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喜歡喝水,一天喝很多水。他跟三個師兄弟都不一樣。
冷血喜歡大口吃肉,一日無肉不歡。
無情不喜歡吃肉,隻愛吃疏菜、水果,有時還吃花。
追命什麽都吃,對吃素有研究,但最喜愛的還是喝酒。
諸葛則愛吃辣,“我的點子,”世叔曾笑說,“八成都是給辣出來的。”
他自己則不然。他愛喝水。隻喜歡喝水。他認為水是世界上最重要的、最清的、最好喝(吃)的東西。
——世叔就有這點本領:把四個徒弟都培植成不同樣式、性情,隨他們性格去自由自在的發揮成長。
就像無情喜歡思考,冷血愛打架,追命老愛開玩笑,自己則好交友讀書……
想到“書”字,他就看見一個女子,捧著一大疊的“書”,走了進來。
女子穿花衣。
花得像生命都在她衣衫上開透了。
女子很美。
美得像把生命一時間都盛開出去了,明朝謝了也不管。
女子很香。
搽很多粉。
——鄉間裏突然出現這等女子,把人都看直了眼。
鐵手也不例外。
他隻覺蹊蹊。
接著下來,卻更不可思議了。
另一個女子進來,抱了琴。
再一個女子進來,捧了數十畫卷。
又一個女子進來,在桌上獨自下子。
然後進來的女子,正在誦詩。
女子都美。
都撲粉。
很香。
一下子,這鄉野路店裏,有詩,有畫,有音樂,還有許多美女。
和酒。
酒鐵手先看到酒壇子,再看到那人進來的。
因為那人一麵走進來,一麵捧著一埕酒痛飲。
——好酒量!
那人喝完了這一埕,隨手一拋,咣啷一聲,他又拍開泥封,再飲一壇。
——鐵手馬上想起追命。
但追命沒有這人那麽大的排場。
絕對沒有。
那人進來之前、之後、身左、身右,都圍繞著花衣女子,有的撒花遍地,有的載歌載舞,有的撒嬌不已,有的相互調笑,都很歡悅,很開心,很香,很美。
那人熊背虎腰,粗眉大眼,滿絡胡髭,身長八尺,濃眉虎目,進退生風,且聽他一麵喝酒一麵狂歌當哭:
衣希——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唏噓歌聲豪。
歌意壯。
歌動聽而人悲豪。
然後他們看見了外麵秋收的大火。
於是那些女子歡呼,狂舞,有的撥劍,有的拔刀,有的拂琴,有的沏茶,有的吟詩,有的飛天,一起也一齊的在大車店之外,在近黃昏無限好的暮日下,慶舞歡歌了起來,跟火焰燒在幹稈上一般熱烈,手足交擊一樣劈拍的響,跟火光衝天而起一般狂烈,她們的雙眼裏都狂燒著生命的亮光。
那豪壯悲歌的人手一揮,腳一蹬,酒壇子也一路載歌載舞的滾入火海焰濤裏。
酒灑的地方火光烘地一亮,像炸了什麽。
她們全都歡悅的暢呼起來。
她們圍繞著他跳舞,一麵痛飲狂歌。
火燒得像愛的狂歡。
她們像經曆一種極過癮的自殺。
鐵手看得出來:
她們崇拜那人。
——那個悲歌慷慨高大豪壯的漢子。
他心裏默數:
一、二,三、四、……十五、十六、十七……二十九、三十、三十一!
他知道來的是誰了!
他偷偷的自後繞了出去。
翻身上馬。
在那些人狂歡狂舞中悄悄的打馬而去。
“……念天地之悠悠……”的悲愴歌聲猶隱隱傳來,漸漸遠去。
他必須要趕在這些人之前抵達“七分半樓”。
——三十一個女子!
他一定要避過他和她們。
——因為那漢子一定是他。
他是誰?
“(神手)大劈棺”:
燕趙——還有他那三十一位死士。
他的“紅粉知己”。
燕趙來了。
——唐仇還會遠嗎?
鐵手的原則是:他趕歸趕,但決不鞭馬。
——人為了趕路常打死了馬,跑壞了馬匹,累斃了坐騎,那是件自私而殘忍的事。
他不願這麽做。
——畜牲也是“人”,它們也有生命,它們隻是不像人那麽聰明,懂得駕禦它們,而它們也隻是不懂得反抗罷了。
欺負畜牲的人本身就是畜牲。
他策騎趕至越色鎮,太陽已經下山了,入暮時家家戶戶點起了白色帶灰的灶煙,鐵手看在眼裏,心中像那漸暗的窗邊點上了一盞燈:
——不知何時我流Lang的歲月才告終結……
——我何時才有個溫馨的家……
——家裏會有我所愛的女子,正為我點上一盞燈,照向我歸來的夢程……
哎。
縱是江湖Lang子、武林漢子,也難免偶爾有這般醉人的遐思。
所以他停了下來。
住了下來。
睡了下來。
夜涼如水。
月如狗。
一隻白狗。
因為有雲,也有霧,由於靠近淚眼山的飛瀑之故,已開始有水氣空懞,一街迷霧,小鎮如夢,月給打濕了,像趴在蒼穹的一隻白毛絨絨的狗。
鐵手正在榻上,未眠。
他想起燕趙出沒時的香味和美女——看來,這好漢是***和喜歡香味的。
就在這時,他聽到街外有釘鑿聲。
——這麽晚了,誰在打鐵?
月光下,上身**,黑背朝天。
背上縱橫著幾個大疤痢。
光頭,頂上又有一個大疤痢。
腰畔橫掖了一把銅銷藏刀。
在月亮下的影子很憤怒。
上前看他的臉容很慈和,在笑,但右腳足踝上綁拖著一塊大石。
笑的時候血盆大口,牙齦有血。
他用錘鑿打在石板上,砰砰崩崩,碎石飛濺,發出老大的星花,有藍紅青綠紫,然後一個黃色的,像地縫裏閃上來的電。
他在刻字。
刻。
咱嘛呢叭咪哞他在牆上刻。
樹幹也刻。
茅廁上亦刻。
現在他正在青石板地上刻。
——月亮照著他的背,近處一看,原來那幾個疤痢正是刻了咱呢叭咪哞之字。
碎石片打在他手上。
星火濺到他額上。
他毫不在乎。
他咀裏哼著歌。
歌低幽。
歌聲怪異。
村民都來看他。
而且都向他吐口水,男女老幼都一樣。
鐵手不禁駭問:
“為什麽?”
“吐口水是尊敬他。”
“為什麽不用別的方式?”
“他隻許人用這種方式膜拜他。”
“那麽,他是誰呢?”
“你不是本地人?”那村民不屑的看著他,“連“瘋聖”都不知道?”
“蔡狂?!”
鐵手驚動之餘,隻見老村長俯首向正在“越色鎮”的石碑上刻上咱呢叭咪哞六字的漢子恭敬的問:
“聖主,你為什麽來?”
“我還沒來。”
“你要到哪裏去?”
“我去過了。”
“你在唱什麽歌。”
“驅鬼歌。”
“我們村裏的人能幫你什麽?”
“你們幫幫自己吧。”
“你刻的是什麽字?”
“咱呢叭咪哞。”
“那是什麽意思?”
“萬佛之本,六字真言。”
“我們有人看見狂僧在前三村趕來。”
“嚇?”
“他是趕來和你會合的吧?”
“他是他,我是我。”
“那麽,他背後為何背著間房子呢?”
“你背後也背著東西,你沒看見嗎?”
“什麽?”
“我倒看見了,人人都背著,你背的是人命,他背的是錢,這廝背的是名,那廝背的是田……隻不過,梁癲背的是一間自棲棲人的房子,而我……”
他仰首望月。
月在中天明。
但不甚亮。
他的眼光像在月華上鐫字:
“而我……隻是渡人……救人……救人……渡人……”
這時,鐵手已靜悄悄的離開了客店,溜了出來。
他決定不騎馬。
因馬已太累。
他把馬偷偷送給了向他探詢的村民。
他決定要在蔡狂刻完字之前動身。
他決意要夜上淚眼山。
上山容易下山難。
——水行不避蚊龍者,漁夫之勇也;陸行不避凶虎者,獵夫之勇也。
(明知“狂僧”梁癲和“瘋聖”蔡狂還有“大劈棺”燕趙及其三十一死士都來了,我還是得上七分半樓淚眼山——我算是什麽?俠者之勇?還是愚者之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