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璟是最先趕到的,見到額頭出血的徐飛燕,都不知怎麽形容自己的心情。

多少次,他與母妃說忍耐一下,不要衝動,母妃像是聽進去了,可最後總是會貿然出手。今日又是一樣,現在,他該如何收場?舅父都已經被設計了。

但也不怪父皇會信了那封奏疏。

回想起來,這些年,都是他們在打壓,彈劾陸昭,陸昭一直是出於防守再反擊的狀態,從沒有主動出擊過。所以父皇怎麽會想到陸昭身上呢?陸昭就是利用了這一點,才能打擊到舅父。

偏偏母妃還往刀尖上撞!

陸璟扶起失魂落魄的徐飛燕,拿帕子給她擦去額上的血:“母妃,事已至此,等會見到祖母,母妃一定要求祖母原諒。”

話音剛落,太後與陸昭也趕了過來。

“子興!”太後疾步撲到床邊,“子興,你怎麽樣了,”她拉住皇上的手,“怎麽無端端就暈了?”他最近一直在靜養,怎麽身子還越來越差。想著,回過身瞪著徐飛燕,“你與皇上說了什麽,竟然叫皇上身子受損?”

徐飛燕剛才遭受打擊,還沒有回過神,支吾道:“妾身,妾身……”

“給我拖下去,”太後本來就對她積了許多年的恨,此時找到由頭,哪有不處置的道理,“押入靜心宮!”

這靜心宮向來是關押犯事妃子的場所,也就是所謂的冷宮,陸璟急忙跪下來:“求皇祖母開恩,母妃是一時糊塗,絕非故意,不如等父皇醒來……”

還想著要皇上袒護他們嗎?太後喝道:“押下去!”

小黃門剛才在逸羽軒門外已經聽出來,這位皇貴妃怕是再無複寵可能,當下便上前將徐飛燕架起,拖去靜心宮。

徐飛燕此時才有些清醒,大聲叫道:“我是皇貴妃,你們竟敢碰我……放手!給我放手!”眼見無望又開始呼喊皇上,“皇上,皇上,救我啊!”

然而,並沒有任何作用。

軒內回**著她淒慘的聲音,陸璟心如刀割,卻莫可奈何。

太後擺擺手:“你也退下。”

“是。”陸璟咬牙忍耐,因他知道此時不是硬拚的時候,一切還得看父皇醒來之後的情況。

等三皇子陸溫到達,太醫院的太醫們已齊聚逸羽軒。

陶太醫診斷之後道:“回太後,回兩位殿下,皇上是氣血攻心至暈,倒非重症。待微臣行針灸後,皇上應會醒轉,不過到底是晚上,還是明日未可定論。”

氣血攻心,莫不是被徐飛燕氣得?但幸好能治,太後催道:“你快些準備吧。”

她與陸昭,陸溫去正堂等候。

結果皇上一直未醒,太後已是有些疲累了,叮囑陸昭:“昭兒,你在這裏守著。溫兒,你隨我先走。”

陸溫點點頭,跟太後離開。

明白祖母的意思,是要他趁著這個時候親近父皇,可他還能做到嗎?陸昭看著躺在**一動不動的皇上,雙眉緊蹙。

仿佛是做了一場幾十年的夢,從孩童始,到被封為太子,再到娶妻,登基,生子……

皇上的眼皮不停得顫動著,而後突然醒了過來。

對上僅有一盞燭火,稍顯昏暗的臥房,他有些迷茫。

耳邊是初秋夜晚的蟲鳴。

他躺了會兒,慢慢側過頭,發現不遠處的案上趴著個身穿淡青色錦袍的年輕公子。

月光下,隱約可見俊美五官,隻有些朦朧,仿佛煙霧環繞,竟莫名的生出幾分仙氣,他心頭咚得一聲,叫道:“蕣華!”她有次看書看累了,便這樣睡在書房裏。

聽到聲音,陸昭抬起頭。

四目相對,皇上才發現認錯了人。

這哪裏是張蕣華,分明是他的兒子,陸昭。

剛才那聲呼喊,頗為急切,夾雜著萬千情緒,陸昭盯著自己的父皇,一時微愣。

二人俱是沉默,還是陸昭先打破這種安靜,走到床邊問:“父皇感覺如何?要不要再請太醫看一看?”

明明說得是關切的話,卻如此的不自然。皇上道:“不用……你扶我起來。”

陸昭猶豫片刻,伸出手。

下床時,陸昭蹲下來給他穿鞋。

皇上看著這兒子的後背,想起他年幼時,自己也給他穿過鞋。其實陸昭小時候很喜歡他,每次見到他就會伸手叫著爹爹,要他抱。

但他見到毫不在意他的張蕣華時,心裏湧起的感情就沒了,久而久之,見到陸昭,下意識的便不想喜歡。他總是在拒絕這兒子。

後來,張蕣華去世,陸昭對他的態度也越來越是冷淡。

皇上坐到案前:“辛苦你了,候到深夜。”

“談不上辛苦,是兒臣該做的。”陸昭詢問,“父皇可想用膳?祖母早就讓禦廚準備好了。”

“沒什麽胃口。”

若是祖母在,定有許多話能說,可他不行,陸昭道:“兒臣不打攪父皇歇息。”

這就要走了嗎,皇上嘴唇張了張,好幾次猶豫之後終於問:“昭兒,你心裏可恨為父?”

陸昭怔住。

這個問題,他也問過自己,心裏清楚的知道答案。是以父皇倘若不願意賜婚,他原也打算用較為強硬的手段逼迫。

此時忽然被問,他實在說不出什麽虛偽的話——當年母親去世,父親都不曾來安慰過他。他在人前堅強,可不知夢裏哭過了多少回。

他對父親的感情早就沒了。

他永遠都記得母親說的話,“不要埋怨你父皇,把該做的事做好,如此,隻要無愧於心,頂天立地,便算沒有你父皇的喜歡,也會有百姓的喜歡,百官的喜歡。”

現在,他還有心愛的女子的喜歡。

他早已不再需要這份親情。

“不知父皇為何這麽問?”陸昭頷首道,“可是兒臣何處做錯?”

到底也沒說一句討好的話,這孩子怎麽就這麽像張蕣華呢?皇上擺擺手:“退下吧。”

“是,兒臣告退。”

聽著腳步聲漸漸消失,皇上輕輕歎了口氣,這些年他真是不知道在做什麽。

當初明明不想娶張蕣華,卻不敢反抗父皇,後來娶了她,明明又在意她了,卻不願意退一步,非想逼著張蕣華低頭。

他明明也挺喜歡這個嫡長子,但因為想爭一口氣又將這孩子拒之千裏。

皇上看著窗外,喃喃道:“蕣華,朕錯了。”

可惜,他再也沒有機會見到她。

那天,噩耗傳來,他的詛咒成真了,隻有天知道,當時他是什麽心情。此後,他再不敢多想這個人,也不想再多見陸昭。

他心裏覺得是他害死了張蕣華,隻是怯懦的將它推給天意。

如今,到底是無法逃避了。

他一直這麽坐著,坐到天亮。

次日。

太後來探望,與這兒子說起皇貴妃:“被我關到靜心宮了,你不準放她出來。徐家的事我也知了,這徐彥輝利用職權做了這麽多惡事,我不信她不知!”

“降為婕妤,放出來吧。”皇上捏捏眉心,“不然璟兒心裏多難過,朕向母後保證,不再去見她便是。”

這母子倆也是他一貫寵著才會如此,他不想再多計較。

活路還是要給他們留著。

從一品降為四品婕妤,怎麽也蹦躂不起來了,太後就沒有再管。

陸璟前來謝恩,皇上的態度也很溫和:“璟兒,你母妃遭此一事,定然很是煎熬,你多陪陪她吧。以後安生些,沒人會欺負你們。”

也是要他安生點吧?看來父皇是有所決定了,陸璟暗暗咬牙,麵上極為恭謹:“多謝父皇包容,兒臣會勸勸母妃的。”

他告退離開。

此後,皇上仍靜心養病,一切都交予林鏡清處理。

過得陣子,林鏡清找機會與皇上說:“皇上歇息時,臣無人商量,予太子殿下看了些奏疏,竟是處理的比臣還要妥當。”他察言觀色,發現皇上的態度大不同了,便試著來問一問。

皇上聽著琴師彈奏,隨意道:“行,簡單的事情你交予他試試吧。”

“臣遵旨。”

看著林鏡清離開,皇上也是了然了,他如今這等狀況,就算沒有醒悟過來,恐怕陸昭也是有辦法慢慢掌控全局的。

他從來就不該低估這孩子。

就跟張蕣華似的,倘若讓她來當皇帝,也一定要比他當得出色。

皇上靠在榻上,叫琴師再奏一曲。

眼見這兒子越來越好說話,太後也見縫插針:“不如將紈紈賜給昭兒……紈紈跟昭兒是兩情相悅,他們早些成親,皇上也能早些抱得龍孫。”

皇上驚訝。

林紈紈居然真的喜歡陸昭?

“母後怎知?她一直都不曾入宮。”

“早前就看上昭兒了,隻是小姑娘害羞不敢說。”太後拽住皇上的胳膊,“你不是都讓昭兒插手政事了嗎,怎麽,讓他娶個心儀的姑娘卻不行?我跟你說,子興,我這年紀,也不知道何時就走了……”

這段時間,太後解開了心結,時常過來探望,母子倆的感情比以前要好得多。

見她拿自己壽命脅迫,皇上又想著承諾過林鏡清的話,捏一捏眉心:“母後想怎麽樣就怎麽樣吧。”

太後高興壞了,摟著他叫:“我的心肝,我的好兒啊!”

九月九重陽節。

林紈紈迫不及待就要出門。

她知道陸昭能通過暗衛知道她的動向,所以若去秋遊的話,一定會看到他。

算算日子,也是許久未見。

林紈紈站在屋簷下,拿出柄銀鑲鏡照照自己的臉。

怎麽看怎麽滿意!

她笑嘻嘻把鏡子收起,走去正堂。

怕老人家擔心,林紈紈被下藥一事一直瞞著薑老夫人,故而老夫人也不知林紈紈與太子的事,見孫女兒打扮的花枝招展,打趣道:“紈紈,你今兒一露麵,又得引多少公子愛慕。不過是該早些準備,好好選一選。不要像嘉言似的,讓我多擔心,廟裏都去了幾回!”

林嘉言輕咳一聲,暗道妹妹早就有意中人了,還挑什麽?他道:“祖母放心,紈紈一定不會像我,指不定明年就能成親。”

她睨了哥哥一眼,拉住簡兒的手:“簡兒,我們出去玩。”

陳蓮珠五月就從徽州回來,此次也打算與他們一起去登高,笑著道:“祖母,那我們出門了。”

“好好好,早些去,省得城門口擁擠。”

林嘉言便抱起簡兒,同妻子還有妹妹坐車出城。

行到山腳下,但見馬車成行,遊客如織,林嘉言叮囑林紈紈:“別走散,跟蓮珠待一起。”

林紈紈點點頭。

行到山腰,林嘉言才放下簡兒,父子倆慢慢的走台階。

林紈紈還沒引來多少公子,倒是將一群姑娘們給引來了,圍著林紈紈與陳蓮珠說話。

有些是要想跟陳蓮珠學畫,有些是純就要搭關係,你一句我一句的不停。林紈紈是沒耐心應付,不過陳蓮珠身為侍讀夫人,也是林府的少夫人,早晚是要當家的,倒是願意應酬一番。

秋風吹來,楓葉拂動,遠遠看去如紅雲聚集。

林紈紈正要叫嫂嫂一起去看楓葉時,忽然山下傳來一陣喧鬧,往下看去,好似是來了一位尊貴人物,本是占著山道的遊客自動的都分站在兩邊。

小姑娘們竊竊私語,林紈紈看得會兒才發現,竟是陸昭來了泉山。

原在此地秋遊的官員們簇擁在他身邊,像是拱著一輪明月似的小心翼翼。

也確實是紮眼。

這儲君穿著玄色金繡龍紋的錦袍,頭戴紫金玉冠,濃重的色彩襯得他一張臉俊美不凡,兼之曾在沙場磨練過,身上有一種淩厲威武的氣勢。

惹得小姑娘們紛紛偷看,一副叫人心神顛倒的模樣。

林紈紈夾在姑娘中間,也不好去打招呼,眼睜睜就看著陸昭走了過去。

耳邊聽見有個姑娘道,“殿下這年紀,應該要選太子妃了吧?”

“是呀,聽說打仗前就選過了,可惜那時……”她們那時年紀都還小。

林紈紈睨姑娘們一眼,暗道都在想什麽呢,這儲君可是她的!

不過陸昭今日這打扮是為哪般?真是越來越過分了,先是用熏香,如今連衣袍都穿得那麽刻意,哼,他這是想招蜂引蝶呢?

林紈紈手指摸上腰間的匕首,等會非得問問他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