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詩鎖

女人忽然住口,陰惻惻冷笑一陣,恨聲說道:“……你果然聰明,想套出我的話。我以前就是被你的花言巧語騙得一無所有,連命都給你了……你好狠!”

“啊!”女人似哭似哭似笑非笑尖嚎一聲,手機屏幕突然熄滅,周圍又變得漆黑如墨。清脆的水滴聲被女人的尖嚎撞得七零八落,含含渾渾,“啊啊”的回音久久纏綿不絕……我摒住呼吸,呆坐不動,眼睛望著手機的方向,內心震駭,默然無語。

我看不見寄爺和覃瓶兒的情形。不過,從他們細弱的鼻息得知,他們一定也是緊抿著嘴,不敢打破這片刻的寧靜。覃瓶兒更是緊緊握著我的手,輕輕顫抖著,仿佛直到此時才意識到那女人是傳說中的“半傀”,我跟她說了半天話也不是在拉家常“擺龍門陣”。我一『摸』癱在地上的滿鳥鳥,發現隻有這夥計氣息如粗重,昏睡不醒,渾然不覺。我很奇怪,換在平時出現這種局麵,花兒早就驚天動地吠叫起來了,為何這段時間它一直很安靜?據說狗牙是克製普通“半傀”的武器,果真如此,那女人一定不是普通的“半傀”,否則花兒絕不會如此偃旗息鼓,無所作為。

女人的“啊”聲終於徹底消失,水滴聲重新恢複清脆悠遠。

“汪”過了很久,花兒的叫聲打破了幽靜,也將我們的思緒拉回現實。

我此時才發現手心裏全是冷汗,全身酥軟,強撐著的意誌從身體各個部分漸漸消失我從來未想過這輩子能跟傳說中的鬼魂對上話,而且是一個滯留兩千多年的陰魂,這事如果不是我自身體驗,打死我也不會相信會有這麽離奇的遭遇。事情變得越來越匪夷所思了!

應該說,我此『色』的角『色』還沒完全轉變過來,腦海裏一直在思索我究竟跟那個女人有什麽關聯,究竟是怎麽對她背信棄義,才讓她如此對我既愛又恨?聽她的口氣,我從巨蟒口中得到的血魂碑是“我”送給她的禮物,有可能就是定情信物。可是,“我”什麽要負心於她?她為什麽說連命都給了“我”?

我忽然想起,女人承認陰陽樹是用於詛咒某個人,而這個人據寄爺當時講是我們土家族的祖先廩君,難道女人口中的“你”就是他老人家?難道我跟他老人家長得相像?當時石**那個男的是不是他老人家呢?……這事情真夠詭異的,可惜女人走了,不然可以詳細問問。

覃瓶兒緊緊偎在我身邊,把我的思緒拉回現實。珍惜眼前的、珍惜最真實的才是最重要的。況且,雖然我到現在還不知所謂的血魂碑背後隱藏著什麽秘密,但它既然出現在有爺爺的夢中,按違心的說法,我也完成了爺爺在“那邊”交給我的任務。還有,覃瓶兒背上的綠『毛』圖也消失了,對活著的人和死了的人都有一個完美的交待,這趟安樂洞之行應該到結束的時候了。

我此時最想看到的是那被我漫不經心揮霍掉的陽光。可是,怎樣才能再次見到我親愛的太陽呢?老呆在這個黑咕隆咚的地方不是辦法。

我忽然想起女人說的“詩鎖”,她那句滿懷幽怨的話仍在我耳邊清晰回響,“你解不開詩鎖,你會永遠留在這裏陪我……”這句話蘊含的深意非常值得琢磨,那女人似乎給我們故意留下了一條線索,這條線索極有可能就是我們逃出生天的關鍵。

不過,“詩鎖”是什麽?詩做的鎖嗎?詩是什麽?鎖在哪裏?

我的曆史知識儲備非常匱乏,按女人說的“兩千多年”推斷,再加上傳說我們土家族是巴人後裔,而巴子國被秦國所滅,所以那時極有可能是春秋戰國時期,而我對春秋戰國時期一個曆史人物倒是很熟悉,那就是屈原,原因無它,我的農曆生日正是五月初五,也就是屈原跳進汨羅江那一天。春秋戰國時代的詩歌對我來說,最熟悉的就是屈大夫的《離『騷』》,從曆史角度分析,女人說的“詩鎖”有一定理論依據,而且她當時說得那麽肯定,應該確實存在一把這麽古怪的“鎖”!

問題是,這個所謂的“詩鎖”究竟在哪裏?如果要打開“鎖”,首先必須找到“詩”,要找到“詩”,又必須先找到構成“詩”的文字,可是,文字在哪裏?

我思索半天,終於想到,在這個黑漆漆地方,唯一吸引眼球的也隻有對麵懸崖上的鬼火畫了,所謂的“詩”極有可能就藏在那幅畫中。這樣想還有另一個原因,那女人既然對“我”沒有完全恩斷義絕,我們又闖過了生煞、毒煞、魂煞和死煞,前麵應該再沒有其它機關或凶險之地,所以,對麵懸崖上的鬼火畫也許是我們這趟安樂洞之行最後一個難題。

覃瓶兒與我心有靈犀,知道我正在苦苦思索,緊緊握著我的手,不時捏一下以示鼓勵,並不出言打擾我。滿鳥鳥還在昏睡,寄爺隱在黑暗中不知在想什麽,隻有花兒揚眉吐氣時而低嗚兩聲。

那幅懸崖上的鬼火畫還在緩緩飄動,幽藍『色』的火苗仍然明亮如昔,那八個大字也仍然飄逸蒼勁。

我瞪著兩眼,死盯著那幅畫。我的眼光從畫的上麵一直掃到畫底,又從畫底回到畫頂,沒看見哪裏有半個文字,連象形的都沒有。我突然想起古人寫字是從左到右豎著寫,又從左到右來回掃了三遍,依然沒發現任何文字,更不用說找到那所謂的“詩”。我看見的隻有一團團鬼火連成的線條,以及由線條組成的俠馬口村的地形地貌。

所謂的“詩”會不會就是“天殘地缺,七星連珠”這八個字呢?這個想法很快就被我否定了,那女人已經明確告訴我這八個字是她為俠馬口村這個天然風水局取的名字,按道理說所謂的“詩”也絕不會如此一目了然擺在那裏,同時也不符合“詩”的格式和韻律。

我想我的思維是不是太狹窄了,是不是應該跳出這個束縛,再想想其它的?那女人不是已經肯定我對初進安樂洞的警示分析是正確的嗎?“莫留,退”,那麽,“詩”會不會藏在我們遇到的事或物中呢?

我把進安樂洞後的點點滴滴仔細回憶了一遍,東拚西湊玩了好半天文字遊戲,也沒得出一首符合格式和韻律的詩來。絞盡腦汁也沒找到絲毫頭緒,我望著那幅鬼火畫的眼神就漸漸模糊了……噫?我忽然大驚,轉而欣喜若狂。沒想到我眼神變『迷』茫之後,卻有了驚人發現那幅細膩的鬼火畫中確實有字,而且似乎很多。那是什麽?三維立體畫?對,三維立體畫,正是現在非常流行的三維立體畫。

就這麽一激動,眼神收斂,那鬼火畫中的文字又消失了。

覃瓶兒感覺我渾身顫抖,附在我耳邊說:“怎麽?有發現?”我興奮地點點頭,也不管她看不看得見,低聲對她說:“從現在起,我念的每個字你都要牢記在心裏,這關係到我們能不能再見到可愛的太陽……”

覃瓶兒用力握了握我的手,表示明白。

我嚐試著將兩眼眼光散開,原來清晰明了的鬼火畫逐漸變得模糊起來,而那藏在畫中的文字卻清晰地凸顯出來。

我小心翼翼念道:“如花是杯弓蛇巧笑倩……”

我眼光忽聚忽散,努力好幾次才將這段文不象文詩不象詩的文字念完,每個字我都牢牢刻在心裏,雖然並沒得出象“詩”的東西,但我已百分之百肯定,所謂的“詩”肯定藏在這些莫名其妙的文字中。

組成“詩”的文字雖然找到,可是這段話怎麽念都不通順,我反複默念了四五遍,感覺這些文字似乎意猶未盡,字與字連起來,有的像成語,有的像“離『騷』體”的詩句,有的像土家諺語,但都似乎殘缺不堪,詞不成詞,句不成句……噫?我腦海忽然靈光一閃,興衝衝問寄爺:“寄爺,土家族‘攢言子’的習俗是不是很久以前就有了?”

“聽那些道師先生說,土家族最早的長篇敘事詩《梯碼神歌》中就有很多‘攢言子’的歌詞,現在的道師先生唱孝歌時也用到‘攢言子’。比如我就記得一首是這樣的:歌師唱歌真不簡,字字句句堅持原,隻有愚下缺少見,得罪三方眾位先,隻有愚下文化淺,未曾讀過無字天。每句末尾省略的字分別是單、則、識、生、顯和書。這種形式也叫‘明七暗八’或‘吊腳樓’……啷格?難道你剛才念的話也用到了‘攢言子’的方式?”

我沒回答的寄爺的話,稍作思索,口齒清晰地念出一首詩:“玉影兮蹈亦,解衫兮難尋,血潰兮乃擒,魂飛兮克城。”詩剛一念完,一聲熟悉的女人歎息在黑暗中幽幽響起。聽見歎息,我心頭一片雪亮,沒錯,這就是那首解“鎖”的詩。

隱在黑暗中的女人似乎在等待我解“鎖”,幽幽一歎後又陷入沉默。我欣喜若狂的同時,非常驚歎那女人在兩千多前就會運用三維畫的原理,在鬼火畫中藏了一段文字,並利用土家族‘攢言子’的形式,在這段文字中隱藏了這麽一首詩。不過,我細一琢磨詩中的含義,心中大驚這不是一首表現**的『**』詩嗎?大體意思好像是:你的“玉影”在我眼前跳舞,我脫掉衣服後卻找不到你了,血脈賁張的時候才把你捉住,魂飛魄散中終於攻克了你的“城堡”……我呆若木雞,好半天才想起這首詩中的意境很符合那個時代的風格。

這麽一想,我更有信心了,詩都有了,我還解不開那所謂的“鎖”嗎?

可是,我還真不知“鎖”在哪裏,開鎖的鑰匙又是這樣一首詩,那“鎖”是什麽?“鎖”在何處?開動腦筋,想。我暗暗發誓,憑我滿鷹鷹這麽靈光的腦殼,怎麽也得把“鎖”找到,我就偏不信你的邪!

我此時已經徹底不去想那女人的“鬼”話了。有“攢言子”成詩這個先例,我推斷女人肯定使的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的招數,借用我們土家族的習俗或特點,安排了一把無形的鎖和特定的解鎖方式。

“鑰匙是首詩,鑰匙是首詩……”我在心中反複念叨,腦子翻江倒海,思維勢不可擋,“詩又是由文字構成的……”

文字?啊哈,有眉目了,我心裏讚歎這招簡直用絕了我們土家族不是沒有自己的文字嗎?那女人為何要用這樣一首『**』詩來做鑰匙?這不是一道很明顯的“反其道而行之”的詭計嗎?

明白了“鎖”的關鍵,我心情大好,麻著膽子在覃瓶兒臉上狠狠親了一口,『摸』到滿鳥鳥狠狠扇了他幾耳光,將他打醒過來。我心裏暗想,夥計,你不要怪我手重,與你把我的嘴皮唆麻那件事相比,這簡直就是『毛』頭娃娃的蟲蟲兒小兒科(蝌)!

滿鳥鳥被我打醒,懵然無知,殺豬般叫起來,“哪個打我?哪個打我?”敢情他還以為是鬼在打他。

“是我。借你的破嘴一用。”我趕緊寬他的心,他再暈過去就麻煩了。

“不借!”滿鳥鳥顯然還在生氣,“你不是說過寧願世有……也不願看見我這張破嘴麽?”

“兩條路供你選擇。”我嘻嘻笑道,“其一,你把嘴借給我,我們出去。其二,你可以不借,你永遠呆在這個地方陪那女人。你選擇幾?快答,一二……”

不等我數到“三”,滿鳥鳥飛快接嘴道:“選一。可是……啷格借?”

“很簡單,你隻要把我馬上告訴你的幾個字大聲吼出來就行。一個字一個字地吼,直到我聽到有反應為止。”

“原來是這麽個借法。你說!”

我先把那首詩念給他聽了一遍,然後告訴他先吼第一個字。

“玉!”滿鳥鳥大聲喊道,聲音不是特別洪亮,而且有些沙啞,我側耳細聽,除了水滴聲,沒有任何異響。“再來,聲音再大一點。”

“玉!”滿鳥鳥清了清嗓子,再次吼道,聲音果然中氣十足。

嗯?周圍怎麽還沒反應?難道是我想錯了?“再來,聲音還大一點。”我繼續鼓勵他。

“玉!”

“聲音低一點。”

“玉!”

“再高一點。”

“玉!”

……滿鳥鳥反反複複吼了六次,到第七次的時候,不遠的地方“轟”的一聲巨響傳來。我大喜,『摸』黑拍拍他的肩膀,“行了夥計,就照這個音量把剩餘的幾個字吼出來。”

“影……兮……蹈……亦……”滿鳥鳥每吼一個字,就是一聲巨響。

當最後一個字被滿鳥鳥吼出來後,我數清巨響總共是二十次。我在黑暗中全神貫注,等待那道生命之門打開。等了半天,卻無仍何動靜,周圍仍是一團漆黑。

我心裏惴惴不安,難道我高估了自己的智力而小看了那女人的詭計?

又等半天,仍無動靜。我頹然坐向淺灘,卻硬生生刹身子,象根彈簧立身站穩,象個小屁孩般歡呼雀躍,“水漲起來了……水漲起來了!”

寄爺他們聽我大喊大叫,起初不明所以,不過他們的腦殼裏肯定不是黃泥巴,很快就明白了水漲起來意味著什麽這不是天然的的梯子嗎?

我也明白了那二十聲巨響意味著什麽,極有可能是那女人布置的巨石受聲音的震動掉進水裏,堵住水流的同時,開啟了另一扇門戶,而這扇門戶,很有可能就是我們求之若渴的逃命之門。至於具體是什麽情形,我不想多費腦筋去探個究竟了。

水越漲越高,四人一狗相互拉扯著,十條腿猛踩,始終保持浮在水麵,我們很快就看不見那幅鬼火畫了,也許是被水淹沒了吧。

我此時雖然踩水踩得兩腿酸軟,卻不敢絲毫停歇,心裏直盼快點找到一個可以落腳並能呼吸的地方好生喘上一口氣。隻要遠離地底一分,就能接近地表一分,安全也就增加一分。看那水的情形,絕不會象那條陰河那樣,不上反下。

滿鳥鳥的牛力終於派上了用場。他在水中承擔了主要踩水的任務,雖然姿勢免不了就是唯一會的“狗刨”,卻幫了我們大忙,借助水的自然上升,控製四人一狗始終沒嗆水。

“快看,腦殼頂頂是麽子?”滿鳥鳥忽然驚喜地叫道。

我抬頭一看,哇,頭頂是一個昏黃的不規則窟窿。窟窿雖不大,但依稀能看見天上一道『迷』人的彩霞……我們大喜過望,更加奮力踩水。踩了半天,突然發現那窟窿還是那麽大,我們才意識到那水不知何時已經不再上漲了。

借著昏暗的天光,我發現不遠的地方似乎有一塊凸起的石頭,連忙招呼幾個遊過去一看天,石頭背後就是岸。我們更加欣喜若狂,奮力爬到岸上,不敢停留,借助窟窿中犬牙交錯的石頭,魚貫而上。

等我艱難地爬出窟窿,眼睛閉了半天才緩緩睜開。放眼一望,一輪紅日正從天腳山背後冉冉升起,而我們此時所在的位置正是被當地稱為“蓮樹栳”那個山包,這個山包,是俠馬口村連成一條直線的七個小山包最中間那個。

我從寄爺手中搶過血魂碑,稍稍擋住刺眼的陽光,癱在地上嗬嗬傻笑一陣,詩興大發,“太陽啊我的親娘,再次見你哭一場。天腳山呐頂著你,活像一根棒棒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