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碰瓷本身並沒有什麽問題。然而,碰瓷如果沒有成功還被人識破了,那聰明一點的家夥,第一個反應就是得明白逃跑雖可恥但其實很有用的意義。

在第一線戰場拚殺的普通士兵或許可以不聰明,但指揮官卻必須聰明。

好在,獸人雖然是個盛產“永不為奴”的單細胞一根筋的族群,但穆博海爾河北岸的獸人大軍的首腦部門,還比較明智。而在這一日,當精疲力盡“血眼獅王”帶著最後一批士兵退回了北岸之後,他還必須要拖著疲憊的身體去參加軍事會議。而且議題還是他最反感的一項——逃跑;或者說,如何有效地逃跑;然而依然是逃跑便是了。

在大帳之中,這位地靈薩滿祭司中的第二把交椅,大馬金刀地坐在自己的毯子上,用近乎於粗暴的動作啃著一條烤好了的羅莎獸腿,用力吞咽著半生半熟的肉。他風塵仆仆,身上還帶著傷,灼燒、凍傷乃至於刀傷,當真是應有盡有。當然了,一個橫刀立馬斷後到了最後一刻的勇士來說,這樣的傷痕其實是比什麽貴金屬和寶石還要珍貴得多的勳章。然而,薩滿那隻血紅色的獨眼中,卻毫無得色,注意力似乎已經全部集中在麵前的烤肉腿上了。至於帳中其他人的談話,似乎和他一點關係都沒有。

“這是第五天了,不但再沒有任何一支補給隊抵達,就連我們派過去的斥候也一點消息都沒有。這種感覺可真是不妙,就像是在麵對眼前的猛獸已經費盡心思精疲力盡了,但卻又感覺到背後被別的什麽危險的眼神盯住了。更可怕的是,你連那重背後盯住你的家夥是什麽,卻都完全感覺不到!我現在覺得自己已經成了一個無助的獵物似的。”一個老獸人沉沉地歎息了一聲,氣息帶著一些微妙的頹然感,倒是頗有一種英雄遲暮似的悲涼。隻不過感覺似乎有點不自然,像是他特意擺出來的感覺。

他是在場看上去最老的獸人了,蠟黃色的皮膚上布滿了泛黑的老人斑,下頜上則密布著花白了的毛發。這大約是目前整個奧格瑞瑪年紀最大的氏族可汗了,名字是克魯紮?雷爪,強大的雷爪氏族可汗,氏族在曆史上一直“盛產”強悍的陷陣猛士,大約都是那種被砍了雙手雙腳甚至拔了舌頭也一定要用眼神殺死你的類型。

然而,這位可汗本人卻是以精明著稱的,被老一輩的獸人們稱呼為“黑鼬”,因為其長了一大把在獸人中並不太常見的黑色毛發——當然,到了現在,黑毛已經發白,有資格稱呼這個綽號的獸人也都一個個離開了人世。不知不覺之中,“黑鼬”已經變成了“白狐”,雖然認真琢磨一下意思其實都差不多,但至少聽起來是好聽多了。

總之,這位被很多獸人的氏族首領視為“難搞的狡猾老油條”,“倚老賣老的老不休”的老可汗,用滄桑而悲哀的眼神掃視了一下周圍,慢悠悠地道:“諸位,我們的處境很危險!為了兒郎們的生命,為了氏族的存亡,諸位大人,咱們應該下個決斷了啊!”

這隻滑不留手的老臭鼬!既然你說是需要決斷,那就把話明白地說出來了啊!要逃跑!放棄穆博海爾河的防線,就是這樣吧?結果你就是不說,分明就是要等著別人說嘛?在場的獸人高層們這樣地低罵了一句,暗想你是在場人中年紀最大資曆最老的一個,結果還這麽一點擔待都沒有,怪不得一輩子不是臭鼬就是狐狸——好吧,在人類的社會中,一個勢力領袖被稱為“狐狸”,姑且還帶著一點對其智商方麵的誇獎,但在注重武力和勇氣的獸人社會中,這就是純粹的貶低了。

“我們的後方當然是出了大問題!”一名比克魯紮年輕許多的獸人道。他看上去比正在啃肉的獨眼薩滿更加強壯,是雷齒氏族可汗,著名的“碎顱者”古洛克。他很年輕,但已經是奧格瑞瑪這個大荒原世界中最富盛名的年輕名將之一,雖然看上去是個典型和“風之子”瑟爾一樣,是阿索格的好基友兼最得力的支持者。在“龍之心”阿索格入主金帳之後,他也承擔了更大的責任,被親自委任的南境大統領,負責穆博海爾河一線的防禦。

他看了老可汗一眼,心想阿索格之所以將這麽重要的職務交給自己,而不是這個聲名昭著的老可汗,當然不僅僅是因為私交,大約是知道這老家夥謹小慎微了一輩子,其實就是個滑不留手趨利避害的老狐狸,本質上是沒什麽擔待的。

“瑟爾是個做事謹慎穩重的家夥,就算是有失利,也不可能一點消息都不通報過來。很顯然的,我們現在已經完全失去了對維澤穀地,乃至於貝爾卡穀地的掌控了。就算是瑟爾本人,可能也已經凶多吉少了……雖然這聽起來有意不可思議,我們必須要做好這樣的心理準備。”古洛克可汗掃視了大家一眼,用鄭重的口吻道。在場的人都是這支獸人大軍的高層,是有必要和大家做好最壞的心理準備。

“所以,我才說過了啊!今日的戰鬥其實是無謂的。既然是這樣的危機關頭,難道不應該保持最大的戰力嗎?”一個壯年的獸人低聲嘀咕著,一直碎碎念著仿佛一個剛剛被自家田裏被刨了西瓜的怨婦。

說到這裏,他似乎意識到這話似乎直接得罪了在場的某一個大人物,看了看在旁邊一言不發大口啃著肉腿的沙萊格,不由自主地打了一個寒噤。

“怎麽是無謂的呢?至少我們確定了,我們確實不可能正麵打敗敵人。這樣的事實,足夠我們說服麾下那群憤怒的熱血男兒們。現在,就算是最極端的家夥,也都該明白,我們是該為奧格瑞瑪保存足夠的有生力量了。”古洛克看了對方一眼,冷笑了一聲:“難道不是這樣嗎?戈儂可汗?”

壯年的獸人男子,火岩氏族的戈儂可汗一時之間有些語塞。可是,麵對這個年紀隻有自己一半的南境大統領,他終究還是不願意表現得太落下風,忍不住道:“撤退?說的可真是容易,可是我們能從哪裏撤退呢?你剛才不是說過了嗎?維澤穀地和貝爾卡穀地已經有可能被敵人攻占了。我們的退路已經被截斷了!”

“可以選擇走大黑山的遠古山道,雖然山路凶險,但還好,我們這裏有非常熟悉那裏山路的老向導。”說到這裏,古洛克看向了大帳中唯一的一位巨魔。

這個長著尖臉獠牙的平原巨魔顯然也上了一些年紀,皮膚呈現有些灰暗的棕色,一頭原本應該是火紅色的掃把頭現在淡得已經接近黃色,身形更是顯得有些岣嶁,隻是眼神依舊冷靜而沉著。這是奧金?沙木,奧格瑞瑪氏族聯盟中最著名的巫醫。他的徒子徒孫們,基本上壟斷了這支南境大軍的醫療擔當,本人手中還掌握著一支精銳的巨魔獵頭者。不過,在早年,這位著名的巫醫大師,卻是以冒險者而聞名於世的,最大的夢想就是開啟出古代格爾薩人的完整遺跡和秘寶,讓其為現在的氏族聯盟所用。

“光是憑山路是不可能撤走我們這裏所有人的。”這位地位和威望堪比任何一位氏族可汗和大薩滿的老巫醫,沉吟了一下,又道:“但是,在山裏麵,卻有著格爾薩拉帝國時代修建的巨大地宮遺跡,也包括極其寬敞的地下通道,確實是足夠一支軍隊隱藏和通行。我曾經走過一次,地下通道的盡頭,便是大黑山西北部的霜荊原。哪裏是霜荊氏族的領地,我們可以得到一定的支援。繼續北上,便可以抵達金帳了。”

“這大約也是我們唯一的通路了吧?”老可汗克魯紮歎了口氣。

“……可,可是,我們還不能確定貝爾卡丘陵就一定失守了吧?瑟爾可汗是當代名將,暴風氏族也如此地驍勇善戰,說不定正在和敵人鏖戰呢。我們從北穀向東,也可以進入維澤濕地,支援瑟爾可汗。我們……”

“更有可能是被跨過穆博海爾河的敵軍主力纏住,全滅在貝爾卡。”古洛克直接打斷了對方:“如果你沒有這樣的擔待,戈儂,那這個惡人就由我當吧!”

“我沒有這個意思!”

“那就更好了,我已經充分表達了我的意思了。”

“你這個家夥……”戈儂忍不住站起了身。他並不是一個自尊心極其強烈,寧折勿彎的獸人可汗,但就是無法忍受古洛克這個小年輕坐在自己頭上冷嘲熱諷發號施令。這大約是火岩和雷齒兩個氏族在曆史有太多的恩怨吧。

古洛克沒有起身,臉上卻露出了殘虐而猙獰的笑容,譏諷地看著對方。他確定這家夥壓根不是什麽強者,如果真的想要暴起,他不用起身就用十足把握將其擊殺當場,而且於公於私都沒有人會表示異議。

然而,就在時候,卻隻聽見“呼!”的一身,帳篷內的火堆就像是被忽然澆上去了一大堆燃油似的,猛然之間變大了不少。火苗子不斷地跳躍著,烤得在場人臉皮上都覺得臉上火辣辣地痛,感覺連自己的須發都被當場點燃了。

大家定睛看去,卻發現是沙萊格將自己已經啃完了的羅莎肉腿丟到了火堆之中。於是,一場可汗之間有可能的私鬥就這樣湮滅於無形之中。

這位比起施法者來說,更像是戰士的薩滿,用僅有的血紅獨眼猊視著古洛克,聲音有些悶悶的。

“對麵不是傻子。我們撤退,他們就會渡河,怎麽辦?”

“所以需要斷後的。這是常識。”古洛克道。

“斷後的部隊必然會全軍覆沒,必須要選擇有必死之心的敢死之士,且也要有合適的人統帥。”

“……是的。”在這個時候,古洛克可真的說不出“所有的獸人都是敢死之士”這種話來了。

“血眼獅王”默默地點了點頭:“那麽,就由我來吧。”

他的口氣極其地平淡,就仿佛是在討論今日宵夜的口味似的。

“大師……”古洛克歎了口氣,還想要說什麽,卻被對方直接打斷。

“我並不喜歡現在的奧格瑞瑪,也不喜歡新的大汗。當然,他同樣也不喜歡我。同樣的,當我們的真神回歸的現在,教團和金帳之間的裂痕,我也是能看在眼裏的。可是,我不想管,也實在是管不了。”薩滿笑道:“我一直以武人自居,隻想要以武人的方式結束現在的生命。若是能在完成斷後使命的同事,在給整個奧格瑞瑪的未來帶來什麽,那就算是完美的人生了。”

說到這裏,他收回了笑容,用鄭重其事的口吻道:“隻要我還活著一天,休想有一個諾德人越過穆博海爾河!”

獸人的領袖們一時間相顧無言。然而,悲壯宛若殉道者一般的使命感卻在這一刻油然而生,在大帳的空氣之中凝滯了下來,形成了如同油畫一般充滿史詩和滄桑質感的畫麵。

在帳篷中正在發生的這一幕,若是能流傳到後世,一定會被人看做是人性光輝的典範,從而讓大家銘記於心吧?

當然,前提是奧格瑞瑪真的還能存在下去,其曆史也能流傳到後世……並且,以下的事情不會發生。

“轟!”隨著第一聲的爆炸聲,在獸人的大營之中炸響。

“哪裏來的攻擊?”獸人們一時之間都有些懵逼了。

“是……是從北方!”實力強悍,靈覺敏銳的獸人領袖們,很快便通過破空的風聲感受到了敵方襲來的方向。

那是拉長了的“呼~~~~”的聲音,然後緊接著,便是一連串的爆炸聲。大火隨即燃起,開始在獸人的大營之中肆虐了起來。

“這不可能啊!就算是瑟爾那邊已經兵敗,敵人也不可能那麽快就趕過來啊!”古洛克覺得自己的算術沒問題,但正因為沒問題,所以才更覺得難以接受。

然後,在這一刻,穆博海爾河的南岸,也忽然傳來了震天的喊殺聲。

聯軍開始強行渡河了!

至於獸人大帳之中,悲壯的使命感一瞬間不翼而飛,場麵頓時尷尬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