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養養是都知道了的,但她總是勸我,人生沒有完美的事。她告訴我:如果相信命運之說,有的人以星曜運行來算出影響一生起落,但星曜總是那麽個數目。好的星在上幾個流年或大限配合得好,但下幾個流年或大限當然就有所欠缺了。如果以五行生克來觀察命運興衰,那麽也必有得失,不見得每一個組合都盡如人意。如果把影響大限十年的星曜置於一組方格內,就那麽幾格,人就過了一生;如果以出生時辰來算出人的際遇,就那麽八個字,就過完了一生,那麽奢求作甚?沒想到,養養這般說我,卻沒替自己算,她就這樣過了一生……”

說到這裏,鳳姑忽然把秀眉一蹙,像想起了什麽。

要是在平時,杜怒福必早已發現了。

可是他現在卻因太哀傷而沒有注意。

“其實替人占卜算命的,靈則泄露大機,不準時便呃神騙鬼,總是福壽難全,不是福陰不足,就是難得壽終。我不夠養養聰明,她學東西,一學即會,我卻是怎麽學都學不會,一旦學入門竅,隻會拿自己命來演算,發現自己一生不過如此,不外如是,就心灰意沮,更不會鑽研下去了,我常說,她那麽福相,命一定很好的了。她卻說自己鼻下人中破了相,恐怕不壽,但隻要活得好,縱活得短些又何妨?唉,沒想到,她卻是這樣子就逝去。小趾原是她情同姊妹的婢仆,卻不知是誰,冒充了她,去殺害她的主子。”

鳳姑聽到這裏,忽道:“不對。”

“什麽不對?”

“小趾是冒充的,我們沒能馬上發現,是我們平常跟小趾接觸不深之故,可是,養養跟小趾在一起相依為命已多年了,怎麽也沒立即瞧破呢?”

“這……這倒是奇。”

“此外,小趾的冒充者去取‘金瓶梅’她得要從這裏第三層走上第七層樓,第七層樓把守的是陳風威,他已發覺不對勁,但其他三層樓的守衛就毫無所覺嗎?”

“——風威說過:他跟小趾有過親昵關係,也許,也許這樣才發覺出不妥吧?”

“或許這就是原因。但是,金梅瓶仍在青花會的時候,我們兩對人都一直很好,一旦失去了它,養養和你已陰陽相隔,而我也心神不寧……”

“你是耽心長孫盟主吧?”

“我是擔心他。”鳳姑毅然決然的道,“嚴我擔心他此時此際,不是去調解梁癲和蔡狂的爭鬥——”

“什麽!?”

“我知道他在外麵已有了女人。”

“這……這也許是你多疑的吧?”

“不是的,女人在這方麵是特別敏感的。這一段日子,他對我特別好,可是,我知道,他的心似乎並不在我這兒。但這兩天,他的魂魄仿佛又回來了,現在記憶起來,從那時開始,小趾身就老躲在暗處,香氣便一直不散,好像,光明的心是和香味同在的。鐵捕頭不是在檢驗屍身之後說過嗎?小趾大約死了一天半以上。那麽說,養養這兩日身邊的小趾,是一個冒充的殺手,但光明似乎一早已知道這殺手的身份……說起來,在這一天半裏,我發現他一共失蹤了三次,三次回來,眼神裏都充滿歉意,但又期期艾艾說不出他去了那裏。”

“我想,光明不至於是這樣的人了。”杜怒福不可置信地道,“是你自己多疑了吧?”

“我的感覺是不會有錯的,女人在這方麵的感覺很少出錯的。”鳳姑帶著一種悲哀的傲然,“我也不希望這樣,但他的為人我知道,他易動情,情真但不專,比他強的女人他不願意屈居,比他弱受他保護的女子他喜歡,但卻用情難以深長。他過去還有別的江湖女子,未嚐得到,一晌留情,反而使他情深追回,思慕緬懷。何況我們手邊都沒有了金梅瓶,好運不再,感情難以掌握,真情難以依憑,就像一場夢幻空花,我也沒了信心。”

杜怒福嗆咳起來。

他的嗆咳久久未休。

甚艱苦。

“你怎麽了?”

“我沒事。”杜怒福艱辛地道,“現在這兒主掌大局的隻有我們兩個,我們要替養養報仇,就萬萬不能失去了信心。”

“好,我知道。”鳳姑臉上因下定決心而呈現了一種極其豔麗的色澤:

“您再把陳風威請過來,我要好好問問假冒小趾女子的模樣,我怕是……不管是誰,都好作防範。”

杜怒福道:“好。”

“不必了。”

忽然有人這麽說:

“你不是說以前在江湖上欠下不少債嗎?現在債主都已回頭來找你了。”

大門語音是從大門口傳來。

很好聽的聲音,但發音不甚準確,所以聽起來糯糯的、柔柔的、濃濃的,使人生起了一種豔麗的感覺。

聽到這語音,鳳姑就幽幽一歎:

“我耽心的,結果真的發生了。”

她畢竟是個久曆風霜的女子,現在乍逢變故,她的語氣和神態,都很鎮定。

“我隻是很不甘心,”她幽怨地說,“我不相信光明會這樣負我。”

“我相信他不會的,”杜怒福慘怒地笑道,“不過,敵人既然已到了我們的大門口,而我們兩盟一會的防守,居然沒發出一聲警報,這也足夠說明:沒有什麽事是不可能發生的了。”

說罷向養養屍首喃喃默禱。

然後才向他的女戰友伏鳴鳳說:“咱們下樓去迎接客人吧。”

——他似已跟愛妻拜別,再無遺憾。

“七分半樓”的大門也是傾斜的。

日影照篩進來,也有點傾斜。

——仿佛整個世界的秩序,也都有些兒傾斜。

它已快倒塌,隻是還沒有倒而已。

鳳姑外表閑定。

她一向都是個很淡定的女人,以致長孫光明跟她造愛熟悉了之後,她也對對方的身體熟悉了之後,反應之強烈,令長孫光明大為震訝。

他從不認為、也不敢置信:她是個需索那麽強烈(強烈得近乎猛烈)的女人!

可是她現在是一步凝妝一步樓。

每下一步一凝眸。

她的心也隨著腳步往下沉。

因為她知道將會遇上她的情敵。

她一直都知道對方的存在,可是從來都未曾見過麵。

她甚至覺得她一直都在自己的身旁左右、在心在衣,幽靈一般抹過,幽魂一般糾纏,隻是,她一直未能真正跟對方麵對麵地相會過。

——這女子既然在長孫光明心中有著重要的份量,那麽,這場見麵對她而言也是重大的。

她不能不麵對。

因為她是個江湖女子。

江湖女子都是淒涼的。

——本來作為一個女子,就不該入江湖。

闖江湖的女子對自己而言,是殘忍的;實際上,一入江湖深似海,江湖俠女也沒幾個是好下場的。

她要麵對一般女子所不能麵對的事情,以一種不是一個平常女子所能承受的堅韌,這對她自己而言是不公平的。

她感覺到外麵的就是她的情敵。

她不欲在此時會見情敵。

可是情敵己來到大門口了。

她不能退縮。

她舒步下樓。

緩步下樓。

她扶著社怒福下樓。

她覺得杜怒福是脆弱的。

——養養死後,他的份量就輕薄得似一張紙。

她自己卻是孤獨的。

——她自己一個要去會晤情敵。

終於初會情敵。

——情敵,其實是感情相同的朋友,但卻因有共同情感而成為仇敵。

——既然同是愛一個人,為何會成了仇人?如果同是恨一個人,卻往往成了同誌?為什麽會愛一個人時會把其他愛他的人當成了仇敵?難道愛是占有、不是付出?愛隻允可忠誠、不可有負?

啊情敵。

情之仇。

——心中之敵。

愛之敵。

她終於見到她了。

在陽光中,這女子穿著黑色勁裝,但她的服飾又很特別,很窄,很短,所以露出多處,肩膊、腰臍、腿踝,都裸了出來,白得令她心中也不免怦地一跳。

她隨即發現那女子的秀氣。

秀得別有一種嫵媚處。

鳳姑隨後又發覺那秀氣和嫵媚,混合成一股豔色。

淩厲如殺氣。

像殺死人一般的豔麗著。

竟比殺氣還盛的豔色!

那女子微笑看著鳳姑,那處子的稚氣混和著姹女的妖豔,使鳳姑也不禁在陽光樓前一陣迷惚,心中發出一聲呻吟。

那女孩叉著小蠻腰,腰好細,她一見鳳姑,忍不住輕呼一聲:“姊姊,你真美。”

鳳姑打從心裏,喜歡這女子:她的樣子。

——難怪長孫光明會變心了。

可是她不喜歡她叫自己做“姊姊”。

——自己既是“姊姊”,就得承認比她年老,而她便比自己年輕了。

她其實年紀也不小了,隻是樣子看去隻雙十年華,所以她更喜歡叫人做“姊姊”。

所以她笑道:“我知道是你,光明常對我提起你。”

“他?”小女孩笑了起來,“他不會向你提起我的。”

然後她說:“他不敢。”

“哦?”鳳姑穩重地笑道,“你比我還了解他?”

女子神秘地道:“女人要了解男人,總有許多方法,而且有更多的捷徑,可不是嗎?”

這一回,她不是小女孩了。

而是女人。

——“經驗豐富”的女人。

鳳姑聳聳肩,道:“我無所謂。他主持鶴盟,我負責燕盟。我是我,他是他,我們倆是常走在一起,但並沒有什麽特別的名份,誰了解他,誰不了解他,跟我都沒有太大的關係。”

女子斜睨著她:“真的?”

鳳姑淡淡地道:“沒什麽好說假的。”

“那麽說,”小女孩好整以暇、偷偷笑道,“就算他已經喪命了,你也不關心了?”

“什麽!?”鳳姑動容,“你竟殺了他!?”

隻聽在旁的杜怒福一聲歎息。

深深一歎。

唉。

他明白鳳姑已落了下風。

因為鳳姑是真的關心長孫光明。

——那小女孩卻不是。

她在玩弄。

——玩弄“好玩”的事物。

那女子又嘻嘻地笑了,笑得好清麗脫俗,但豔麗非凡。

“姊姊,你騙得了人,騙不了我。”

“因為我也是女人。”

她說。

“不。”鳳姑說,“因為你什麽都會做,什麽都敢做,而你不是普通的女人——”

“你是唐仇。”

大鬥小女孩又笑了。

她的唇很薄。

唇角很翹。

唇色很鮮。

所以笑起來的時候,咀巴很大,露出上排皓齒和緋色的齒齦,很是慧黠,很是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