凱爾·門修斯元帥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麽。

實際上,在東門島的慘敗發生,當雲中要塞被徹底毀滅的那一刻起,他就明白,自己所有的努力在對方麵前都是笑話,自己想要維護的那些分明就是一堆連糊牆都會嫌太軟的爛泥,更別說還想要拿這些貨色修補一座即將垮塌的大廈了。

世界會破滅,文明會死亡,便連神明都會隕落,國家當然也總有毀滅的那一天。這樣的大廈,垮了也就垮了吧。

凱爾·門修斯畢竟隻是女婿黨,不是天生就裹著羽毛毯子含著金鑰匙出生的紈絝,沒有那麽頑固的階級屬性,這方麵倒還是很豁達的。他甚至都已經做好了準備,在奧拉赫蘭要塞象征性的抵抗一段時間,然後就開城投降。到了那個時候,他會自殺,將古老元素戰旗獻上,以此來換取陸希對家人和部下的寬大。

他相信,就算是自己不做出這樣的了斷,陸希也不會把自己全家怎麽樣的。可既然作為統帥損兵折將喪師降服,那也就沒有資格繼續活下來了。

正因為有了這樣的覺悟,大戰之後的門修斯元帥頭腦便一直處於某種放空的狀態,整個人的氣場頓時都豁達了起來。

緊接著,便有了伊萊夏爾大起義,同老校長帕隆大師的一戰,以及蒼天方舟降世的一連串讓人目不暇接的大事。

本來就已經有了死誌的門修斯元帥的腦袋是很空靈的,自然是懵逼了。他呆呆地看著天上宏偉的蒼天方舟,頭腦已經不是空靈,幾乎陷入了停滯狀態,就連方才和自己大戰了三百回合的老校長是什麽時候離開的都沒太注意。

等到元帥真的反應過來的時候,他發現自己竟然已經本能地進入了要塞中。

元帥閣下的運氣確實還算不錯。要塞的護盾正式啟動,恰好就是他懵懵懂懂地進入要塞之後。要是再晚上個幾分鍾,他估計早就一頭撞在托普魯克之牆上撞死了。畢竟當年連遠古種比蒙都在這要塞的保護罩上撞成了個大血餅,一個大魔導師再厲害,血條也沒理由會比那群長毛巨型河馬頭大猩猩還要長的。

然而,當門修斯元帥站在要塞的玄關門廳中時,卻覺得自己就像是一隻爬入了遠古神殿之中的螞蟻,一時間茫然無措,四顧無言。

好在,能從女婿黨混成大魔導師,校長先生無論是天賦心性還是意誌都是上上之選。他很快就從震撼和茫然從恢複了過來,開始分析起現在的狀況來。

他在要塞中逛蕩了將近一個小時才開始將信將疑地確定,這地方應該就是那個傳說中的,神話時代的蒼天方舟,湮滅時代芸芸眾生的希望燈塔。畢竟他隻能算是個亂入的“局外人”,隻是在一些遠古的文獻中看過這玩意記載,很難把那些半傳說性質的東西和撲麵而來的現實組合在一起的。

不得不再次說一句,元帥的運氣真的很不錯。大約是因為手中手中提著輝煌神器的原因,自動散發著“自己人”的氣場。已經開始活動起來的古代傀儡、英靈外加上各種自律防禦係統,都沒有攻擊他。

他沒有地圖,自然是迷路了。沒有到達中樞廳,也沒有看到陸希和拉瑟爾一眾人的對峙,卻遇到了一小批不知道從哪裏竄出來的惡魔。

元帥閣下表示很好,因為他總算是遇到一群幹掉絕不會有什麽錯的敵人,頓感愉悅,也可以是肆意地發泄一下從東門島戰役,或者說從政變那天起就憋了一肚子的怨氣。

這支由角魔和棘魔組成的三十人小隊很快就被門修斯元帥幹掉,但傳來的動靜卻引來了更多的惡魔。可隨後的,惡魔聚集起來的鬧騰和臭味卻又引來了不少傀儡和英靈,局麵頓時又變成了三方混戰,一時間好不熱鬧。

這座要塞實在是太大了,就算是已經掌控了其大部分中樞設施的拉瑟爾大師都沒辦法監視裏麵的一切。他早已經默認要塞中有兩位深淵領主合作者的部下,會引來要塞自律防衛的反擊也早在預料範圍內,卻真的沒有意識到,這裏居然還多了一個“局外人”。

總之,就這麽打打停停了一會,門修斯元帥還是安然地脫離了戰場,漫無目的地尋找著方向。

他不知道自己到底要找什麽,卻總覺得自己應該要做些什麽。於是乎,當身為大魔導師的靈覺感受到了恢弘的法陣架構時,他自然也朝那個方向去了。

元素領主戰旗可以讓門修斯以平常數倍以上的效率匯集和號召元素,也能讓他比較自如地施展一些平日裏並不擅長的魔法譬如說,通過高深召喚學應用和一定的精神扭曲而結合而成的九環魔法,靈界行走。說白了就是讓自己的實體完全地元素靈體化,在通過召喚學的法咒讓自己穿梭在主位麵和靈界的縫隙之中,再通過精神幹擾讓周邊的生物忽略這一點點微妙的不自然。說白了,這就是屬於魔法師們最尖端的潛行手段。

門修斯(相對來說)並不擅長召喚學,若是沒有輝煌神器,便無法這麽做了。

他看到了精靈和傀儡們的大戰,以及兩位劍聖激烈的決鬥,再猶豫了一下後,最終決定兩不相幫,不動聲色地繞過了戰場,慢慢地接近了法陣之所。

而這時候的陸希,因為全部精神力都擊中在了世界拚圖法陣和神罰之歌上,根本沒有餘力再打開戰神之眼全地圖了,就真的讓門修斯來到了附近。

這一次,躲在暗處的元帥總算是趕上了陸希和拉瑟爾的隔空對話。可就算是這樣,他也並沒有完全推論出事情的全貌。

然而,原本就可以兩不相幫的門修斯元帥,終於還是從暗處跳了出來,直接杠上了拉瑟爾的超視距打擊,當場就變成了陸希的友軍。

陸希很吃驚,但很快便釋然了。因為他懂什麽叫世事無常,更懂什麽叫階級屬性。

拉瑟爾也很吃驚,吃驚在於他既沒有想到要塞裏存在這個局外的亂入者,更沒想到這個亂入者會成為陸希的援兵。

他驚怒交加,呼嘯而來的暴風言靈中多了一絲狂暴,數百發破咒劍鋪天蓋地著砸了下來。

門修斯元帥舉著元素光輝之盾,被砸得咬牙切齒。倒不是說這些八環的破咒劍雨能擊穿十環的最高防禦咒法,卻完全是被這種不講理地物理撞擊震得有點氣血翻騰五髒顛倒了。

是的,每一發都有把虹光護盾撕開的破法能力,也擁有足夠洞穿精鋼魔法戰甲的銳利。更重要的是,這玩意是有質量的,哪怕是用元素模擬出來的。

元帥要承受的還不僅僅如此。

卻隻見旁邊打開了一個光幕,上麵的人讓門修斯也忍不住收縮了一下眼眶。

“凱爾,這件事和你沒有關係,回家吧。梅拉莉和孩子們在等著你。就算是盧卡爾,隻要他不犯蠢,也可以和家人們一起安度晚年的。我可以向女神發誓!”

“奧薇莉婭夫人……你也背叛了啊!”他想要表示發怒,卻最終隻化作了一聲悵然的慨歎。

“我從來沒有背叛過啊!凱爾,女人都是天生的演員。若是真的有決心,是可以隱藏一輩子的,隱藏到甚至自己都快要忘掉自己的來曆了。可是,我終究隻是一個來自哈爾屯的小鎮姑娘,始終不敢忘了自己的出生,也始終不敢忘了,在中央魔法學院讀書的時候,看到的一切。我們想要改變,這是那時候就許下的誓言!我們是魔法師,以自己的星位許下的誓言,又怎麽敢違背呢?”奧薇莉婭·丹迪萊恩露出了坦陳的笑容,一雙漂亮的鳳目中滿是理所當然。

“那您就忘了您的丈夫嗎?忘記了和他三十年的風雨嗎?”

“他啊……他是個好丈夫,英俊,強壯,浪漫,就算是床(喵)上功夫也很優秀,而且,在整個家族都排斥這個來自泥腿子的夫人的時候,也是他在努力地保護我。唯一的缺點就是太好酒了,不像個施法者,更像是個諾德人。我雖然並不愛他,但至少感激他,發至內心地感激他,所以也願意為他生兒育女,當一個好妻子。真可惜,如果他沒有喝醉酒跳到雲海裏去遊泳,如果他能活到現在,我大概真的就會忘記自己是誰了吧。”奧薇莉婭歎了口氣:“看到了吧,小凱爾,我們這樣的女人大多數也沒什麽太堅定的意誌。所以,回去吧,凱爾,梅拉莉那邊需要你。”

凱爾·門修斯咬了咬牙,表情似乎有了一點細微的鬆動。

這時候,陸希忽然冷不丁地插了一句話:“校長,方才被五十門重力弩指著的城市,不就是伊萊夏爾嗎?梅拉莉夫人,盧卡爾先生,您所有的家人所在的伊萊夏爾。另外,我的軍隊已經控製那裏了。”

陸希覺得說到這裏就足夠了,因為大家都是聰明人。

元帥大喝了一聲,也口吐了一串言靈當然也是相當高大上的龍語言靈在他的身前製造出了一個巨大的龍卷,居然生生地將那些密密麻麻的劍雨給攪得七零八落。

奧薇莉婭像是第一次認識陸希似的,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歎了口氣,關閉了光幕。

門修斯元帥總算是擋住了這一次攻擊,也是心有餘悸地長出了一口粗氣。他收起了光輝之盾,落在了地上,瞥了繼續全身灌注“捏著橡皮泥”的陸希一眼,默默地坐了下來,開始冥想恢複。然而,才過了幾秒鍾,他又忽然睜開了眼睛,不冷不熱地道:“我又讓我認識了新的你。”

“不然你以為我是什麽人呢?故事中的完美英雄,光明與正義的化身,美德的楷模?到底什麽時候我會多了這麽多可怕的人設啊!”陸希坦然地一笑:“絕度意義上的道德完美者就不可能出現在這個世界上。而若是沒有覺悟去扛赤旗,就連相對意義上的道德都沒資格去討論。”

門修斯表示自己似乎聽懂了,但又覺得什麽都沒明白,莫名都感受到了知識和眼界上被俯瞰的羞辱感。

“不過,就算是您真的不願意幫助我。您的家人也不會受到什麽傷害的,隻要他們不會傻到負隅頑抗。我早已經下令了,進入伊萊夏爾的軍隊,第一要務是恢複城市秩序。他們是解放者,可不是征服者,更不是掠奪者。這您相信嗎?”

“我相信啊!我也隻能相信,在戰場上把我揍得體無完膚的對手,是個個有風度有氣魄的英雄了。要不然,我的人生又算是什麽呢?嗬,其實,我現在已經不明白自己的人生到底算是什麽了。”

“您是一個有情懷有能力的武人,雖然站在了時代的對立麵上,在後來的史書上大約會是個反角吧。可是,若一個國家在毀滅的時候,連您這樣願意竭盡全力去維護它的反角也沒有,未免也太悲哀了。我所見到的聯邦是個一無是處的過家家政權,但在史書上看到的聯邦,至少在最早的年代,還是個理想主義者的搖籃呢。所以,您就當自己是在為這些理想主義者祭奠吧。我可以肯定,在不太久遠的未來,一定會有很多有良心的青年曆史學家為您著書立傳的。”

很顯然,門修斯元帥將這理解成了完全的誇獎和寬慰,也不由得了露出了笑容。

“陸希·貝倫卡斯特……你的口才確實名不虛傳。雖然我不知道你到底有幾分真心,但這時候,卻也不由得相信你說的每一個字。”

他沉吟了一下,又道:“拉瑟爾·克萊門特到底想要幹什麽?他想要的國度到底是什麽?”

“不知道。”陸希理所當然地攤手道。

在對方露出愕然表情的時候,他又道:“打倒你們是沒有問題的,就算是我,也早就但關鍵是打倒之後。至少一定不是弄出這麽一個大古董來作為威懾列國的工具,建立在不平衡威懾體係的國度會是眾矢之的,絕不是治國之道。而除此之外,我什麽都看不到,這才是我必須要阻止他的原因。”

元帥微微頷首,又多了一絲好奇:“那麽,你的國度又會是什麽樣的呢?”

“國家的本質並不會有太大的區別,因為國家本質這玩意,一直是文明中進化得最慢的部分啊!隻不過,魔法師的歸魔法師,政治的卻最終要歸於政治了。事實已經證明過很多次了,就算是大魔導師也不見得就一定是好的執政者。而已經淪為血緣宗族和裙帶關係玩具的學識聯盟,便連奧薇莉婭夫人不至於當個善變的壞女人,您也不會老被看做是女婿黨了。”

“哼,聽起來倒是很動聽,但仔細琢磨也全是空話。”元帥在心裏冷笑,便想要譏諷一下,但這時候,卻聽陸希又道:“當然了,以上說的全都是廢話。”

門修斯元帥差點就要咳嗽起來,但總算是在失態之前忍住了。

“真正想要做的事情其實也很簡單,大量地沒收被幹掉的門閥貴族的土地和財產,解放奴隸。農奴將會得到土地,城市公奴會得到工作崗位和最低工資標準,全力開發黑漫,探索新大陸,並且收回地方稅權。這樣一來,土地會有的,城市也會繁榮起來的。另外,把一大批民怨極大的貪官和貴族子弟吊路燈。普通民眾需要的東西一直很簡單,生存和生命的基本安全。我給了他們,他們就會擁護我!”

確實聽起來很簡單,但元帥可不是普通人,很清楚這其中不簡單的地方。

“……貴族們會群起反抗的,就像他們當初用最爆裂的手段反抗拉瑟爾一樣。你確實擊敗了他們,但總不可能把他們全部滅族吧?”

每個國度都有他的精英基本盤,說得更明白一點,便是其統治階級。而必須要承認的是,聯邦的統治階級就是魔法師群體。

陸希笑道:“我做過一個統計。中央魔法學院的學生中,平民出生的學生有三成,而另外的七成中,卻有一大半是富商而非所謂的奧法世家。能夠通過魔法師測試的,沒什麽家室和傳承的‘泥巴種’足有六成以上。當然,到了四星的魔導師以上,似乎便都是名門出生的老怪物了,卻依然有拉瑟爾大師……嗯,他不算……但馬卡洛夫中將,阿斯特雷中將總是可以算進去的吧。這至少說明,從沒有任何權威的證據說明,貴族子弟會比平民的所謂‘泥巴種’們更有天賦。”

門修斯元帥沉默不語。

“現在,您知道我為什麽必須首先要在學識聯盟的僵化體係上動手術了吧?很快的,新的基本盤會出現的。那是真正屬於國家,屬於聯盟的魔法師,而非某個家族的打手。”

“其實是屬於陸希·貝倫卡斯特的魔法師吧?”他不冷不熱地道,臉上似乎帶著笑,但好像又沒什麽諷刺意味。

“至於奧法豪門,哎呀我畢竟也不是什麽惡魔,更沒有徹底和舊世界決裂的鋼鐵意誌。隻要貴族們,當然,也包括您的家人確實明白事理,我會告訴他們以後的路在那裏的。說實在話,靠著壓製奴隸和死老百姓的骨頭來找過活的做法又沒有效率又沒有吃相,我最鄙視你們的就是這一點了。”陸希嗤笑了一聲,又道:“當然了,這一切都會有個過程,需要相當至於更具體的條陳和規劃,解釋起來就挺麻煩的了。校長,您確定您聽得懂?”

“就算是我聽得懂,也沒時間聽了。”門修斯元帥突然朗聲大笑了起來,所有的怨憤和糾結在這一刻一掃而空。

他站起了身,拍了拍衣服,握緊了元素戰旗:“好吧,陸希·貝倫卡斯特,不管你要做什麽,做到底吧!我會給你爭取最後的時間的!”

他的話音未落,仿佛將要點燃了夜空的暴風言靈,伴隨著劃破了天際的熾熱氣浪,再一次如期而至。

這一次,夾在其中的已經不僅僅是龍語了,還包括了伴隨著雷鳴和火焰飆風呼嘯而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