仙突然心中一怔。

門外一陣嘈雜,許多人在恭敬地叫著“仙翁!”、“仙翁!”

許仙跑到門口,從門縫向外看,門外已經聚集了幾十個手拿火把的家丁,南極仙翁頭上裹著白布條,白布條滲出大塊血跡,滿臉的怒容,旁邊站著錢不二。

“開門!抓住那小賊!”

南極仙翁對身邊的家丁喊道,可是家丁們誰也不知道誰身上帶著鑰匙。南極仙翁氣得說:“今晚是誰管細料庫?人死哪裏去了?”

有個知情的家丁說:“仙翁,今晚值班的是楊大強,現在還沒來,估計是在哪裏耍錢。”

“混賬東西!”南極仙翁聽罷大怒:“什麽時候了,居然還敢耍錢?給我把他綁來,抽他一百鞭子!”

此時,隻聽倉庫裏有人說話:“南極仙翁,你的‘九轉靈通還魂金丹’根本不是什麽珍貴藥材炮製,主料就是這艾草!你們早就知道艾草可以抑製疫情,所以早早收購了臨安府市麵上所有的艾草,準備在把疫情釀成全城大瘟疫後,再高價製藥出售,是也不是?”

南極仙翁一驚,沒想到這人居然已經知道了自己的秘密。驚愕過後,他冷笑幾聲,用手中仙杖指著庫房的大門說:“好小子,你倒聰明。可你還不知道我南極仙翁是和等人吧?我現在抓你出來,就憑私闖民宅、企圖搶劫打傷老夫,老夫就可以讓人將你活活打死。”

南極仙翁說的確實沒錯,他完全可以將許仙當盜賊活活打死。許仙頓時不知該如何回答。

突然,又是一陣嘈雜,隱隱還聽到遠處有砸門聲。家丁跑來稟報:“仙翁!不好了,官府……官府的人來了!來了好多!”

“哦?”南極仙翁的聲音顯然有些緊張了:“誰?是誰領隊?”

“是……是大捕頭顧難得,還有提轄魯世開。”

“不好,他們大半夜的前來,必有蹊蹺。”

“怎麽辦,仙翁?這小賊還捉不捉了?”錢不二問。

“來不及了。”南極仙翁說:“這賊人聽到我們談話了,不能留他活口,放火把倉庫燒掉!”

“這間倉庫裏可有幾萬斤艾草葉子啊,都是小人派手下四處采辦來的,燒了太可惜吧?”

“沒關係,我還有好幾間倉庫囤著艾草。舍了這一倉庫艾草,也比被他把事情說出去強。壯士斷腕事非得已,小子你別怪老夫無毒不丈夫了,給我燒。”南極仙翁說罷,眼中閃過凶狠的光芒。

“是!”

眾家丁一聲吼,紛紛將手裏火把從窗戶縫往裏扔。倉庫裏都是曬幹的艾草葉,一碰火星就著,瞬時屋子裏便著了好幾處,頓時火光衝天。

眼看艾草包一個個連著燒起來,煙味也越發重,許仙隻好用袖子捂住鼻子朝倉庫深處跑。倉庫深處也都是艾草包,外麵的大包一著,裏麵的大包沒隔多久也跟著呼呼燒起來。

許仙怕被活活燒死在裏麵,脫下衣服使勁拍火苗,又用腳玩命踹那些越燒越旺的艾草包,想給自己弄出一塊不著火的空間。可是,他的努力並沒有多少作用,才踩熄的火,瞬間就又被點燃。

“難道我許仙就要死在此處?我那可憐的娘子該怎麽辦?”

許仙突然想起臨走時,濟顛和尚送他的三根救命頭發,他從懷裏摸出個手絹包打開,三根頭發整整齊齊在裏麵躺著。許仙取出一根雙手合十,使勁閉著眼睛念“降龍尊者,受命於天!”

念到第三遍,那根頭發化成灰燼直升到天空,隻聽“轟隆隆”天空中一個炸雷,驟雨潑水般從天上倒下來。

“哎呀哎呀!”屋外舉著火把的家丁一片慘叫,火把瞬間被澆滅了,雨水衝破屋頂澆進屋裏,屋裏的火勢也被迅速,漸漸熄滅。

“真乃活佛也。”許仙癱坐在地上,閉上雙眼,仰著臉感受雨水流過臉龐的幸福。

“這雨怎麽那麽騷氣?聞起來跟尿似得。”屋外家丁們紛紛叫喚,許仙抬濕透的袖子一聞,果然自己一身也都是尿味,不知那濟顛和尚用了什麽邪門法術。

此地不宜久留,許仙勉強打起精神,縱身一跳,躍出倉庫,消失在夜空裏。他剛離開,倉庫的門便被打開了。

“仔細搜查!”

手裏拿著鑰匙的是楊捕頭,身後是一群臨安府的衙役。倉庫裏到處是燒得糊黑還在冒煙的艾草包。

顧難得和魯世開兩人在鶴童引領下,右手緊握腰刀,肩並肩的闊步走過幾道院門。

“二位,裏麵請!”

鶴童走到正廳門口停下,伸手做了個“請”的手勢。

顧難得和魯世開相互交流下眼神,反正不是什麽龍潭虎穴,有何可懼的?於是一起一起跨過門檻。

本以為見到的,會是南極仙翁驚慌失措的樣子。不料卻見南極仙翁笑容可掬的坐在中堂太師椅上,手中握著仙杖,麵前擺著的桌子上堆了兩堆金元寶。兩人正不知是怎麽回事,身後大門被鶴童知趣的關上,屋裏這回隻剩下南極仙翁和顧難得、魯世開兩人。

“二位大人,深夜大駕光臨實在辛苦。”南極仙翁笑著說:“這兩堆金子,一堆是二百五十兩,二位不妨拿去買雙鞋穿。”

顧難得“哼”了一聲說:“我們二人前來,是有事相問,閣下這事何意?我們要拿了這錢,莫非要報官說我二人明火執仗趁夜打劫不成?”

“錯錯錯錯!”南極仙翁大笑道:“顧捕頭誤會了,老夫不過是想結交二位這兩位臨安城出名的英雄。”

“少來這套,爺不吃這個。爺今天有事相問,你最好自己說,別等我說出來就不好了。”顧難得自己並不很明了實情,隻是想故意詐南極仙翁一下。

南極仙翁見顧難得故作鎮靜,心裏也有些發慌。他不知道今晚來探聽的賊人,會不會是顧難得派來的探子,更不知道顧難得對他的事知道多少。他摸不準顧難得的脈,便說:“顧大人,老夫一向奉公守法,府尹大人也是知道的,實在不知道你要問什麽。”

顧難得說:“先說說囤積艾草的事。”他知道許仙藥方裏有艾草一味,也知道城裏這味藥料短缺,剛才一看倉庫,就知道其中一定有貓膩。

“哈哈哈!顧捕頭,這話何從說起?”南極仙翁撫摸著他的愛須,“小號多少有些本錢,夏天趁著藥料價低多收集一些也是有的,這院子裏倉庫何止幾十間,大人可以去看,哪間都裝的滿滿的,人參、鹿茸、犀角樣樣都有,艾草這樣的賤藥我囤積來做什麽?又何談囤積?每年老夫開善堂施舍給窮人的藥都不止這個數。”

顧難得說:“那你為什麽點燃藥庫?裏麵藏的是誰?”

“咳,不知道哪來的賊人闖入我家盜竊,被我家丁追急了逃進倉庫。不瞞您說,這賊人搶劫未遂,打傷了老夫。”說著,南極仙翁低下頭,給兩人看自己頭上的傷口,“老夫說了要活捉這賊人,交給官府處置。想來是家丁聽錯了,慌亂中點燃倉庫,害我損失了一庫房藥材。”

南極仙翁停頓了下又道:“顧捕頭,老夫懸壺濟世多年,雖說積德行善的事做了不少,業內也得罪不少小人。有時候,免不得做些昧良心的事,老夫也時常自責,拜會府尹大人時也有說起。不瞞您說,承蒙府尹大人看得起,老夫許多生意都是府尹大人首肯的,想必大人您也是知道的吧?”

南極仙翁說完故意停下來,雙目帶笑,凝視著顧難得。顧難得知道南極仙翁是府尹大人的座上賓,自己又沒抓到什麽真憑實據,頓時語塞。

南極仙翁見顧難得已經沒了才來時的氣焰,便站起來,抓起兩把金子,一把塞進顧難得懷裏,一把塞進魯世開懷裏,說:“二位大人日常多有勞苦,才保得臨安城一方平安。可臨安府給二位的薪資也實在太少,一年也沒二百兩銀子吧?老夫平生就愛結交二位這樣的英雄好漢,這點錢就當是小小孝敬,以後也少不了二位的。我還另外備了一千兩銀子,給兩位帶來的弟兄分分。”

顧難得見這南極仙翁這般狡猾,問不出什麽所以然,又顧忌他和府尹大人的關係,心下也有些慌張。老賊笑眯眯地奉上黃金,又讓他心中一動:“我顧難得雖說尚算清廉,畢竟是公門中人,常例錢多少也收些,可哪曾見過那麽多金子?既然府尹大人和他過從甚密,隻怕深查下去,對自己也沒甚好處。與其如此,或者順水推舟,也能撈些金子如何?”

再看旁邊的魯世開,已然大把大把抓起桌上的金子塞進懷裏,見顧難得看著自己,便小聲說:“顧大人,何必跟錢過不去?拿著吧。這南極仙翁咱們確實惹不來啊。”

顧難得剛進門時還想著定要將南極仙翁繩之以法,現在卻覺得整個人都矮了下來,早沒了之前的氣勢。他左思右想,憋出一句:“我家外甥媳婦現在還被臨安府扣著,明日要過堂公審,仙翁可能助我一臂之力?”

南極仙翁笑眯眯的點頭同意,顧難得橫下一條心,也抓起桌上的黃金,塞進懷裏……

※※※

翌日,臨安府衙人頭攢動,來看熱鬧的既有人也有妖,嘈雜異常。今日臨安府要公審蛇精白素貞,據說她是造成此次臨安府大疫的元凶。

消息一出來,就轟動全城。有的人深信這次毒化疫情就是妖怪造成的,妖怪卻希望能看到公正的審理,洗清妖怪的冤屈,而大多數人則是抱著看熱鬧的心態來的。

近日經過法海和顧難得、魯世開等人的努力,臨安城的毒化疫情大大好轉。大多數深度感染的毒化人都被撲殺,數百名普通感染者被臨安府集中收押治療,經多日服用南極仙翁的金丹,也都病情轉而穩定。

府尹大人多日來鐵青的臉色好看不少,此次事件到這裏,似乎也算是控製住了,是以對於此次審判結果他倒並不很在意。事實上,基於最近臨安城裏人妖矛盾激化,從來奉行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原則的他本心傾向於白素貞能被洗清罪責,還少數族群妖怪一個公道。

“帶白素貞。”

府尹大人一拍驚堂木,眾衙役齊喊“威武”,所有觀眾、證人、耆老都安靜下來,堂下“嘩啷嘩啷”一陣鐵鏈拖地聲,帶著重鐐的白素貞被壓上堂。法海作為陪審之一,在主座下給他弄了個旁座協同堂審。白素貞沒找狀師,而是由她自家相公許仙出馬。

這讓無數熟悉許仙的人大吃一驚。這是一個溫和到有點懦弱的家夥,什麽時候去當狀師了?

許仙對議論置若罔聞。偶爾發現的南極仙草社陰謀,讓他極其憤怒,可是又沒什麽證據來告官,他心裏憋著一團火,正好在公堂上發泄。

證人叫楊安全,三十來歲年紀,是個看起來憨頭憨腦的漢子。王押司和顧難得早被錢不二通了消息,知道此人是三才會派來的,隻是瞞著府尹大人。許仙有秀才功名,上堂不必下跪,楊安全白丁一個,上堂被命跪下。

隻見府尹大人又一拍驚堂木,對證人說:“楊安全,是你首告白素貞下毒戕害臨安百姓?”

楊安全向上扣頭,說:“稟大人,正是如此。小人親眼得見,那白素貞化作白蛇模樣,咬傷多名路人令其中毒,致使疫病橫行。小人首告那日便說了,這是我親眼所見,小人眼須不是瞎的,必不會看錯。若是亂講,請願挨一千板子。”

看熱鬧眾人見楊安全說得滑稽,齊聲哄堂大笑。

府尹大人點點頭,對法海說:“禪師,下麵你來問吧。”

法海問道:“楊安全,你把事情過程給我說說看。”

楊安全答聲是,開始回憶案情:“那一日我在街上閑逛,看到個白衣女子長得甚是標誌,便在後麵跟著,一直跟進了保安堂……”說到這裏,楊安全一指白素貞,說:“就是這女子。”

法海見楊安全說話流裏流氣,情形又如此不堪,皺皺眉頭。

楊安全繼續說:“小人跟周圍一打聽,聽賣炊餅的黃十八說這女子是個白蛇精,我就知道她必不是好東西,於是沒事就去保安堂門口張望張望,看她能幹什麽壞事。五月初四端午前一天,我夜裏從城隍廟出來……”

“等下,”許仙打斷他話頭,問道:“你大半夜不在家呆著,去城隍廟做什麽?”

楊安全脖子一梗,挺直腰板說:“那天晚上在城隍廟有個大局,我在那賭了一晚上錢。”

許仙冷笑一聲,沒再說話,堂外又是一片哄笑,府尹大人連拍驚堂木讓眾人安靜。

那楊安全見眾人哄笑,反倒覺得有了精神,繼續說:“那夜我輸慘了,褲子差點輸掉,就想著去哪裏找點什麽值錢東西來賣,好去翻本。我走著走著,就到了保安堂,隻見他家大門開條縫,白素貞從裏麵出來了。我突然想起,這白素貞是個妖怪,大半夜不睡覺在街上鬼鬼祟祟,想必幹不了什麽好事……”

“你說人家大半夜不睡覺在街上鬼鬼祟祟,你不也一樣?”

堂下聽眾有人忍不住喊了一聲,又惹得眾人哄堂大笑,衙役們連忙彈壓要他們安靜。

楊安全回頭朝著堂下說:“我要不是大半夜不會睡覺,又怎麽會發現這般驚天陰謀?”然後轉過頭,繼續講:“我就偷偷跟著她,不遠不近的,不讓她發現。這小娘子腰身真是不錯,走起路來一扭一扭跟柳條似的……那個戲文裏怎麽說來著?風擺荷葉,雨潤芭蕉。那小腰,可比德慶班的粉頭小翠紅還好看。哎,我就跟著看,你說怎麽就沒個這樣的小妖精兒肯跟我做媳婦呢?我一路就想這事……”

“此人就是個市井無賴,竟然要他來做證人,真是可笑。”許仙在一旁不急也不氣,慢悠悠插了一句。

“住口住口!”府尹大人也覺得楊安全越說越不像話,趕緊敲驚堂木製止,說:“說和案情有關的。”

“是是,我就描述下當時我的心情。”楊安全繼續說:“我就一直跟著唄,走到雞鳴巷時,突然打巷子黑影裏跳出個男子。倆人躲到牆角開始說話,我沒聽清倆人在講什麽,好像是在說情話,那男子叫王三,是翠香樓的廚子。我想,那白素貞是個有婦之夫,夜裏出來做這等不堪之事,若是我跳出來捉奸,想必能訛個十兩八兩的。就在此時,那白素貞突然張口,咬在男子脖子上吸血……”

許仙說:“你等下,你說我家娘子一口咬在王三脖子上吸血?”

“正是!”楊安全說:“我親眼得見,這白素貞吸得‘滋滋’直響,可知是吸美了。”

許仙說:“你確定是脖子?”

楊安全說:“正是,我親眼得見啊,就是脖子。”

許仙對府尹大人一拱手說:“府尹大人,我想請貴府仵作上堂作證。”

府尹當即命仵作上堂。許仙問仵作:“仵作,你說說,王三的傷勢是怎麽樣的吧。”

“是,”仵作說:“王三的屍身在前額有一處劍傷,屁股上有一排牙印,他處並無明顯傷痕。”

楊安全聽了連忙說:“我記錯了,白素貞咬的不是王三脖子,是屁股,他咬了王三的屁股吸血!”

這回府尹和法海都覺得楊安全實在不靠譜,堂上衙役、耆老和堂下觀眾都忍不住哄堂大笑。

許仙也忍不住笑出聲來,他繼續問楊安全:“你說你見過王三,我問你,他什麽模樣?身高幾何?是胖是瘦?”

楊安全說:“天色太黑看不清臉,身材不高不矮,不胖不瘦。”

府尹見過王二屍體,情知王二是個矮胖子,嘴裏“嘖”了一下。許仙知道府尹大人也有些不耐煩,自己已然十拿九穩可以讓府尹判定自己勝訴,便假意說:“這說的倒是不錯,王三是那麽個樣子。不過天色那麽黑,想必你看不到他臉上的痦子……”

“有有有!”楊安全連忙說:“當然有,這個我看得清楚,他臉上好大個痦子,痦子上還有毛,那天月光極好,我看得清楚。”

“嗬嗬,”許仙打開折扇擋著嘴笑了兩聲,對著府尹說:“府尹大人,天下哪有瘦廚子?那王二身材矮胖,臉上卻是極幹淨,並沒有什麽痦子。這楊安全是個市井流氓,所說所言並沒有半點實話。”

楊安全向前跪走幾步,對著府尹和法海說:“府尹大人,大和尚,小人所說句句事實,隻是不過細節記不得了。您想想看,白素貞是個蛇妖,這妖怪還能有好的?這些年自從有妖怪在臨安府定居,幹過多少壞事,這次的疫情如此蹊蹺,不是妖怪所為還能是什麽?”

“小可不才好歹是個秀才,前日為了備這案子,特地借來最近十年臨安府的刑獄記錄抄錄。”說到這裏,許仙掏出一本早準備好的卷宗,對著堂上堂下揚了揚,翻開幾頁繼續說:“卷宗裏記載,最近十年臨安府的殺人搶劫盜竊等重案七千四百三十二件,犯人為人的七千三百四十五件,犯人為妖怪的僅有八十七件。其中,妖怪犯案的案件十年前為二十五件,到去年隻有區區八件,逐年遞減。倒是尋常人犯案的案件,每年案發率相當平均。犯人為妖怪的八十七件案子,殺人案隻有四件,其中兩件為口角鬥毆殺人,一件為謀殺親夫,隻有一件是作祟殺人。就這一件作祟殺人,犯妖還是收了尋常人的錢財,是替人尋仇。”

說罷,許仙走上幾步,故意將卷宗交給法海,目露鄙夷之色,說:“大師請認真看看,妖怪是不是比尋常人更不堪呢?”

法海知道許仙是衝自己來的,自己是本次陪審,不好不接。堂下聽眾頓時響起一片掌聲和起哄聲。法海拿著卷宗,看也不是,不看也不是。他性格內斂,平時寡言少語,現在被許仙搶白,自覺是一代名僧,也不願和他爭執,便隨手翻了幾頁放在一邊。

府尹見勝負已分,堂下群眾都為許仙叫好,自己也有心出脫白素貞。於是問法海:“大師,您看這案子到這裏可以結了吧?”

法海雙手合十,說:“全憑府尹大人發落,小僧隻是旁聽。”

府尹點點頭,樂得做順水人情,他驚堂木一敲,搖頭晃腦地宣判:“犯婦白素貞戕害臨安城百姓一案,本係子虛烏有,荒唐至極。本官既為臨安府尹,自然要有為民父母之心,無論人妖都是本官子女,豈有厚此薄彼之心?犯婦白素貞當堂釋放,著本主許仙領回,其他在押妖怪,容本官一一甄別處置。原告楊安全,本是無恥流氓,首告一事純屬搗亂,著拉下去打四十大板,枷號三天——退堂。”

府尹大人說完,拍拍屁股去了後堂,王押司知道這禍事都是自己走嘴引起的,見許仙官司贏了,怕他們來怪自己,也趕緊跟著跑了。楊安全被拉下去打板子,三才會早就上下疏通好,輕輕打了幾板子便放回家領做假證的銀子,枷號一事沒人再提。

顧難得派人解去白素貞鐐銬,許仙奔上前和妻子抱在一起,喜極而泣,顧難得連忙在旁邊安慰。

堂上聽案的耆老和衙役,還有堂下圍觀群眾見案子斷了,也各自散去。許仙見法海還在那裏坐著,冷冷地說了句:“大師,案子都完了你還不走?是等著府尹大人請你吃素齋不成?”

法海站起來,瞟了眼還抱在一起的許仙和白素貞,一甩衣袖,飄然下堂離去。

“老婆啊,我們回家吧。”

“嗯!官人……我……我再也不變大蛇嚇你了。”

許仙摟住白素貞,兩人又哭了一通,然後雙雙回家。

這樁案子,許仙上堂前被顧難得反複囑咐,隱去南極仙翁一事沒提。他也知道府尹大人不想把事情搞大,多說無益。自己雖說覺得有些虧著心,好在妻子無罪釋放,臨安府的疫情基本也得到控製,事情的結局雖說差強人意,也還算不錯。

他暗自在心裏發誓,再不會離開自己妻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