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自信心太過膨脹的人,就是自大;自大的人其實最容易失去信心,因為他的自信是來自空泛的膨脹,井沒有打從心裏頭紮根。
他生氣的揮著刀,“好,我走,但我畢竟砍下了鐵手的頭巾說多這裏,“喀噔”兩聲,刀斷成三截,他手裏隻剩下刀柄半尺來長的一截。
所以話沒說完他就走。
——連刀也斷了,他的信心也完全隨刀而斷。
——不走還留來作甚!
他不等何平。
甚至也不打一聲招呼。
何平也好像事不關己的笑道:“他很生氣。”
無情緩緩、嫋嫋、也平平的“飄”了進樓來:“他何止自欺欺人,同時也自氣氣人。”
何平道:“今晚倒是大開眼界,見識了兩位捕爺的武功。”
鐵手謙道,“我哪有什麽武功,連頭巾都給人削下來了。”
何平溫文地笑道,“這可是鐵爺不拿我當明眼人看待了,梁兄弟的那一刀就是鐵爺雙掌力一托時震折的,但要待在他空舞了數刀之後潛在刀裏的內勁才發作出來,這種內功,連傳說中也沒有聽過。”
鐵手溫和的道,“哪裏。我本來是要留他一個下台階,但他不要,所以才折在這裏。我的內力,比起少林正宗、武當柔勁,還是差上老大的一折,世叔教我的,我沒學好,也沒學會。”
諸葛笑道:“你還說沒學好,未學會,但內力早已勝我了。”
何平誠摯的道,“我今晚得睹無情輕功暗器,鐵手掌拳內力,就沒有得幸看到諸葛先生的蓋世神功。”
諸葛先生道,“武功?我老頭子了,還動什麽武?談武論俠,是你們年輕人的世界!”
何平笑說,“但願我能萬幸目覷,以慰平生。”
諸葛先生笑道,“世侄言重了,這兒沒有武林爭霸、擂台比武,夜深了,你回去吧。”
何平搔了搔頭皮,“真的沒戲可瞧了嗎?”
鐵手微笑向他拱手,其實是相送之意。
“沒了?”
何平喃喃自語,樣子像個天真不懂事的小孩子:
“有吧?”
又嘀咕道:“還有的吧?”
就在這時,驚變遽生!
諸葛先生已然受製!
他發現的時候身邊的伏虎羅漢已用雙手扣住他背上二十三處要穴,他正待閃躲、反擊、掙紮,那人已大喝一聲:
“臨兵鬥者皆陣裂於前!”
這雷似的一響,像地底噴著熔岩,天隙擊下一道驚電,一道淒厲無比的殺氣,把諸葛先生當堂震住。
也怔住了。
自淒淒人急變驟生。
大變倏然來。
連鐵手和無情都給鎮住了。
那“羅漢”也跟一般人一樣,隻有十隻手指,但他以十隻手指卻一口氣扣死了諸葛先生背部二十二處要害!
那個“伏虎羅漢”竟是活的人!
——他既是活的,隻怕就得有人死!
因為這人的武功要比梁自我高。
出手比何平更毒。
他的年紀也比他倆都大。
諸葛先生兩道法令向下彎,很用力的感覺也是很痛楚的表情。
他在痛苦時仍予人有力的感覺。
他長吸一口氣,想開聲,那枯瘦精悍的羅漢一發力,全身格格作響,像每一根骨骼,都要自肌肉裏自行裂膚而出,親自為主人執行決殺令一般。
他臉上有一種奇詭的笑容。
極之詭異,十分淒其。
鐵手不敢上前。
無情沒有上前。
——因為諸葛先生已落在這人的手裏。
樓裏本來書卷味很重,可是,現在突然統統消失。
隻剩下了殺氣。
連月色都不再柔和了。
月色淒其。
諸葛先生又長吸了一口氣。
他慪僂著身子,吸氣如長鯨。
那羅漢的神色更是淒厲。
諸葛先生再吸了一口氣,像他胸臆裏有三十二朵肺一齊狂索空氣一般。
然後,他已可以說話了:
“你……是……雷……損……?”
那“羅漢”詭異淒厲的道:“是。”
他大概還想說下去。
但他隻說了一個字,便不說了。
——為什麽?
諸葛先生又吸了一口氣。
他一吸氣,身子不是膨脹,而是更瘦了。
“沒想到,“江南霹靂堂”的人還是來了,而且派的還是東京主脈的“六分半堂”的總堂主;”諸葛歎道,“你的暗算術比‘下三濫’和‘太平門’都更高明。”
他又再吸氣。
雷損已一句話都答不出來。
隻見他的十根指頭在諸葛背脅之際狂舞亂顫,時緩時速。
諸葛又吸氣的時候,整個人都癟了下去。
雷損的臉色更詭秘。
神色更是淒愴。
“你的‘快慢九字訣法’”,以淒厲傷人,但一旦淒傷不了人,就得傷己;”諸葛道,“你扣的是我的死穴,但我的功力一向都聚在死穴上發動最強厲的反擊。”
然後他又吸了一口氣,胡子份外的銀,頭發分明的白,臉色也是。
接著他審慎的道:“得收手時且收手。”
雷損這時說話了:“拿起容易,放下難。”
話一說完,他突然放了手。
十指像著了魔似的彈動如撥急弦。
他淒然苦笑道:“但當放手時得放手!”
話一說完,他以右手拔刀。
刀一拔出,無情眼裏,刀光如月,皓如銀雪。
鐵手所見,刀如鐵,淒厲砭骨。
何平卻看到一把彎曲的刀,像一條灰色而光滑的大蟲。
三人都以為他要挺刀再戰。
雷損眼也不霎,信手揮刀,刀光一閃,切下了自己的尾、食指、無名指。
三指斷。
刀光滅。
諸葛已挺起了身子,動容道:“好刀!”
雷損以右手點穴止血。
諸葛意猶未盡,讚道:“好刀法!”
雷損掏出金創藥敷傷處。
諸葛歎道,“這應是‘不應’寶刀。”
雷損閉上了眼,運氣調息。
鐵手、無情、何平仍震愕莫已,一時未能回複過來。
諸葛撫髯,在等雷損:“你的指法也極好,可惜是按在我的死穴上。”
“我沒料到你已把要害全練成了反擊力最強的所在;”雷損這時徐徐的睜開了眼,在這段的片刻間,他當機立斷,放手、斷指、止血、敷藥、且已運氣調息,“沒辦法,就算我收手得快,但你的內力已然回攻,滲入了我三指指尖第一節,我若不馬上切斷,就會一節骨骼撞碎另一節,直至全身無一骨頭不碎為止。”
諸葛滿口俱是稱讚之色,“壯士斷腕,高手斷指,意思都是一樣,反應卻都不凡。”
雷損苦笑道,“我還是留著條命來殺你的好。”
然後他淒然的道,“不過今晚是殺不到的了。自淒淒人,好個諸葛,多蒙不殺,後會有期。”
話一說完,他一頓足,衝天而起,撞破屋瓦而去。
鐵手和無情過去攙扶諸葛先生。
諸葛笑搖手。
然後他慈和的笑問何平:“你不走?還想再暗算一次?”
何平忙搖首,又搖手,“不了,我要看的都已經看到了——除非是尊主‘何必有我’親自出手,不然,我看誰也殺不了先生的了。”
他向諸葛一揖,再向二人拱手。
然後他下樓。
一步一步的下樓。
一步步的離去。
一步也不輕浮。
待他遠去後,諸葛第一句才說:“這年輕人日後是極可怕的對手……”
然後他一捂胸、一張口、哇地吐出了一口金血。
金色的血。
自妻妻人諸葛先生畢竟是人。
他著了雷損的暗算,但他已把周身死穴要害練成氣聚最強的所在,反折了雷損三根手指。
——隻是,雷損的“快慢九字訣法”,確也非同小可。
諸葛先生的經脈也受了衝擊。
受了傷。
——不知傷得重否?
這是鐵手一路快馬、離京三百裏時仍思忖著、掛慮著的事。
“世叔便由你來照顧了;”臨行臨別,鐵手對無情誠摯無比的道,“蔡京派了這麽多高手來殺世叔,都不好對付,你要當心才是。”
無情道:“你的任務,我也聽世叔說了。據悉驚怖大將軍派唐仇和燕趙殺鳳姑和長孫光明,‘四大凶徒’更是沒有一個好惹的。你記住了:趙好小氣,唐仇狠毒,燕趙狂妄,屠晚淒厲,如果以一對一,尚可一戰,但你要對付他們四人,得聯合冷四和崔三的力量,或可不敗,但也難以取勝——除非他們四人先自亂陣腳。不過四大凶徒,有的隻凶不惡,不一定都要鏟除。”“聽著了,”無情雖比鐵手年輕許多,但鐵手對這位“小大師兄”一向都是心悅誠服不已,“你有沒有錦囊或是蠟丸贈我,以解我在遇危時之困?”
無情笑了。
他笑的時候很好看。
像化蝶飛去,翩翩笑意。
像漣漪在水裏開花漾去,水花。
像啄啐同時的小雞,破蛋而出。
像冷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