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一行人:耶律銀衝、但巴旺、阿裏、儂指乙、二轉子、冷血、小刀、小骨自老廟走回老渠,可是那十七太學生一行人卻杳無影跡。儂指乙說:“他們大概是怕了,明知是死,還何必作虎山行?”

這時,天氣漸涼,夕陽西下,暮色將至,牛糞和草根在這微涼的初晚裏發出清新的氣味,聞起來很舒服。

初亮的星子近得象在小丘上一尺之遙,垂手可擷。

冷血覺得小刀姑娘的眼眸比星子還亮。

“說不定他們已平安過去了呢!”她說。

說完這句話她就看到了人。

一行十七人。

不止。

他們還荷著鋤,帶著農具,有人還搬著犁頭,拖著疲乏的身軀,跟著一大群下田將息的農佃,一路有說有笑的走在回家的路上。

“他們不上書,都種田去了?”二轉子等人都猜疑了起來。

儂指乙、阿裏和二轉子都是打聽的能手,打聽之下才得知,原來這十七名學生早在下午已經過老渠,見農人忙於耕地,為首的張書生說:“反正我們也來不及趕下一站了,今晚得留在老渠,不如趁有時間,幫幫莊稼老哥們的忙吧!”

他們就真的掀袖斂袴的,脫了布鞋就下來幫忙耕作,連農佃們婉拒堅拒都不理。這些農戶們讚口不絕,“這些太學生真是要得,我家阿牛,文當然不如他們,連下田也躲怠得很哩。”老頭子就一徑的說,“他們真了不得,還要替大家赴京上書,為咱們小老百姓申冤除暴呢!”

阿裏等又問起這幹太學生會留宿在哪裏。

“我要招待他們住在我家,”鎮長老瘦惘悵得什麽也似的道:“他們說,絕不敢擾民呢,還是住到大安客棧去了。哎,我家的貓貓,可又見不著張書生、梁兄弟那種人才了。”另一個鎮上的老福卻嘲笑他:“你啊!就是到處找人把大閨女推出去,不如就讓我家的穿穿將就一坐,要了你家的貓貓吧!”

“呸呸呸!”老瘦啐他刮他:“你家穿穿?癩蛤蟆!也不撒泡尿照照,跟我家貓貓配個腳板低!”

“哇哈!你算什麽?嫌起我家穿穿來了!我家穿穿有什麽不好……”於是兩人便吵了起來。

看來,這兩人也吵罵了十幾年了,吵得習以為常,一時不吵反而不習慣哩。耶律銀衝等人也不理會,徑自趕去大安客棧,在門前又一次遇見這風塵撲撲、疲憊但不倦的十七名太學生。

在暮色四合裏,他們原來比較少曬太陽的白皮膚象都披上了一層灰紗。小骨以一種“後見之明”的語言道:“你們看到了吧?他們都平安無恙!誰敢在驚怖大將軍的地頭惹事!”

但巴旺駁斥他:“長路漫饅,今晚不下手,誰知道明天動不動手?”小刀不想讓兩人起衝突:“沒事就好嘛。”

冷血卻問耶律銀衝說:“要不要通知他們,該提防一下?”

耶律銀衝略一沉吟,道:“也好。”

於是由能言善道的儂指乙走了過去,趁他們正在分派房號之際,跟為首一名清瘦的書生說:“你們是上京告狀的太學生吧?”

這些人文質彬彬,顯然未走慣江湖,聞言俱是一怔。

為首的書生道:“不能說是告誰的狀,隻是書生之見,合疏建諫危機,彈劾奸宦,望能上動天聽,降恩黎民而已。”

這回輪到儂指乙一怔,回首問冷血:“他說什麽?我聽不大懂。”

耶律銀衝忽道:“回去。”

那十幾人均為大詫。

一名精悍漢子上前一揖,溫文有禮的道:“不知老兄此語何解?”

“回去。”耶律銀衝依然道,“不然,一定會有人來殺你們的。”

那十七人均一曬。

他們聽有殺身之危就象在聽別人的故事,死亡對他們而言似隻是一個哲思。“謝謝。”那悍漢道,“我們知道了。”

耶律銀衝問:“你們不走?”

“我們知曉有這樣的下場才來的,大勢危殆,小人當道,君子見棄,國之將亡,誰能不理?”那為首的書生說,“這個時候我們不該太顧慮自己的安危的。”

說完,他就笑笑,繼續跟那悍漢分派安排那些人住房。

隻剩下冷血等八人在店裏發呆。

那店掌櫃見小刀、小骨衣著光鮮,前來兜話兒:“客官,喝酒吃飯吧?我這兒有美酒好菜呢!哪,讓我來數數,有熱火小炒……”

小骨沒精打彩,不耐煩的叱道:“不餓不餓,不吃不吃!”

小刀卻掏出一塊碎銀,把掌拒的弄得稱謝不已,再不過來煩擾。

儂指乙咕嚕道:“這算什麽?”

阿裏伸伸舌頭:“碰一鼻子灰了。”

二轉子搔搔頭皮,他的頭皮也真如雲如雪、飄飄而下,兩肩白了一層,把小刀嚇得暗中退了一步。

這一退,又靠近了冷血一點。

冷血隻覺鼻端一香,這次學精了,連忙退了一步;剛一退去,心裏又大是後悔,但又不好再上前一步。這次沒“撞”上,他心中不無遺憾。

過了半晌,但巴旺澀聲說:“走吧,留在這兒也沒意思了。”

耶律銀衝歎道:“當真是書生之見,就是不聽勸……”

話未說完,忽聞雷聲。

不止一聲,而是四麵八方,一齊驟響起緊密的雷聲。

不是雷聲。

而是蹄聲。

馬蹄遽響!

“來了!”

但巴旺是在乍聞蹄聲之際說了這句話。

在這句話出口之際,東、南、西、北四麵的木板牆,猝然破裂,各有七騎神駿,破板衝了進來,並一齊勒然止住,分四麵把十七名太學生圍在木梯之下、客棧中心。這二十八騎神駿,說止便止,氣勢驚人,連人帶馬,不發一聲,平時訓練精嚴,由此可見。

儂指乙又咕嚕道:“哎,單就這四下一衝,毀壞民居的銀兩就夠這店家白幹一年半載了。”

冷血手背上一道青筋,忽然躍了一躍,他的右手無名指,也動了一動。可是他人卻安如磐石。

沒動。

也沒說話。

說話的是馬上一名滿腮虯髯的巨漢。

隻有他和另一名鼠髯漢子是穿纓盔鎧甲的其餘的人都是紮巾勁裝打扮,象山賊多於官兵。

這二十八人殺氣騰騰,手上不是拿劍握刀,就是提鉞挺戟,有人舉著火把,火焰嘶嘶的吞吐著,象一條條會發光而掙紮著的蛇。

這些人連人帶馬一衝進來,人人都抱著頭、變了臉,但見這二十八騎不是衝著自己來的,這才舒了小半口氣。

那虯髯巨漢叱道:“閑事的呆子,就是你們了吧?”

那為首的書生神色寧定,但若仔細看去,當會發現他眼神透露出視死如歸的決心。“有何見教?”他抱拳揖道。

“承認就好,你們大概也知道咱們是誰派來的了吧?”虯髯巨漢大刺刺的道:“他老人家你也敢惹,你們還是受死吧!”

說罷,一掄斧鉞,就要取人性命。

他身旁的鼠須漢卻似有心保全這些人,作勢一攔,道;“你們還是快交出那封勾結逆黨的通敵函件吧,這樣七將軍或可免你們一死。”

“免我一死,又有何用?”那白麵書生氣淡神閑的道:“天下百姓,如在鍋中,我死又有何歎?”

那鼠須瘦漢“赫”了一聲,喝道:“你們這些窮秀才也真酸不可聞、迂不可耐!”“酸就酸吧,遷就迂吧,如果連這一點骨氣都沒有,我們的書也就白讀了。”白麵書生洛然道:“問天下書生,破國之痛忘未?我們朝廷,昏慵無能,貪佞,國家已丟了一半,人民隻剩了一半,我們這幾條命算什麽?隻要能盡一已之力,試挽狂瀾,就怕沒有好刀來光顧我的頭顱了。”

“莫道書生空議論,頭顱擲處血斑斑。”書生坦然道:“朋友,你也是人,天良何在?”

他說這幾句話的時候,他身後十幾名同窗和弟子,臉上都出現一種敢死無懼、命喪不悔的凜然正氣。

那鼠須瘦漢的馬,退了一步,但那虯髯巨漢卻大笑,環顧在場眾人道:“好!我就看你這臭書生有多少血可流!大家聽著了,大爺成全他們!你們看到的,就照例說是‘瘦金峽’的土匪們幹的!誰要是多說半句,全家、雞犬、不留!過去有的是例子,不怕死的就嚼舌去!”

然後,手上至少一百二十斤重的斧鉞,隨手一舞“呼”的一聲,轉得象小木棒一樣,直向白麵書生頭上斫落。

忽聽有人低喝了一聲:“住手!”

虯髯巨漢威風慣了,上級叫他住手,未開口前他就體察上意先行住手,要是別人膽敢叫他住手他就偏不住手。

這次他陡然住手,當然不是因為聽話,而是那聽似低沉的一喝,竟象一根筷子戮入了他的耳膜裏,很有點刺痛。

“誰!”

他怒問。

一個青年踏前了一步,他還沒來得及看清楚他的樣子,**的馬已遽蹄驚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