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曰:

落落貧寒一布衣,未能仗劍對公車。

心承孟母三遷教,腹飽陳平六出奇。

铩羽濡飛嗟此日,腰金衣紫待何時?

男兒未遂封侯誌,空負堂堂七盡軀。

話說張邦昌聽得宗爺說出那兩樁故事,明知是罵他妒賢嫉能,卻又自家有些心虛,發不出話來,真個是敢怒而不敢言,便道:“嶽飛,且不要說你的文字不好,今問你敢與梁王比箭麽?”嶽大爺道:“老爺有令,誰敢不遵?”宗爺心中暗喜:“若說比箭,此賊就上了當了!”便叫左右:“把箭垛擺列在一百數十步之外。”

梁王看見靶子甚遠,就向張邦昌稟道:“柴桂弓軟,先讓嶽飛射罷。”邦昌遂叫嶽飛下階先射。又暗暗的叫親隨人去將靶子移到二百四十步,令嶽飛不敢射,就好將他趕出去了。誰知這嶽大爺卻不慌不忙,立定了身,當天下英雄之麵,開弓搭箭,真個是弓開如滿月,箭發似流星,颼颼的一連射了九枝。隻見那搖旗的搖一個不住,擂鼓的擂得個手酸。方才射完了,那監箭官將九枝箭,連那射透的箭靶,一齊拜上廳來,跪著。張邦昌是個近視眼,看那九枝箭並那靶子一總擺在地下,不知是什麽東西。隻聽得那官兒稟道:“這舉子箭法出眾,九枝箭俱從一孔而出。”張邦昌等不得他說完,就大喝一聲:“胡說!還不快拿下去!”

那梁王自想:“箭是比他不過了,不若與他比武,以便將言語打動他,令他詐輸,讓這狀元與我。若不依從,趁勢把他砍死,不怕他要我償命。”算計已定,就稟道:“嶽飛之箭皆中,倘然柴桂也中了,何以分別高下?不若與他比武罷。”邦昌聽了,就命嶽飛與梁王比武。梁王聽了,隨即走下廳來,整鞍上馬,手提著一柄金背大砍刀,拍馬先自往校場中間站定,使開一個門戶,叫聲:“嶽飛!快上來,看孤家的刀罷!”這嶽大爺雖然武藝高強,怕他是個王子,怎好交手,不覺心裏有些躊躇。勉強上了馬,倒提著槍,慢騰騰的懶得上前。那校場中來考的、看的,有千千萬萬,見嶽飛這般光景,俱道:“這個舉子那裏是梁王的對手?一定要輸的了!”就是宗爺也隻道:“他是臨場膽怯,是個沒用的,枉費了我一番心血!”

且說梁王見嶽飛來到麵前,便輕輕的道:“嶽飛,孤家有一句話與你講,你若肯詐敗下去,成就了孤家大事,就重重的賞你;若不依從,恐你性命難保!”嶽大爺道:“千歲吩咐,本該從命,但今日在此考的。不獨嶽飛一人。你看天下英雄,聚集不少,那一個不是十載寒窗,苦心習學,隻望到此博個功名,榮宗耀祖?今千歲乃是堂堂一國藩王,富貴已極,何苦要占奪一個武狀元,反丟卻藩王之位,與這些寒士爭名?豈不上負聖主求賢之意,下屈英雄報國之心?竊為千歲不取,請自三思!不如還讓這些眾舉子考罷。”梁王聽了,大怒道:“好狗頭!孤家好意勸你,你若順了孤家,豈愁富貴?反是這等胡言亂語。不中抬舉的狗才!看刀罷!”說罷,當的一刀,望嶽大爺頂門上砍來。嶽大爺把槍望左首一隔,架開了刀。梁王又一刀攔腰砍來。嶽大爺將槍杆橫倒,望右邊架祝這原是“鷂子大翻身”的家數,但是不曾使全。惱得那梁王心頭火起,舉起刀來,當當當,一連六七刀。嶽大爺使個解數,叫作“童子抱心勢”,東來東架,西來西架,那裏會被他砍著?梁王收刀回馬,轉演武廳來。嶽大爺亦隨後跟來,看他怎麽。

隻見梁王下馬上廳來,稟張邦昌道:“嶽飛武藝平常,怎能上陣交鋒?”邦昌道:“我亦見他武藝不及千歲。”宗爺見嶽飛跪在梁王後頭,便喚上前來道:“你這樣武藝,怎麽也想來爭功名?”嶽飛稟道:“武舉非是武藝不精,隻為與梁王有尊卑之分,不敢交手。”宗爺道:“既如此說,你就不該來考了。”嶽大爺道:“三年一望,怎肯不考?但是往常考試,不過跑馬射箭,舞劍掄刀,以品優劣。如今與梁王刀槍相向,走馬交鋒,豈無失誤?他是藩王尊位,倘然把武舉傷了,武舉白送了性命;設或武舉偶然失手,傷了梁王,梁王怎肯幹休?不但武舉性命難保,還要拖累別人。如今隻要求各位大老爺作主,令梁王與武舉各立下一張生死文書。不論那個失手,傷了性命,大家不要償命。武舉才敢交手。”宗爺道:“這話也說得是。自古道壯士臨陣,不死也要帶傷,那裏保得定?柴桂你願不願呢?”

梁王尚在躊躇,張邦昌便道:“這嶽飛好一張利嘴!看你有甚本事,說得這等決絕?千歲可就同他立下生死文書,倘他傷了性命;好叫眾舉子心服,免得別有話說。”梁王無奈,隻得各人把文書寫定,大家畫了花押,呈上四位主考,各用了櫻梁王的交與嶽飛,嶽飛的交與梁王。梁王就把文書交與張邦昌,張邦昌接來收好。嶽大爺看見,也將文書來交與宗澤。宗爺道:“這是你自家的性命交關,自然自家收著,與我何涉,卻來交與我收?還不下去!”嶽大爺連聲道:“是,是,是!”

兩個一齊下廳來,嶽大爺跨上馬,叫聲:“千歲,你的文書交與張太師了。我的文書宗老爺卻不肯收,且等我去交在一個朋友處了就來。”一麵說,一麵去尋著了眾弟兄們,便叫聲:“湯兄弟,倘若停一會梁王輸了,你可與牛兄弟守住他的帳房門首,恐他們有人出來打攢盤,好照應照應。”又向張顯道:“賢弟,你看帳房後邊盡是他的家將,倘若動手幫助,你可在那裏攔擋些。王賢弟,你可整頓兵器,在校場門首等候,我若是被梁王砍死了,你可收拾我的屍首。若是敗下來,你便把校場門砍開,等我好逃命。這一張生死文書,與我好生收著。倘然失去,我命休矣!”吩咐已畢,轉身來到校場中間。那時節,這些來考的眾舉於,並那看的人,真個人千人萬,挨挨擠擠,四麵如打著圍牆一般站著,要看他二人比武藝。

且說那梁王與嶽飛立了生死文書,心裏就有些慌張了,即忙回到帳房之中。列位看官,這又不是出征上陣,隻不過考武,為什麽有起帳房來呢?一則,他是一家藩王,比眾不同;二來,已經買服奸臣,縱容他胡為,不去管他;三來,他是心懷不善,埋伏家將虞候在內,以備防護。故此搭下這三座大帳房,自己與門客在中間,兩旁是家將虞候並那些親隨諸色人等。這梁王來到中間帳房坐定,即喚集家將虞候人等齊集麵前,便道:“本藩今日來此考武,穩穩要奪個狀元。不期偏偏的遇著這個嶽飛,要與本藩比試,立了生死文書,不是我傷他,定是他傷我。你們有何主見贏得他?”眾家將道:“這嶽飛有幾個頭,敢傷千歲?他若差不多些就罷;若是恃強,我們眾人一擁而出,把他亂刀砍死。朝中自有張太師等作主,怕他怎的?”梁王聽了大喜,重新整理好了,披掛上馬,來到校場中間,卻好嶽大爺才到。

梁王抬起頭來,看那嶽飛雄赳赳,氣昂昂,不比前番膽怯光景,心中著實有些膽怯,叫聲:“嶽舉於,依著孤家好!你若肯把狀元讓與我,少不得榜眼、探花也有你的分,日後自然還有好處與你,今日何苦要與孤家作對呢?”嶽大爺道:“王爺聽稟,舉子十載寒窗,所為何事?自古說:‘學成文武藝,原是要貨與帝王家的。’但願千歲勝了舉子,舉子心悅誠服。若以威勢相逼,不要說是舉子一人,還有天下許多舉子在此,都是不肯服的!”梁王聽了大怒,提起金背刀,照嶽大爺頂梁上就是一刀。嶽大爺把瀝泉槍咯當一架。那梁王震得兩臂酸麻,叫聲:“不好!”不由心慌意亂,再一刀砍來。嶽大爺又把槍輕輕一舉,將梁王的刀梟過一邊。梁王見嶽飛不還手,隻認他是不敢還手,就膽大了,使開金背刀,就上三下四。左五右六,望嶽大爺頂梁頸膊上隻顧砍來。

嶽大爺左讓他砍,右讓他砍,砍得嶽大爺性起,叫聲:“柴桂!你好不知分量。差不多全你一個體麵,早些去罷了,不要倒了楣呀!”梁王聽見叫他名字,怒發如雷,罵聲:“嶽飛好狗頭!本藩抬舉你,稱你一聲舉子,你擅敢冒犯本藩的名諱麽?不要走,吃我一刀!”提起金背刀,照著嶽大爺頂梁上呼的一聲砍將下來。這嶽大爺不慌不忙,舉槍一架,梟開了刀,耍的一槍,望梁王心窩裏刺來。梁王見來得利害,把身子一偏,正中肋甲絛。嶽大爺把槍一起,把個梁王頭望下、腳朝天挑於馬下;複一槍,結果了性命。隻聽得合校場中眾舉子並那些看的人,齊齊的喝一聲采。急壞了左右巡場官,那些護衛兵丁軍夜班等,俱嚇得麵麵相覷。巡場官當下吩咐眾護兵:“看守了嶽飛,不要被他走了!”那嶽大爺神色不變,下了馬,把槍插在地上,就把馬拴在槍杆之上等令。

隻見那巡場官飛奔報上演武廳來道:“眾位大老爺在上,梁王被嶽飛挑死了,請令定奪。”宗爺聽了,麵色雖然不改,心裏卻也有些驚慌。張邦昌聽了大驚失色,喝道:“快與我把這廝綁起來!”兩旁刀斧手答應一聲:“得令!”飛奔的下來,將嶽大爺捆綁定了,推到將台邊來。那時梁王手下這些家將,各執兵器搶出帳房來,想要與梁王報仇。湯懷在馬上把爛銀槍一擺,牛皋也舞起雙鐧,齊聲大叫道:“嶽飛挑死梁王,自有公論。爾等若是恃強,我們天下英雄,是要打抱不平的囗!”那些家將看見風色不好,回頭打探帳後人的消息,才待出來,早被張顯把鉤連槍,將一座帳房扯去了半邊,大聲吆喝道:“你們誰敢擅自動手,休要惹我們眾好漢動起手來,頃刻間叫你們性命休想留了半個!”當時這些看的人有笑的,有高聲附和的,嚇得這些虞候人等怎敢上前?況且看見刀斧手已將嶽飛綁上去了,諒來張太師焉肯放他,隻得齊齊的立定,不敢出頭。

隻有牛皋看見綁了嶽大哥,急得上天無路!正在驚慌,忽聽得張邦昌傳令:“將嶽飛斬首號令!”左右方才答應,早有宗大老爺喝一聲:“住著!”急忙出位來,一手扯了張邦昌的手,一手攙住王鐸的手,說道:“這嶽飛是殺不得的!他兩人已立下生死文書,各不償命,你我俱有印信落在他處。若殺了他,恐這些舉子不服,你我俱有性命之憂。此事必須奏明聖上,請旨定奪才是。”邦昌道:“嶽飛乃是一介武生,敢將藩王挑死,乃是個無父無君之人。古言亂臣賊子,人人得而誅之,何必再為啟奏?”喝叫:“刀斧手,快去斬訖報來!”左右才應得一聲:“得令……”“得令”兩字尚未說完,底下牛皋早已聽見,大聲喊道:“呔!天下多少英雄來考,那一個不想功名?今嶽飛武藝高強,挑死了梁王,不能夠做狀元,反要將他斬首,我等實是不服!不如先殺了這瘟試官,再去與皇帝老子算帳罷!”便把雙鐧一擺,望那大纛旗杆上當的一聲。兩條鐧一齊下,不打緊,把個旗杆打折,哄嚨一聲響倒將下來。再是眾武舉齊聲喊叫:“我們三年一望,前來應試,誰人不望功名?今梁王倚勢要強占狀元,屈害賢才,我們反了罷!”這一聲喊,趁著大旗又倒下,猶如天崩地裂一般。宗爺將兩手一放,叫聲:“老太師!可聽見麽?如此悉聽老太師去殺他罷了。”

張邦昌與那王鐸、張俊三人,看見眾舉於這般光景,慌得手足無措,一齊扯住了宗爺的衣服道:“老元戎,你我四人乃是同船合命的,怎說出這般話來?還仗老元戎調處安頓方好。”宗爺道:“且叫旗牌傳令,叫眾武舉休得羅唕,有犯國法,且聽本帥裁處!”旗牌得令,走至滴水簷前,高聲大叫道:“眾武舉聽著,宗大老爺有令,叫你們休得羅唕,有犯國法,且靜聽大老爺裁處。”底下眾人聽得宗大老爺有令,齊齊的擁滿了一階,竟有好些直擠到演武廳上來七張八嘴的。

當下張邦昌便對著宗爺道:“此事還請教老元戎如何發放呢?”宗爺道:“你看人情洶洶,眾心不服,奏聞一事也來不及。不如先將嶽飛放了,先解了眼前之危,再作道理。”三人齊聲道:“老元戎所見不差。”吩咐:“把嶽飛放了綁!”左右答應一聲“得令”,忙忙的將嶽大爺放了。嶽大爺得了性命,也不上前去叩謝,竟去取了兵器,跳上了馬,往外飛跑。牛皋引了眾弟兄隨後趕上。王貴在外邊看見,忙將校場門砍開,五個弟兄一同逃出。這些來考的眾武舉見了這個光景,諒來考不成了,大家一哄而散。這裏眾家將且把梁王屍首收拾盛殮,然後眾主考一齊進朝啟奏。不知朝廷主意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