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老渠北崖而下,需要極大的勇氣和極高明的輕功。

就算老點子、老瘦、老福這些有武功底子的鄉民,在老渠住上一輩子,至少也有幾十年了,但都從未自斷崖下去過。

所以官兵也不能打這兒攻上來,而一般鄉民想從這兒下去,也是休提了。以輕功論,冷血、二轉子、但巴旺、阿裏要下此崖,都不是太難的事,至於小刀、小骨和梁大中,要下此絕崖,就非得小心翼翼不可了。

但冷血體內的毒力已然發作。

所以,就由輕功難看但絕妙的但巴旺背他下崖。

故此,他們最迫切的問題,不是能不能上京、大將軍肯不肯退兵、四房山主人會不會醫治冷血,而是他們下不下得了這座崖。

朝北的斷崖。

這座崖,當地的人都叫做“天安崖”。

天安崖不一定就是很安全的山崖,正如華山不一定長滿了花,珠江不一定有珍珠一樣,也如叫福財的人不一定就有福有財,雲來客棧不一定就賓似雲來。

名字是一回事,事實是另一回事。

殺人的人往往不叫凶手,而是堂上高懸公正廉明的父母官;受害的人決不能叫冤枉,受辱的人也不能喊抗議,因為在這世上,和平請願也常常給人說成暴力**。在這樣的時局裏,叫長壽的不一定能長命,叫榮華的不一定就能富貴,叫阿貓阿狗的,隨時可能隨機應時,一飛衝天,威震八方,富甲一方,而決非茫茫人海芸芸眾生中的普通阿狗阿貓。

所以,名字隻是一個名字。

你要怎樣去寫你的名字,就象填滿這個名字的意思,得要靠你自己。下‘天安崖”也絕對要靠自己。

這決不是座很“平安”的山崖。

甚至在烈風吹來的時候,整座山崖,都充滿了“會動”的感覺。下了山崖,就是天涯。

他們有離情、別緒,一點傷心五種離愁。

尤其是阿裏和二轉子,對但巴旺又羨又妒又擔心。

“五人幫”畢竟五人一體習慣了。

小刀和小骨則不擔心。

他們姊弟倆隻覺得“甚為刺激”。

小刀站在崖上,大風吹來,衣袂獵獵飛飄,使她的美好身段,完全顯突了出來。她尋求刺激,麵對危險的時疾,一如她叱責他人、溫婉待人之際,同樣美得象一首清平調,使人錯覺其他的人分外的醜。

小骨卻在留意另二個人。

一個純純的、馴馴的、順順的,乖得有點讓人覺得她好欺的女子。

因為好欺,所以想去保護她。

那是老瘦的掌上明珠:貓貓。

貓貓有著村姑的羞赧,她的美麗總是看不見、看不清、看不完全。她的美麗仿佛是她藏著的幽靈深處的一部分,而且顯露的隻是小部分,很小的一部分。所以,越看越不滿足,越看越想多看,越看越想看下去。

可是,貓貓和小刀站在一起,她垂著頭,陽光和月光都給小刀的明麗搶去了,目光和豔光都給小刀的明豔奪去了。因為小刀的明媚,仿佛她比貓貓高了很多,其實她倆身高是一樣的。

在小骨心裏,貓貓卻比他姊姊還重要。

打從他一入老渠開始,偶然見著貓貓,腦門就轟的一聲,肯定有些事物在那兒爆炸了,碎片全飛到心裏去了,然而人仍活著,安然無恙。

所以他來了老渠,就不願走了。

每次,他想要有表現,給貓貓看,可是貓貓偏就不在;每次,他鼓起勇氣,想找貓貓說話,俟他心裏好不容易千苦萬幸才準備好該說哪一句話,貓貓若搭理他時該怎樣應對,貓貓若不睬他時該如何下台,貓貓若反問他時該如何回答……那機會早已失去了。有“五人幫”在的時候:那五人太過胡鬧了,若是取笑他時豈不是破壞了一切?所以不能有所表示。

有鄉民在的時候,自己主動跟貓貓搭訕,這還了得!不行,不可以!要是老瘦在,他燒著煙杆子,小骨想討好他,卻也是老鼠拉王八沒處下手,隻好怏怏然算了罷了!

如果沒有人在的時候……偏是在這種大好時機,他的心正大力跳他的胸門,血氣開始衝到他臉上來顯示實力,他的手足開始冰冷,呼吸開始急迫,聲音開始發抖……到頭來,也隻好訕訕然的放過了千載難逢的良機。

可是,現在,他要走了。

以後,他不知道自己還會不會回來。

就算回來,也不知道是不是可以見到貓貓……

“你……”他鼓起元氣、真氣、血氣和勇氣,走上前去,準備把自己準備許多遍的幾句話,充滿感情動人的說出來,但是,兀地,他什麽話也說不出來、說不下去了。看到美得乖乖、柔柔、嫻嫻的貓貓,他突然覺得真氣逆走、元氣大傷、血氣亂流、勇氣潰散,背了千百遍的話,現在一句都記不起來了。

他象一隻給吹熄了的蠟燭似的站在那兒,還冒著煙呢。

又象是一隻給凍結了的兔子,定在那兒。

“什麽……事?”貓貓讓這個突如其來的奇情男子嚇了一跳,抬眸以比針落地還輕的聲音問:“有什麽事…嗎?”

一時間,小骨衝動得幾乎要爆炸了開來,要去跳崖。

他說不出話。

他無法表達他的愛念。

他在什麽都不能做什麽都不能說的情形下做了一件事,“說”了一句話。他突然湊過去在貓貓秀額上吻了一吻。

然後他氣急敗壞失魂落魄但又滿臉傻笑的站在那兒,象在等人們審判裁決他。而他九死仍無怨。

無悔。

因為他已做了那件事。

一件他想做至極的事。

因為他已“說”了那句話。

他用一吻來“說”。

貓貓傻住了。

她象要哭了。

她掩麵就跑,但連頸背都紅了,遮不住。

這回可是連老瘦、老福、老點子“三老”都呆住了。

他們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光天化日下,這一向看來扒飯都不曉得擰一擰頸的小子竟敢湊過臉去親了貓貓一個香香!

這還了得!

這回連小刀也愣住了。

但還是她反應最快:“我弟弟他就是這樣子……嘻嘻……我們家的規矩……哈哈……吻一個人就隻表示親切,表示親切……別無他意,如此而已!如此而已……”小刀越說越心虛。

“他……他不懂禮節,沒有禮貌……我這兒就代他向……向貓貓姑娘……”可是貓貓姑娘已經走了。

但她的羞意仿佛還留在這裏。

小刀這才想到,貓貓的羞意實在很好看,我見猶憐,忽然她明白小骨何以如此動心,這般動情了!

小刀忽然又覺得自己跟貓貓仿佛似兩個完全不同的女子:她生活在陽光下。

貓貓仿佛生活在陰影中。

所以她從來沒注意到貓貓,現在才想起來,替冷血療傷的時候,她是在的;在議定上四房山求醫的時候,她也是在的;在抵禦軍兵入侵共同部署“一條會變化的街”時,她更是在的隻是自己一直未注意她。

當她發現貓貓是何等漂亮的時候,她已不在了。

隻剩下乖的香風。

含羞的怨意。

不在了的貓貓,卻在小刀心裏膨脹,揮不去,擋不住。

小骨做了那件事之後,好象一副活夠了的樣子,腦子鬧哄哄的,心裏暖烘烘的,他整個人就象給放到炭爐裏燃燒似的。

要不是對小刀、小骨這兩姊弟印象還好,要不是感念小刀、小骨曾幫助鄉民一齊禦敵,要不是小刀、小骨說什麽都是出身在官宦之家的金枝玉葉,要不是老瘦對這倔強好勝的少年小骨早已看得十分上眼,要不是小刀溫婉可人忙著道歉解說,要不是小刀、小骨馬上就要冒險下崖生死不知……

老渠的這幾個老頭子早就把小骨連骨頭都啃了!

小骨卻完全忘了一切。

忘了這兒還有其他的人,他們會怎麽想。

他也忘了曾發生過什麽,忘了現在要做的是什麽。

他甚至也渾忘了自己。

隻記得那一吻。

還有貓貓。

這個一團氣質的女子。

大家在一起共事,可以說是為了共同利益;兩人在一起聊天,可以說是為了趣味相投,但男女間能撞出愛花情火,最重要的,還是緣。

他跟她有緣嗎?

(要是有緣,我一定還會見著她。)(要是無緣,我又何必活下去呢!)為貓貓設想,小骨倒思路清晰了起來:我現在要做的,就是先行下山,把冷血送上四房山,再去請爹不要再攻打老渠(並說明當今天子已禦令神捕稽查此事),爹一旦收手,我就可以再來老渠,那時候,沒有戰爭,沒有幹戈,我就可以向她老爹提親……小骨越想越遠,簡直飄飄欲仙,幾乎已可以飄啊飄的飄下天安崖了。梁大中不欲使局麵太僵,忙著圓場,笑著向眾人自侃道:“我輕功可馬虎得很。萬一我直往下墜,就象這顆石子一樣……”

說著端起足尖,把一顆小石子踢下山崖。石子帶著少許泥塊,簌簌而落,其勢甚速。梁大中還是把話笑著說了下去:“……你們以後為了紀念我梁某人粉身碎骨,每年今日可都要來這裏,紀念我,也不枉相識一場……”

說著說著,他也笑不出來,說不下去了。

因為目光隨著那疾往下跌墜的石子,他迷惚間真的撞上了自己的血肉之軀,正跌跌撞撞的、翻翻覆覆的、永劫不複一落萬丈的往下墜落,永不翻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