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洗胃(《》)

腦袋昏昏沉沉之時,感覺身子突然一頓。殘存的意識告訴我,我似乎被卡在了某個地方。

這個過程非常之短,我抱住的那塊漆痂,也許被生漆泡軟了,“咯”的一聲,攔腰折斷。一股更猛烈地衝力從背後奔騰而至,將我塞進一個很小的溶洞中。

那溶洞彎彎曲曲一路向下,不知通向哪裏。我本能地想撐住洞壁刹住身子,無奈那生漆的衝力不僅力量巨大,因為濃稠反而增加了墜力,所以我根本無法控製下滑的勢頭。

我隻好無奈地放棄努力,聽天由命,在腸子般的溶洞中蜿蜒向下。

那溶洞雖然彎彎曲曲,好在岩壁光滑,並無凸起的岩石,而且溶洞容納我的身軀綽綽有餘,所以我身體的各個零件,除了快憋爆炸的肺部,倒還算完整,這樣下去,雖是死無葬身之地,倒也萬幸能留個全屍。

就在我大口大口喝生漆,準備咽下最後一口氣時,那溶洞突然轉了個九十度的急彎,生漆流將我拋進另一岩孔,再一衝,將我噴向一個未知空間。我在空中劃個標準的拋物線,重重跌在地上……那被生漆流挾裹而來的枯枝爛葉在急彎處越聚越多,最終堵住岩孔……當然,這個情況是我後來分析得出的。

我躺在地上,鼻孔和喉嚨呼嚕嚕一陣『亂』響,接著,什麽都不知道了……再次醒來,是因一種滲入骨髓的冷感。不僅如此,我發現自己居然在大口大口喝著冷水。由於潛意識的呼吸,鼻孔也成了冷水進入的通道。

感覺快要完全窒息時,我的腦袋被一隻有力的大手向上一撥拉,模糊中聽見嘩啦啦一陣水響,鼻孔吸入一股陰冷『潮』濕的空氣,和著鼻孔中殘存的冷水,嗆入肺部,使我劇烈咳嗽起來,神智也有更大程度的清醒。

進入肚中的冷水與五髒六腑火燒火燎的感覺一碰,我真正體會到什麽是“冰火兩重天”。水火交融的結果是,胃一陣陣猛抽,一股股溫熱而腥臭的『液』體便從鼻孔和嘴巴噴出來。

還沒緩過神,我就被一個人環抱著挪了兩步。我極力睜開兩眼,想看清那人是誰,無奈我根本沒力氣抬頭,眼睛也隻能眯著,『迷』『迷』糊糊中感覺那人將我臉朝下掛在一塊凸起的石頭上,石頭正好頂著我脹鼓鼓的肚子。

此人要對我做什麽?這個問題剛在腦海隱約出現,後背就被一雙大手猛力一按,壓得我肚腸中的『液』體兵分三分路狂噴而出,眼淚也跟著湧出。

那雙手仍在後背不停按壓,我的頭部和下身出於本能,跟隨按壓的節奏上下顫動,三路『液』體跟著節奏忽停忽噴,而肚腹中的脹感就在這有規律的按壓中逐漸減弱。

許久,那雙手停止按壓。我正想舒口氣,感覺後背被潑上一堆『潮』濕的沙子。那雙手將沙子沿著我的脊背鋪開,貼著皮膚細細摩擦。模糊中感覺一根纖細地棍子捅進耳朵,不斷掏弄。棍子進進出出幾個回合,我的聽力剛稍稍恢複,耳邊就傳來輕輕的啜泣聲。

我流著涎水,半眯著眼,艱難扭頭想看看誰在哭泣,無奈全身的筋絡像被抽走了,有心無力。

啜泣聲漸漸遠去,那雙大手卻絲毫不停,將我後背用沙子搓得火燒火燎。我剛要呻『吟』出聲,那雙大手將我像翻麵餅般翻轉過來,反擔在石頭上。脊椎劇烈疼痛中,又一堆濕沙潑在我肚子上,仍是那雙大手,先將沙子鋪開再用力搓動……我欲哭無淚,這不是在洗臘肉嗎?

過了很久,那雙手終於離開我的身體,我隱約聽見一個粗狂的聲音,“……安哥,這已經是第三次了,還要不要再來一次?”

一個模糊的身影走到我跟前,低頭看了看,沉『吟』半晌,說:“……他身上的生漆還沒洗淨,要不,再來一次?”

“行,再來一次。”那粗狂聲音答道。話音未落,那雙大手又將我橫抱著,“撲通”一聲扔入刺骨的冷水,撥拉著我的腦袋一壓一提。我全身無力,隻能做一件唯一能做到的事:大口大口喝著冷水。那人動作非常嫻熟,而且算得奇準,我剛要窒息,腦袋就被他提起來,氣還沒喘夠,腦袋又被按進水中……如此反反複複,我的肚子又越來越鼓了!

我的神智其實已經完全清醒,早已知道那雙大手正是滿鳥鳥那家夥的。

我想張口大呼,示意他我已經醒了,無奈我全身無力,嘴巴和鼻孔還有濃重的生漆味,肚子又脹痛無比,我竟喊不出聲,隻得圓睜兩眼,殷切地望著滿鳥鳥,心裏哀求著他:我已經醒了,我已經喝夠了喝好了,求求你老人家放了我吧!

滿鳥鳥不知是粗心還是故意,根本不看我眼睛,仍然專心致誌將我腦袋在水中一按一提,直到他『摸』著我的肚子脹得似乎一捅就破,他才再次將我掛在石頭上,重複上一次的流程。

先前那模糊身影自然是寄爺,而那個在我身邊啜泣的人當然是覃瓶兒。我滿腔羞慚,因為……滿鳥鳥將我掛在石頭上之前,我駭然意識到自已全身赤『裸』,一絲不掛。

被滿鳥鳥折騰幾個來回,我的神智再次模糊。我在心中狂喊:鳥叔……鳥大爺……鳥祖宗……鳥菩薩,哪有像您家這樣給人家洗澡的!

滿鳥鳥自然聽不見我的喊聲。我無奈,隻得閉上發酸發澀的眼睛,任他把我當塊臘肉自由擺布。

滿鳥鳥喘著粗氣,嘴裏嘰裏咕嚕不停,“……呼……老子幫別人殺豬也沒……恁個累……呼……媽那個巴子的……行了吧,安哥?”

我聽見寄爺遠遠地答道:“差不多了,用那個將他全身上下再洗一遍!”

“那個?”我心底顫抖,“那個是什麽?難道還要洗?”

“……好吧!”滿鳥鳥粗聲大氣說道,把一些不知名的『液』體潑在我肚子上。我鼻孔霎時湧進一股怪味煤油?寄爺說的那個“東西”竟然是媒油?我驚駭得想彈起來,最終力不從心,無濟於事。滿鳥鳥邊用煤油洗我的身體,邊恨聲咕嘰,“……老子想把第一次……給別人洗澡的機會留給我未來的老婆……哪曉得……竟被你這個背時的夥計占有了……呼!”

滿鳥鳥翻動我的身體,用煤油細細洗了一遍。

“……累死老子了!”滿鳥鳥終於收手,伸出手指在我鼻端探一下,走向一邊,“‘歹’根煙再說。”

“情況如何?”這是寄爺的聲音。

“半死不活,不曉得有不有效!”滿鳥鳥答道。

我仍趴在石頭上,寒冷、怪味、羞慚、酥軟、忿恨、激動一起襲來,使我眼淚與涎水齊飛,想動動不了,想說說不出。

“……安哥,你看,我們現在才對他完成『毛』坯工程,外麵搓幹淨了,裏麵啷格辦?”

“這確實是個問題,你看……?”

“依我說,死馬當活馬醫,幹脆……煤油毒『性』不強吧?”

聽到這裏,我隱隱感到『毛』骨悚然,難道滿鳥鳥的意思是……?

“你是說……給他灌煤油?”寄爺顯然被滿鳥鳥這個大膽的想法驚呆了。

“依我看,可以試試這個辦法。你曉得,煤油是洗生漆的最好東西,從他身體外麵來看,效果很好,而且煤油味對胃刺激很大,說不定能使他把肚子中的生漆盡量吐幹淨狗子吃了有毒的東西,不是給它灌肥皂水嗎?現在沒肥皂,隻能用煤油試試……”滿鳥鳥說得頭頭是道,我聽得魂飛魄散,心裏暗自叫苦。

我現在最希望聽到寄爺或覃瓶兒說“不行”,誰知覃瓶兒根本沒聲,寄爺卻堅定地把我希望聽到的兩個字中的“不”字砍掉了,末了還說:“……好在他現在還沒醒,正是給他灌煤油的大好機會。”

我聽見滿鳥鳥踢踏踢踏走過來的聲音,連死的心都有了。喝生漆,喝煤油,尋常人哪有這樣的口福?

我本能地閉緊嘴巴,努力睜大兩眼。滿鳥鳥舉著竹燈走到我身邊,把我翻轉過來,我眼皮連眨直眨,希望他能看見我已經清醒,不要給我灌煤油。哪曉得滿鳥鳥看都不看我的眼睛,“啵”的一聲拔掉竹燈燈芯,用力一捏我的下巴,迫使我張開嘴,然後將竹筒『插』進我嘴中象翹杠一翹,煤油便咕嘟咕嘟灌進我喉嚨。

我想閉嘴,奈何粗大的竹筒撐著上齶和下巴,哪能如意?煤油毫無阻礙灌進我脆弱的心,脆弱的肺,脆弱的肚子脆弱的胃。

灌了大半筒煤油,滿鳥鳥才扯出竹筒。我象堆稀泥癱在地,開始狂吐。生漆味本就夠我喝一壺了,現在又加上難聞的煤油,各種怪味瘋狂**著我的神經……直到感覺腸子都差點吐出來時,才聽見滿鳥鳥驚喜地叫道:“嘿!有效果。執行下一步!”

還有下一步?這簡直這是死刑的宣判!

滿鳥鳥將我抱在懷裏,抹掉我嘴角的涎水,將一根塑料管子伸進我口中。這次不再是嗆人的怪味,而是一股熟悉的清香那正是苞穀酒的味道。

總算聞到讓神經舒服的味道了,我早已不管會不會喝醉,大口大口喝著苞穀酒,企圖讓酒的清香衝抵混和煤油生漆的怪味。轉眼間,我全身變成一塊熱碳,腦海天旋地轉。我低哼一聲,意識『潮』水般流走……再一次醒來,還是因為冰冷刺骨的感覺。

意識恢複,我發現仍然被滿鳥鳥強按在水裏灌水,我的肚子已經被冷水撐得脹如皮鼓。一陣陣刺骨剜肉的寒意傳遍四肢百胲,徹底喚醒我的意識,“噗”的一聲,我將一口冷水噴向全神貫注的滿鳥鳥。滿鳥鳥嚇了一跳,看見我圓睜著眼睛狠狠瞪著他,“噫?你醒了?安哥安哥,這洗胃的方法確實有效……”

我雖然清醒,卻不能從水裏爬起來,一是因為全身乏力,肚子又脹得難受,二是因為我發現自己仍然全身赤『裸』,覃瓶兒又在旁邊,實在有礙觀瞻。我嘴張了張,無法出聲,用眼神示意滿鳥鳥拉我起來。

滿鳥鳥這次明白了我的意思,伸手把我托起來,順勢一拋,將我扛在他肩上,然後兩肩上下抖動,抖得我的骨頭差點散架。肚子裏的水榨得從我嘴巴鼻孔以及另一個出口飆『射』而出。

隨著肚中的水越來越少,我象一個跑氣的輪胎軟軟搭在滿鳥鳥肩上。

滿鳥鳥覺得火候差不多了,將我抱進懷裏,低頭在我嘴邊聞了一下,“嗯……不像糞坑了!”隨即拿起旁邊的衣褲給我穿上,累得他滿頭大汗。我吞了口涎水,果然感覺喉嚨的臭味淡了許多,心裏暗自慶幸不已。

我無力說話,眼睛卻沒閑著。我注意到天『色』昏昏濁濁,有微弱的火光映在滿鳥鳥臉上,卻看不清他是何種表情。我身上的衣褲幹幹淨淨,很暖和,一種久違的愜意傳遍全身。

覃瓶兒見我衣褲穿好,走過來幫忙,幫滿鳥鳥把我抬到一堆篝火旁。

篝火暖暖烤著我,四肢百胲的神經漸漸蘇醒。喉嚨因為反反複複嘔吐變得腫痛不已,胃部已沒有先前那種忽冷忽熱的感覺,隻是覺得餓得厲害。這也難怪,我被滿鳥鳥分別用冷水、煤油、白酒反複洗胃,胃裏早已榨空,豈有不餓之理。

我斜靠在覃瓶兒懷裏,瞥見她愛憐地盯著我。火光照得她臉蛋紅紅的,眼眶裏掛著亮閃閃的淚珠。花兒在我臉上『舔』了幾下,緊緊偎在我身邊。寄爺和滿鳥鳥坐在火堆旁抽煙,滿臉如釋重負的表情。

此時此刻,我終於明白,我又一次死裏逃生了。

我輕咳一聲,剛弱弱地叫了聲“寄爺”,寄爺就揮手打斷我,“你身子弱,少說話,我曉得你要問麽子,我說你聽就行了……”

原來,那生漆潭下有無數大小不一的溶洞,隻是被落入潭中的枯枝腐葉堵住了。從漆樹上流下的生漆經過長年累月匯聚,最終形成生漆潭。因為天晴落雨的關係,生漆不斷結痂不斷稀釋,所以才形成表麵是漆痂,下麵是生漆、枯枝腐葉混雜的生漆潭,就跟水麵結冰的原理一樣。

我當時在生漆潭中掙紮,引起生漆流動,衝垮堵住溶洞口的枯枝腐葉,引起生漆潭滲漏。隨著滲『露』速度加快,我被卷入生漆潭,生漆流將我帶進其中一個溶洞,最後被衝到現在這個地方。

寄爺他們見生漆潭已經幹涸,雖然料定我必死無疑,但生不見人,死不見屍,回去不好向我父母交待,所以一致決定下潭尋找。但是,潭底有千百個大小不一的溶洞,如何得知我的具體位置?幸好花兒已被寄爺從陰陽樹上弄了下來,它的嗅覺極為靈敏,對我的氣味又特別熟悉,所以寄爺決定讓花兒引路。三人攀著陰陽樹根,千辛萬苦下到潭底,身上早已被殘留的生漆糊得東一塊西一砣。好在他們下樹之前,利用陰陽枝椏勉強擋住身體,問題倒不是很大。

雖然花兒嗅覺靈敏,奈何我留下的氣味與生漆味及各種腐臭氣味相比,實在是太纖細了,寄爺他們隻好打著手電,握著竹燈,跟著花兒在千溝百壑中『亂』闖『亂』穿。也許是我命不該絕,三個人快累癱的時候,花兒終於有所發現,寄爺他們自然大喜過望,跌跌撞撞緊隨花兒,發現了象個木乃依的我。

他們找到我時,我全身的生漆已經結成黑『色』漆痂,嘴巴張得老大,口腔裏滿是果凍狀的生漆,除了鼻孔在微微吸氣,我與一個死人不相上下。

寄爺見我身上的生漆很快就會幹成硬殼,急忙吩咐滿鳥鳥將我抱入旁邊一條陰河中,先將漆痂泡軟,再用河邊的細沙當沙布擦拭我的全身,這道工序完成後,再用專克生漆的煤油清洗。

因為生漆是非常強的粘合劑,而我肚中喝進大量生漆,所以滿鳥鳥將我按進陰河,“死馬當活馬醫”,等我肚子灌進大量河水,再將我肚子頂在石頭上,強迫腹中的生漆擠出來。

整個流程重複進行了四次其實是三次我才稍稍恢複知覺。

滿鳥鳥手忙腳『亂』折騰時,寄爺和覃瓶兒也沒閑著,用煤油清洗粘在自己皮膚上的生漆。各自收拾幹淨後,寄爺到角落撿些早先落在洞中的枯枝生了一堆火,覃瓶兒拿著我脫下的衣褲去陰河中洗了,在火上烤幹。滿鳥鳥在為我“洗澡”的同時,也抽空把自己打掃利索。花兒最幸運,因為身上『毛』發眾多,受到生漆的“眷顧”少了許多。

至於後來給我灌煤油,灌白酒,灌冷水進行洗胃,根本沒有任何科學依據,而是寄爺和滿鳥鳥根據常識,想當然得出的一個辦法,沒想到這個辦法居然取得奇效,也算是為人類醫學研究提供了一個參考。

“哼!你個小崽兒也是年少輕狂,雖然瓶兒背上的綠『毛』圖莫名其妙消失,我們也很高興,但你看我和安哥,多老成持重!哪像你,飛飛叉叉,結果……這就是不聽老人言的後果……”滿鳥鳥邊抽煙邊痞笑著嘰嘰咕咕“煮”他的“稀飯”。

“……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寄爺最後如此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