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手空手接劍。
他接下了這一劍。
劍突然變了,軟了。
劍纏在他手上。
劍變成了一條蛇。
毒蛇。
蛇就一口咬在他的手背上。
鐵手又喝了一聲:
“開!”
崩地一聲,蛇破空飛去,半空化作一道彎曲的白光。
何平長天飛起,白光又落回他的手上。
他臉上出現了一種他那種人十分鮮見的狠色。
他一腳踹一尊羅漢。
那是一個怪羅漢。
他衣襟敞開,露出一個青麵撩牙的人頭,何平這一腳,竟把羅漢蹴成了一個活生生的人。
這人撲向鐵手,而且一頭——不,兩頭——就向鐵手撞了過去。
鐵手雙手一托,抵住了兩個比鋁鐵還重的頭顱。
這時候,何平已一連數腳,踢下了也踢“活”了幾名羅漢:
一個羅漢,有東南西北四張臉,一張臉笑,一張臉哭,一張臉不哭不笑,一張臉又哭又笑。他乍哭乍笑的出拳遞腳,攻向鐵手。
一個羅漢,有一條極長極長的舌頭,還有一條極長極長的尾巴,他的尾巴和舌頭,成了他身上的兩道鞭子,直向鐵手砸來。
一名羅漢,肩下生的是一對腳,在走的是一雙手,他就用雙腳攻向鐵手。
另一名羅漢,鼠蹊上長了一朵七色的花,花蕊有一方古鑒,朱紅帶青,竟萬蕊飛出,印向鐵手。
更有一名頭陀,忽然擷下自己的頭,飛砸鐵手,而在斷頭處,竟長出了一把金色的雨傘來。
這樣怪的打法和這樣詭異的場麵,換作別人,不嚇死都會給擾亂得六神無主。
鐵手隻見招拆招,忽吐氣揚聲,默運玄功,雙掌一催,大喝道:
“開!”
狂風乍起,宛若百十丈風火雲雷,排山倒海,駭Lang飄風,怒鳴突起,就在這刹間,他已一個箭步,直闖過十幾名怪羅漢的圍攻,離何平隻一步之遙,掌出聲揚:
“何平,你若要取我,先拿點真本領來!”
何平見幾次施絕招,都迷他不倒,眼見已搶近身來,避已不及,隻好接他一掌。
“格”的一聲,何平的手臂折了,再“格”的一聲,腿脛也斷了,又同時“格格”兩聲,頸骨和腰脊一齊折斷。
何平癱軟於地。
鐵手也不願下此重手,心裏難過,同時也吃了一驚,就在這時,劍風到了。
自後而至。
劍隻一招。
但有三十六抽二十九送。
這是何平的絕門刀法化為劍法的秘法。
這時候,鐵手才發現癱瘓在地上的,隻是一尊泥菩薩而已!
這驟變奇而急,饒是鐵手步步為營,著著當心,但在稍錯愕自己殺了人之際,何平的**刀法已化作絕毒劍影,連刺他背門,後腦、腰脅。
忽聽諸葛先生一拍伏地虎頭,叱道:
“關!”
鐵手當即醒領。
其實開和關,隻一線。
——道是沒有門的,所以誰都可以進去,但誰沒有悟道都進不去;同樣,因為沒有門,所以任何地方隨時都是入口。
鐵手聽了諸葛這一叱,乍然而悟,一時間,四大五蘊、三十六穴,同時封閉,回身瞪目,雙手一合,拍住了劍。
何平連攻六十六劍,但有六十五劍,是劍尖到了鐵手衣上半分之處,竟給一種無形的罡氣生生托住,紮不進去,他正要把力量全聚於一劍之際,劍卻已給挾住了。
鐵手的手如鐵。
劍刺不入鐵的手。
也抽不出來。
何平知道自己若不棄劍,就危殆。
如果棄劍,這把“蚯蚓劍”仗以成名,是丟不得的。
就在這一刹間,何平想要施展當日自戰僧處學得的“四十一仰五十六伏”。
然而同在一刹,鐵手已放了手。
而且還心平氣和的問:
“你要走了嗎?”
何平隻覺一陣血氣翻騰,一時心浮意燥,強立步樁,但他居然還可以強斂心神,強抑體內浮躁氣動,苦笑說了一句:
“這兒我還能留嗎?”
鐵手平和的問:“哪兒去?”
何平長吸一口氣,“既殺不了,便隨他去,反正處處無家處處家。”
鐵手和平的道:“其實事事無憂事事憂,如果不是先生一聲喝破,我也可能抓不住你的千劍萬劍。”
何平這時已然平伏,長長的吐出一口氣,“我的千劍萬劍隻一劍,就算諸葛不來喝破,我的劍的殺力還攻不破你的真身。”
他慘笑道:“所以,我已盡力,但功敗垂成,今晚,這兒,已沒有我的事了。”
他這幾句話的意思是:
他已盡力刺殺,但贏不了鐵手,更毋論諸葛了。
所以現在沒有他的事了。
而今隻有梁自我了。
在鐵手內心,也廓然分明:
諸葛先生在臨行前,以一喝來讓他破了關。
這一喝足以在他耳畔心裏響徹逾恒。
無心就是第一關。
關常開。開就是關。凳子徐徐降下。剛才梁自我一直是隔山觀虎鬥。隔岸觀火。現在呢?他正在拔刀。徐徐拔刀。刀聲在高樓的夜裏發出掙然金風。鐵手在聽。他卻在聽另一種聲音。仿似雨來穿林打葉聲,又似白鷺風過明月霜。——那是什麽聲音?就像多情的心坎裏掠起一陣無情的漣漪。
隻要活得很有力氣,便連老都不怕……苟活不如痛快死。
自欺欺人拔刀。
一把精亮燦目的鋼刀。
刀身上隱約鐫著小字,刀氣相映光中,明暗凹凸,影影綽綽。
磨刀。
他竟然就在諸葛先生和鐵手麵前磨刀。
沒有磨刀石。
他的刀竟磨在左手膀子上,居然發出金鐵交鳴之聲。
他一麵磨刀,一麵望著鐵手笑:
“怎麽樣?我的手比你硬吧?”
鐵手道:“鐵枝也比刀硬。”
樓高七層。
每一層都有窗戶。
每一扇窗都豎著鐵枝,三根。
刀光一閃。
甚亮。
簡直像冷電在樓裏遊走了一趟。
刀仍在梁自我手裏,像根本沒拔過出來一樣。
他笑起來比剛才的神情更傲慢。
鐵手眼尖:
鐵枝仍在那裏。
但其實已給削斷。
三根都斷。
一刀削斷。
清脆俐落。
——雖然隻是一刀,可是斷法甚奇。
一斷在上。
一斷於下。
一從中砍斷。
——一刀三斷,而且是三種斷法都不一樣。
“但我的刀利。”
說著他又驀地一笑。
“那是你的刀,”鐵手道,“你的刀利與不利不關我事。”
“關的,”梁自我亮起了刀,往燈映處一照,“你看這些個名字。”
鐵手眼利。
“‘太陽轟’穀凡穀,‘大地王’高更高,”鐵手念刀上的字,“‘鐵錘’查理、‘立地成魔’崔大左。”
梁自我傲然道:“你當然知道他們是誰,你不知道也可以去問諸葛老頭。”
鐵手點點頭,道:“他們都是名人。”
諸葛先生撫髯道:“一流的武林高手。”
梁自我咧咀笑道:“他們都或死或敗在我這柄刀下,我總共有二十八把刀,刀刀都刻了不少人的名字,我每擊敗一人,便刻上他們的名字,並且把刀放在冰庫裏,一年不用,以作紀念。”
他慷慨垂注的對鐵手道,“你應該感到高興:下一個,便是你的名字。”
諸葛先生跟鐵手互相看了看。
諸葛眼也不霎的說:“你實在太榮幸了。”
鐵手道:“我應該感到自豪。”
諸葛笑道:“年輕人總是愛打敗前輩名人,要不然,也希望跟名人前輩的名字扯在一起:瞧,我有這麽多朋友是威風人物,我還會差到哪裏去!或者說:那些那麽有名的人都是我手下敗將,更何況是你!”
鐵手道:“都是因為本身沒有信心之故。”
諸葛說:“可是,如果一輩子都未嚐過真正成功的滋味,你叫他信心打哪兒來?”
鐵手理解:“所以,真正的滿足是自足一些,減少過多的,而不是拚命去達成欲求。”
“你們在說什麽?!”梁自我怒道,“教訓我?諷刺我?”
“我們為什麽要教你訓你?讓你更聰明更厲害?”諸葛捋髯悠然,“你又不是我兒子。”
鐵手也應和道,“一個人若要自欺欺人,那是他的快樂,誰也改變不了,問題隻是:他也改變不了誰、任何事。”
梁自我憤怒了。
“你要為你的話付出——”
這話陡然而生。
陡然而止。
他就在話止的刹那出手。
他出手的時候並未擷下他頭上的帷帽。
因為他驕傲。
他本來仍側臥在兩張凳子之上。
他的姿態很悠閑。
姿勢也很誇張。
因為他的人很緊張。
——人最容易透露自己是否緊張的是眼神:在何平與鐵手詭異莫測的短促交手裏,梁自我的眼裏已七度炸出既興奮又難耐更浮躁的奇光。
他本來離鐵手有十一尺。
鐵手在一尊青臉獠牙、牛頭馬臉但手上卻拈著一朵小小白花的羅漢像旁。
他的四尺後是諸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