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通神(1)

寄爺見肉身額頭上的血水漸多,止住覃瓶兒,唱道:“覃啊姑娘,可以了……呀嘿!”

覃瓶兒並未馬上站起來,而是低頭癡癡看了肉身半晌,輕歎一聲,把還沁著血水的嘴唇貼在肉身額頭上深深吻了下,抬頭再次癡癡看了肉身兩眼,緩緩起身站在一旁,兩隻黑咕隆冬的眼睛死死盯著裹著稻草的肉身,根本不看神態舉止乖張怪異的寄爺和探頭探腦張望的滿鳥鳥。

那層“紙”後麵的我看見覃瓶兒的臉更加蒼白,嘴唇抿得更緊,身子一動不動。我雖然不能從她臉上看出明顯的喜怒哀樂,但我內心深深知道,此時的她肯定在為我的生死而擔憂、而彷徨。我長歎口氣,就算我再也不能與肉身合二為一,覃瓶兒這番心意,也足令我倍感欣慰和知足。

我已從她和寄爺的對話中得知,寄爺肯定告訴過她,我的肉身與魂魄已經分離,寄爺現在古裏古怪的行為正是在為我“招魂”。本來,我對人是不是真的存在所謂的“魂魄”一直存懷疑態度,不過,我的親身經曆卻告訴我,這個世界有太多的不可理喻的事情正在時時刻刻發生著。

寄爺見覃瓶兒讓開,緩步走到我的肉身腳前邊,微抬頭,緊閉著雙眼對天嘰嘰咕咕一陣,轉身從蛇皮口袋中掏出一把香來,估計有二三十根的樣子,就著滿鳥鳥手中的火把點燃,空中白煙嫋嫋中,一團白光出現明顯的拖影。我注意到,寄爺用燃燒的香頭在空中劃的圖案,依稀就是土家白虎圖騰的影子。

這讓我把注意力從覃瓶兒身上移開,轉向偉大的新生代梯瑪寄爺。我倒要看看,這位農二哥的出生的土家漢子,怎麽把遊離在外的我的魂魄招回肉身。

寄爺把香頭在空中反反複複舞了七次,七個土家虎形圖案一閃即沒。

寄爺有意無意向我站的方向深深望了一眼。我心裏一突,難道寄爺能看見那層“紙”後麵的我?寄爺那看不出含義的黑洞洞的雙眼,是在示意我做好“靈魂歸位”的準備嗎?

寄爺揮手示意滿鳥鳥站遠點,滿鳥鳥往後一跳,跳出三米開外,擺一個標準的百米衝刺姿勢,上身微傾,腦袋扭轉大約九十度,白少黑多的兩隻眼睛死死盯著地上的肉身。寄爺見覃瓶兒根本沒注意到自己的手勢,唱道:“覃啊姑娘,你站遠點嘛喲嘿……”覃瓶兒悚然抬頭,看見寄爺的手勢,遲疑地走到一旁,默然而立。

清場完畢,寄爺把香把高舉過頭頂,跪下點燃一堆早已準備好的紙錢,火光熊熊中,寄爺埋頭繼續嘰嘰咕咕,我隻聽見聲音越來越急促,有一種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感覺,而空間中黑暗似乎越來越深,寄爺、覃瓶兒、滿鳥鳥的身影開始飄忽,他們身上的黑白二『色』也開始交替變換。

寄爺的叨咕聲越來越急,幾乎連成一條線。而此時他已經站了起來,在我的肉身前來回折身踱步……驀然,寄爺立身站定尖嘯一聲,聲音勢若裂帛。嘯聲未落,手中仍在閃著白光的香頭閃電般向我肉身胸口的位置戳去,撲地一聲悶響,那原本燒得正旺的香頭瞬間齊唰唰熄滅,而肉身額頭位置,一團黑『色』『液』體電光石火向我噴濺而來……我還沒得及反應,一柄閃著白光的怪刀帶起一團炙熱的氣息飛舞而至,我感覺渾身上下瞬間仿佛被熊熊大火包圍,有一種赤身『裸』體滾入沸水的感覺。我的意識瞬間模糊,耳中卻清晰地聽見一陣急促的叮叮聲。在最後一絲意識消失的那一霎那,我竟想起兩個充滿神話『色』彩的詞:鳳凰蘖磐、浴火重生。

……“鷹鷹……鷹鷹……”模糊中,一聲聲泣血的聲音在急促地呼喚著我,我很想暢快地答應一聲,奈何那聲音就在我心中恣意奔騰,硬是不能將它吐出口腔,眼皮像掛了重物,怎麽努力也睜不開,而額頭上的疼痛像枝椏一樣順著神經緩緩漫延……“安叔……他不會有事吧?”我聽見覃瓶兒的聲音帶著明顯的哭腔。

無人應聲,寄爺那古裏古怪的唱腔沒有再次響起。

“龜兒子,你要死也提前打個招呼嘛……格老子的,你死了我就成了光杆秤了,一點都不好玩……老子現在不是‘日絕’你,你這顆‘砣’噻,簡直就是寡母子歎氣……沒得裏雞拉巴用,這花花世界還沒享用夠就‘稀皮’了……有本事,你跳起來咬我一口?”這聲音,太熟悉了,這腔調,太親切了,這用語……太絕了。不是滿鳥鳥是誰?

這聲音帶著無窮的魔力,當一絲疼痛剛好“長”進心底的時候,我猛地睜開眼睛,看見兩張一醜一美的臉端端正正懸掛在我的鼻子上方。

“鳥……鳥,你……哪裏癢是吧?”我虛弱地說。

美臉中下部的位置爆發出一陣尖叫,“啊他回來了!安叔……我太愛您家了!”美臉隨即像被一陣狂風吹走,消失在我的視線中。我有點鬱悶,覃瓶兒搞錯對象了吧?她愛的應該是我,該擁抱的也應該是我,怎麽會去愛那胡子拉茬、老氣橫秋、神神道道的“安叔”?

醜臉倒是很鎮定,輕輕晃了一下,仍懸在我鼻子正上方。不過,從那黑洞洞的眼神和臉上**的雪白肌肉,明顯看出那“鎮定”是強裝出來的。

等等,黑洞洞的眼神?雪白肌肉?我眼中還是黑白世界?現在的我,到底是“本我”還是“虛我”?久違的疼痛很清晰地告訴我,我確實回來了,“魂魄”與肉身已經合二為一,因為,當我艱難地抽身坐起時,很清晰地聞見我身上散發出一股稻香,盡管那稻香被濃重的黴味和腐味擠得幾乎不能鑽進我的鼻孔。

但是,我不得不悲哀地接受現實,我那糊了花兒眼淚的眼睛,仍隻能看見環境中的黑白二『色』。醜臉下方那張曾經讓我魂飛魄散、恨意難消的黑『色』巨嘴充分證明了這一點。第二個證明就是醜臉一尺開外那團雪白的火把光芒。

巨嘴開始發揮特長,“狗日的,你還是舍不得我嘛,我就說嘛,離了我這杆‘秤’,你這個‘砣’還不是一塊廢鐵,最多值一塊二『毛』五一斤,打捆賣了也不夠一殼酒錢……”聽見這透著一絲驚喜的不和諧音符,我氣得,幾乎看見自己兩個鼻孔在咕嘟咕嘟冒青煙……疼痛越來越烈,迫使我想站起來把額頭上錐心的劇痛像草屑一樣抖落。

這個願望不能實現,因為我還被一堆黑『色』的稻草捆著,稻草上『插』著燒了大半截的香,點點香頭白光很晃眼。

正想拚力喝斥滿鳥鳥把我解開,熟悉的唱腔遠遠響起,“覃啊姑娘,你把這身衣服嘛拿去給他穿上喲嘿……”唱腔未落,一陣歡快的腳步聲由遠及近綿延到我身邊,一個黑白分明的美少女出現在我的視線。但見她,頭包八寸高的絲絨帕子,帕子上墜滿亮閃閃白燦燦的銀飾;上著矮領長袖大衣,下著短促的直筒褲,領口、袖口和褲管邊襟嵌著三四道花邊,滿身“喜鵲鬧梅”、“雙鳳朝陽”、“蜻蜓點水”等細膩而精致的圖案……美中不足的是,這美少女從頭到腳黑白相間,就像一張細膩傳神的人體素描。

這美少女當然就是覃瓶兒。她走到我和滿鳥鳥身邊,說:“安叔叫我把這兩套衣服給你們穿上……”滿鳥鳥問:“哪裏來的衣服?你啷格打扮恁個古怪?”這也是我想問的問題。覃瓶兒答道:“剛才我和安叔去找稻草,在那座吊腳樓的一個箱子裏找到的。”

吊腳樓的箱子?哪來的箱子?我怎麽沒看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