瀑流裏有億兆水花。

每一水濺之花都成了他的指風,細碎而勁!

——當日,他使用這種指法在“菊睡軒”裏出奇不意的製住了崔略商。

順流而下的水珠,隻要沾上了他的指勁,就像通了電一樣。

但這“電流”遇上了厚牆。

一堵反堵上來的厚牆。

鐵手向上倒衝,激起水流倒湧。

水力奇巨,而且這逆勢的水花,簡直像雪花一般,反卷了上來,兩人相隔還有丈餘,大相公已吃水勢一衝,隻覺胸口煩惡,壓力奇大,他不敢硬接,嗖的一聲,自激流瀑線裏斜飛而出。

他本想先脫離戰局,再覓隙反擊。

不料卻有六七柱水線,跟著他的掠動而卷射抄噴了過來。

他人在半空,難以發力,已給水柱卷纏著——那水柱競似靈蛇一般,也似巨人的十指,把他攫住了。

大相公心裏暗喊:我命休矣。忽念起李鏡花那張清秀小巧的臉,隻有黯然長歎一聲。

不意那幾道水柱,卻把他反送上山崖,然後才軟垂下來,跟一般水流一樣,萬流歸宗,又融匯主流,落下成瀑了。

大相公這才發現:

鐵手早已回到崖上。

他雙手十指淩空接引,縱控水流,自己簡直毫無招架之能,給他玩弄於指掌之間。

大相公至此,知已難敵此人,他長歎一聲,慘然叱道:

“你要辱我,不如殺我!”

一掌反拍天靈蓋!

無理?無理?無理他當然死不了。

自殺不成。

因為他的手已給人扣住。

牢牢的按住了。

——當然是鐵手出的手。

“如果人人打敗了就想死,那你還是早點死好了,免得讓人看不起武林人,天天講打講殺,爭不到天下第一就非死不可似的,天下有幾個第一給你爭?你有幾條命可以死?”鐵手罵他,“你死不打緊,卻要好好的一個女子冤冤枉枉的苦等你,你這種大男人也大得夠不像男人,大丈夫大得沒資格成為丈夫了!”

大相公為之瞠目,看他的樣子,是意外多於怒忿:“你!”

“你什麽!”鐵手仍然在罵,“打打打打打!你當武林人物,就知道打!什麽是打?打就是自相殘殺,把好好的人——跟你一樣也是人的人——以各種借口,來傷害鎮壓!你這樣練武有什麽意思?武功高強又有何用?隻不過是一個打人、傷人、殺人的人,這種人根本就不配當人!武功是用來幫人、助人、救人的,武功越高,應該去對付壞人、惡人、害人的人才是,而不是動不動就動手,像梁癲、像蔡狂,像你!”

鐵手倒是越罵越起勁:“你老抓著你的拳頭,就要失去你的愛心了!李鏡花她是真心喜歡你的,她是你鏡中之花,你千萬不要讓她成為水中之月,那時,縱你成功了霸業王圖,到頭來也真的隻是一場空了。”

他說到這裏,歎了一口氣,又道:“人生在世,有什麽好得過兩個相愛的人相愛的在一起呢!”

說到這裏,他自己也感慨起來了。

——想我鐵遊夏,也算是名鐵錚錚的好漢,怎麽到而今仍是孓身一人,已孤身上路,渡過二十八個寒暑……

正感自傷之際,大相公忽誠懇的問:“你是真的想我去見鏡花?”

鐵手奇道:“我不要你去見她,又為何留下來通知你?你要是必須守在這裏,走不開去,我可代你守著。她說要是今晚還不見你來,她就會——總之,你趕快去就是了。”

李國花期期艾艾地道:“原來是這樣的。我以為——”

鐵手詫問:“你以為什麽?”

李國花吞吞吐吐的說:“我以為你是要橫刀奪愛……受鏡花唆使,故意前來刺激我的。”

鐵手沒好氣的笑道:“我氣你?我這個捕快撐飽了沒活兒幹不會去抓王八逗蛐蛐拉豬尾巴,要開這種玩笑!”

李國花結結巴已的解釋道:“都是回為上次……我們吵了架……她說過:‘你要再不理我,我下次就做場好戲給你看!’我就說:‘你慣於做戲,我隻當看戲!’她就很生氣,說:‘這次我跟別人好,故意使他去叫你來會我,看你氣不氣?’我說:‘有什麽好生氣?他來得了也回不去,我對死人向來都是很大方也很大量的。’她認真的問我:‘你會殺了他?’我冷哼道:‘你以為我不敢?’她說:‘那我請個高手來,你殺不了的。’我就說:‘我一定殺得了的。’她就很開心的樣子:‘那你還是著緊我的。’我冷笑:‘嘿。’她不甘心,說:‘否則,你也不會為了我殺人了。’我說:‘我隻是殺了你派來的人,氣煞你也好。’……卻沒料,她真的派了人上來了……而且還是你。”

鐵手恍然道:“所以,你以為我是你的情敵,所以就逼我走斷崖路。下毒手了!”

李國花赧然道:“我……”

鐵手搔搔頭皮,尋思道:“看來,那小妮子倒真是會利用人,連我都給她訛了……不過,她等你倒是千真萬確的。”

李國花十分同感:“她向來都很會騙人的。女人,真沒她的辦法。她不騙你時你隻好騙她,你不騙她時她就要騙你了。”

鐵手笑道:“這是什麽歪論?”

這回到李國花搔後腦勺子:“我……我是有感而發的。”

鐵手端詳他道:“你真的為了她而動武,所以,你是愛她的。”

“愛她?”李國花忙嘿聲道,“有什麽好愛的?我哪有時間愛她!”

鐵手訝然道:“你不愛她?”

李國花有些尷尬起來:“***是無聊事,總不合這做大事、對大敵的當兒。”

鐵手叫道:“無理,無理,無理。”

李國花詫然:“難道七尺昂藏男子漢、無畏無懼大丈夫,該當把寶貴時間、珍貴精力,都Lang費在女人身上,像當今皇帝、奸相、大將軍、燕凶徒他們那樣,整天都混在女人堆裏不成!?”他外表很女人風味,但說話氣勢,卻十分大男人。”

鐵手反問:“你那麽有誌氣,不與女人為伍,那麽,又何必老是跟著鳳姑左右?”

李國花脹紅了臉,怒道:“這幹你屁事!我跟鳳姑,講的是義氣,與男女之情無關!她栽培我,她重用我,她信任我,我不能對不起她,尤其是這個時候,我更不能舍她而去!這是義氣!你懂不懂?你一定是聽了鏡花的鬼話,她不了解我,老是說我沒誌氣,跟女人混飯吃!我李國花會是這種人?沒想到那小女人看錯了我,連你也小看了我!”

鐵手點點頭道:“現在我了解了。”

李國花仍沒好氣:“你了解了什麽?”

鐵手隻說了兩個字:“佩服。”

李國花倒不意鐵手有此說。他是個容易動氣的人,平常也時與人罵架,跟餘國情罵,跟宋國旗罵,連跟友盟的公孫照、仲孫映、孫照映也時有衝突,就是長孫光明,他也敢頂撞,隻有鳳姑的話,他比較服氣,但偶亦有爭執。他就是這個脾氣,跟李鏡花更是常常大發脾氣了。可是,他卻料不到鐵手隻就事論事,聽他說的是,便不相罵下去了,反而表示佩服。這倒使他十分意外。

他還是不相信有人會如此認栽,事實上,他也知道,鐵手大有理由可以反駁他的,卻不知為何沒有作辯。

於是他仍戒備的間:“有什麽好佩服的?”

鐵手誠懇的道:“你對鳳姑的情義,我很佩服。她是女人,可是你跟她講義氣,就跟對待兄弟一樣,一點也沒有小覷低估了女人。”

李國花心裏也不禁有些得意,麵上自然也出現了得色:“當然了,女人也是人,低估女人的男人跟欺負女人的男人一樣,稱不上好漢!”

然後他恨恨的說:“打女人的男人更不是人!”

他母親自小就給爹爹拳打腳踢,他一直都很同情娘親,每想到這種情景,他就異常忿恨。

鐵手卻道:“既然你自己說了:女人也是人,那麽,你自己隻盡了情義,卻少了愛戀,自然也知道理虧了,還不趕快跟小相公賠不是去!”

李國花不服叫道:“什麽!?我哪來理虧了!?”

“你當然理虧了。陰陽合壁,水火乃濟。寶劍不經火淬,不為利器;船帆不遇風吹,不能速航。***是人生感情上的大事,豈是無聊事、閑活兒!?談情說愛,要比殺人Lang漫,要比對敵好玩,更比打架罵架過癮!誰說大丈夫不談情?周瑜雄姿英發、豈無紅粉知己?唐宗無敵天下,多得皇後貞德。楚霸力拔山河,臂擁虞姬;李靖開國立邦,仗賴紅拂!這些人不是大丈夫、男子漢麽?唔?”鐵手道,“別說女人堆裏隻出繡花枕,呂後、西施、武則天,莫不是辣手治國、忍辱負重、叱吒風雲、尤勝須眉的女人!花木蘭代父出征,餘太君白發殺敵,就算你的盟主鳳姑,便非等閑之輩。也別小看了在女人堆裏的粉頭兒,其中也有寄情聲色,但仍能生能殺的角色:大將軍**好色,但一身武功、絕頂聰明,從不因而稍弛;燕趙好歌善舞、美女纏身,但全部都成了助他成事的勇士殺手;這些人,Lang蕩聲色,但僅以此寄憑,神威不減,好色已不是他們的弱點,隻是特色,你以為但凡好漢便不近色,其實那些隻是留發和尚,與***無關!”

李國花給他一輪言辭上的“反攻”窒住了,鐵手笑道:“別說***無聊,其實***的才真是男子漢!曆史上的明君勇將名臣,誰不***?贏政、劉邦、曹操、唐李淵、李世民、李隆基莫不有情,也無不風流,難道他們也算是空負大誌、枉度平生不成?”

他平視李國花又道:“真正的男人,是***的,尊重女人的,禮讓女人的。如果連***的心也沒有,***的時間也無,隻證實他怕女人,不懂女人,不然,就是根本沒有女人緣而已。世上有兩種人,說起女人來,最令人反感:一就是老自擂他自己如何風流倜儻,如何情場得意,沾沾自喜於庸脂俗粉、左擁右抱、溫香玉軟、享盡豔福,這種人一定不知因何自卑入脾,成了自大自負,他逞自自我吹噓,聽的人卻嗤笑不已,他偏自鳴得意,一則是把自己說成孤芳自慢,寒傲似冰,對女人如衣服、如身外物、如敗壞他男子氣慨的yin物,這種人想必是自戀太甚、早已變態,聽他說話的人覺得他不近人情,他卻自以為鶴立雞群。至於閣下,枉有李鏡花這等紅粉知音,隻一味充大丈夫,爭霸鬥勝,隻知殺氣斷腸,不識蕩氣回腸,殊不知大丈夫豈可無小女子襯映!不知君以為然否?”

“然,然,然!然你的頭!”李國花翻臉罵道,“我隻不過是逞強說幾句,就惹你拐彎抹角、逼人窮巷的諷嘲個不休!你行,好,你說得響,說來你年紀也不小了,又不見得你成家立室,卻是何故?敢來斥人!”

鐵手居然有點忸怩的苦笑道:“罵得正好。說實在的,比我好的,人家不願意;比我差的,我不願意。”

鐵手這樣一說,引得李國花也笑了起來,兩人一笑芥蒂消,大笑泯恩仇,這時換班的宋國旗也正好上來了,見兩人如此好笑,問:

“這麽好笑?笑什麽?笑女人長胡子?還是笑男人生孩子?”

有錢?有錢?有錢鐵手與李國花信步下得淚眼山,回到“青花會”總壇,在午陽映照下,才發現“七分半樓”有些兒向西傾斜,而且也看到梁癲搬來放在樓下的那口房子,不覺莞爾。

鐵手奇道:“這七分半樓建構甚奇,大概有幾百年的曆史了吧?”

李國花道:“我們華夏子弟、大漢民族,向以大地為根,重視家園屋宅,向來建築講究,恢宏雄偉,無奇不有,加上曆代帝皇,老愛築城建塚,本來有的是無數無盡的奇廈佳構,可惜的是,曆來當家得天下的,大亂時既難免要焚毀殆盡,大治時也一樣要拆毀一燼,我們剩下的瑰寶,已然不多,這七分半樓有五百年曆史了,就是因為它傾斜了兩分半,加上曆久自生的黴濕之氣,才適合在頂上的一兩層栽植‘大快人參’,而樓下還有地底半層,設為重地,閑人不得近前半步。”

鐵手頷首道:“原來如此。”

這時,“青花四怒”已然聞訊出迎,拱手恭聲說:

“會主夫人已在第三樓設宴敬候,恭請二位移步光臨。”

李國花向鐵手笑道:“杜夫人拿手煮‘力拔山兮氣蓋世牛肉麵’,美味無窮,你有福了。”

鐵手笑問:“你不進去了?”

李國花有點尷尬的道:“我要下去了。”

鐵手道:“味道再好的菜肴,也及不上同心愛的人一道享用鹹魚白菜。”

李國花有點忸怩的道:“就煩你代我向鳳姑和杜夫人解釋一下吧。”

鐵手揮手道:“這個自會使得。你多留些時候,和她多說些話,多聽些話,多共渡些時光,這就是最值得的了。”

李國花笑道:“我會記得你的話的,你的好意,我們他日再謝。”

鐵手道:“那有什麽好謝的,隻要他**們大喜之期,不忘讓我叼擾一頓酒菜,就是最好的答禮了。”

李國花衷誠的道:“鐵二哥,你這般人好,但願你也快些兒覓著心上人。”

鐵手笑歎道:“怕隻怕擺上了心,就放不下心了。”

兩人嗬嗬而笑,一入七分半樓,一下淚眼山去了。

進入青花會的鐵手,才上得第二層樓,已聽得兩人相罵之聲,不住傳來:

“你這是什麽態度!我不是‘南天門’的人,你憑什麽對我吆喝!”

“論年紀我比你大,論資曆我比你深,論武功我比你強,論輩份我比你老,論智慧我比你高,論為人我比你好,論排行你追我的女兒你算老幾?也沒有看過這樣子的後輩,教導開導你幾句也殺豬般嚎叫!”

“我呸!論年紀你比我大就是你先死,論資曆你比我高就是你拘泥,論輩份你比我老就是你老化,論智慧你比我高這種話也說得出口就證明了你沒腦,論武功你比我強剛才是誰要躲進屋裏的?論為人你比我好——沒聽說過好人不長命嗎?再說論排行不是靠女兒的,而是要靠實力的!你有什麽資格教我訓我!”

“你你你……你敢這樣對我說話?”

“我我我,我有什麽不敢的!”

“要不是看在剛才說明了要聯手對付奸相、聯合對抗大將軍、一齊攢錢起事的份上,看我不一劍斫了你!”

“我若不是看在你女兒要我跟你們一同劫花石綱的份上,我早就折了你的劍三十八截了——我才懶得跟你說,趁熱趁香,我吃麵!”

“不許吃!”

“為什麽!?”

“我的話還未說完。”

“你話未說完就不許吃麵?我還要等你撒手歸西之後才吃呢!”

“你又來咒我!?”

“我還揍你哩!”

“我說——不準吃!”

“我吃麵關你屁事?”

“要吃大家一起吃!”

“我呸!難道你要死大家就一塊兒死?”

“你死你事,但麵不可獨吃!”

“誰叫你女兒偏心,偏就給我先上一碗!”

“她不知道你嘴饞,餓得像頭癩皮狗,見麵就搶!”

“好,我餓了,我高興先吃便先吃,你幹生氣吧!”

“不可以!”

“我偏吃!”

“不——”

隻聽劈劈拍拍,兩人又交起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