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衝打一看時,隻見那漢子頭戴一頂範陽氈笠,上撒著一把紅纓;穿一領白緞子征衫,係一條縱線縱;下麵青白間道行纏,抓著褲子口,獐皮襪,帶毛牛膀靴;跨口腰刀,提條樸刀;生得七尺五六身材,麵皮上老大一搭青記,腮邊微露些少赤須;把氈笠子掀在脊梁上,坦開胸脯;帶著抓角兒軟頭巾,挺手中樸刀,高聲喝道:“你那潑賊!將俺行李財帛那裏去了。Www!QuanBen-XiaoShuo!cOM”

林衝正沒好氣,那裏答應,圓睜怪眼,倒豎虎須,挺著樸刀,搶將來,鬥那個大漢。

此時殘雪初晴,薄雲方散。

溪邊踏一片寒冰,岸畔湧兩條殺氣。

一往一來,鬥到三十來合,不分勝敗,兩個又鬥了十數合。

正鬥到分際,隻見山高處叫道:“兩位好漢,不要鬥了。”

林衝聽得,驀地跳出圈子外來。

兩個收住手中樸刀,看那山頂上時,卻是白衣秀士王倫和杜遷,宋萬,並許多小嘍羅。

走下山來,將船渡過了河,說道:“兩位好漢,端的好兩口樸刀!神出麽沒!這個俺的兄弟豹子頭林衝。青麵漢,你卻是誰?願通姓名。”

那漢道:“酒家是三代將門之後,五侯楊令公之孫,姓楊名誌。流落在此關西。年紀小時曾應過武舉,做到殿司製使官。道君因蓋萬歲山,差一般十個製使去太湖邊搬運“花石綱”赴京交納。不想灑家時乖運蹇,押著那花石綱來到黃河裏,遭風打翻了船,失陷了花石綱,不能回京走任,逃去他處避難。如今赦了俺們罪犯。灑家今來收的一擔兒錢物,待回東京去樞密院使用,再理會本身的勾當。打從這裏經過,雇請莊家挑那擔兒,不想被你們奪了。可把來還灑家,如何?”

王倫道:“你莫是綽“青麵獸”的?”

楊誌道:“灑家便是。”

王倫道:“既然是楊製使,就請到山寨,吃三杯水酒,納還行李,如何?”

楊誌道:“好漢既然認得灑家,便還了俺行李,更強似請吃酒。”

王倫道:“製使,小可數年前到東京應舉時,便聞製使大名;今日幸得相見,如何教你空去?且請到山寨少敘片時,並無他意。”

楊誌聽說了,隻得跟了王倫一行人等過了河,上山寨來。

就叫朱貴同上山寨相會。

都來到寨中聚義廳上。

左邊一帶,四把交椅,卻是王倫,杜遷,宋萬,朱貴;右邊一帶,兩把交椅,上首楊誌,下首林衝。

都坐定了。

王倫叫殺羊置酒,安排筵宴,管待楊誌,不在話下。

卑休絮煩。

酒至數杯,王倫心裏想道:“若留林衝,實形容得我們不濟,不如我做個人情,並留了楊誌,與他作敵。”

因指著林衝對楊誌道:“這個兄弟,他是東京八十萬禁軍教頭,喚做豹子頭林衝;因這高太尉那廝安不得好人,把他尋事刺配滄州。那裏又犯了事。如今也新到這裏。卻才製使上東京勺當,不是王倫糾合製使∶小可兀自棄文就武,來此落草,製使又是有罪的人,雖經赦宥,難複前職;亦且高俅那廝見掌軍權,他如何肯容你?不如隻就小寨歇馬,大秤分金銀,大碗吃酒肉,同做好漢。不佑製使心下主意若何?”

楊誌答道:“重蒙眾頭領如此帶攜,隻是酒家有個親眷,見在東京居住。前者官事連累了,他不曾酬謝得他,今日欲要投那裏走一遭,望眾頭領還了灑家行李。如不肯還,楊誌空手也去了。”

王倫笑道:“既是製使不肯在此,如何敢勒逼入夥。且請寬心住一宵,明日早行。”

楊誌大喜。

當日飲酒到二更方歇,各自去歇息了。

次日早,起來,又置酒與楊誌送行。

吃了早飯,眾頭領叫一個小嘍羅把昨夜擔兒挑了,一齊都送下山。

來到路口,與楊地作別。

叫小嘍羅渡河,送出大路。

眾人相別了,自回山寨。

王倫自此方才肯教林衝坐第四位,朱貴坐第五位。

從此,五個好漢在梁山泊打家劫舍,不在話下。

隻說楊誌出了大路,尋個莊家挑了擔子,發付小嘍羅自回山寨。

楊誌取路,不數日,來到東京;入得城來,尋個客店,安歇下,莊客交還擔兒,與了此銀兩,自回去了。

楊誌到店中放下行李,解了腰刀,樸刀,叫店小二將些碎銀子買些酒肉吃了。過數日,央人來樞密院打點,理會本等的勾當,將出那擔兒金銀物買上告下,再要補殿司府製使職役。

把許多東西都使盡了,方才得申文書,吊去見殿帥高太尉,來到廳前。

那高俅把從前曆事文書都看了,大怒道:“既是你等十個製使去運花石綱,九個回到京師交納了,偏你這廝把花石綱失陷了!又不來首告,倒又在逃,許多時捉拿不著!今日再要勾當,雖經赦宥,所犯罪名,難以委用!”

把文書一筆都批了,將楊誌趕出殿帥府來。

楊誌悶悶不已,隻到客店中,思量:“王倫勸俺,也見得是,隻是灑家清白姓字,不肯將父母遺禮來點汙了,指望把一身本事,邊庭上一槍一刀,博個封妻蔭子,也與祖宗爭口氣;不想又吃這一閃!——高太尉你忒毒害,恁地刻薄!”

心中煩惱了一回。

在客店裏又住幾日,盤纏使盡了。

楊誌尋思道:“卻是怎地好?隻有祖上留下這口寶刀,從來跟著灑家;如今事急無措,隻得拿去街上貨賣,得千百貫錢鈔好,好做盤纏,投往他處安身。”

當日將了寶刀插了草標兒,上市去賣。

走到馬行街內,立了兩個時辰,並無一個人問。

將立到晌午時分,轉來到天漢州橋熱鬧處去賣。

楊誌立未久,隻見兩邊的人都跑入河下巷內去躲。

楊誌看時,隻見都亂攛,口裏說道:“快躲了!大蟲來也!”

楊誌道:“好作怪!這等一片錦城池,卻那得大蟲來?”

當下立住腳看時,隻見遠遠地黑凜凜一條大漢,吃得半醉,一步一顛撞將來。楊誌看那人時,卻是京師有名的破落戶潑皮,叫做沒毛大蟲牛二,專在街上撒潑,行凶,撞鬧,連為幾頭官司,開封府也治他不下;以此,漢城人見那廝來都躲了。卻說牛二搶到楊誌麵前,就手裏把那口寶刀扯將出來,問道:“漢子,你這刀要賣幾錢?”

楊誌道:“祖上留下留下寶刀,要賣三千貫。”牛二喝道:“甚麽鳥刀!要賣許多錢!我三十文買一把,也切得肉,切得豆腐!你的鳥刀有甚好處,叫做寶刀?”

楊誌道:“灑家的須不是店上賣的白鐵刀。這是寶刀。”

牛二道:“怎地喚做寶刀?”

楊誌道:“第一件,砍銅剁鐵,刀口不卷;第二件,吹毛得過;第三件,殺人刀上沒血。”

牛二道:“你敢剁銅錢麽?”

楊誌道:“你便將來,剁與你看。”

牛二便去州橋下香椒鋪裏了二十文當三錢,一垛兒將來放在州橋欄幹上,叫楊誌道:“漢子,你若剁得開時,我還你三千貫!”

那時看的人雖然不敢近前,向遠遠地圍住了望。

楊誌道:“這個直得甚麽!”

把衣袖卷起,拿刀在手,看較準,隻一刀把銅錢剁做兩半。

眾人喝采。

牛二道:“喝甚麽鳥采!——你且說第二件是甚麽?”

楊誌道:“吹毛得過;若把幾根頭發,望刀口上隻一吹,齊齊都斷。”

牛二道:“我不信!”

——自把頭上拔下一把頭發,遞與楊誌,“你且吹我看。”

楊誌左手妾過頭發,照著刀口上盡氣力一吹,那頭發都做兩段,紛紛飄下地來。

眾人喝采。

看的人越多了。

牛二又問;“第三件是甚麽?”

牛誌道:“殺人刀上沒血。”

牛二道:“怎地殺人刀上沒血?”

楊誌道:“把人一刀砍了,並無血痕。隻是個快。”

牛二道:“我不信!你把刀來剁一個人我看。”

楊誌道:“禁城之中,如何敢殺人。你不信時,取一支狗來殺與你看。”

牛二道:“你說殺人,不曾說殺狗!”

楊誌道:“你不買便罷!隻管纏人做什麽?”

牛二道:“你將來我看!”

楊誌道:“你隻顧沒了當!灑家又是你撩撥的!”

牛二道:“你敢殺我!”

楊誌道:“和你往日無冤,昔日無讎,一物不成,兩物見在,沒來繇殺你做甚麽。”

牛二緊揪住楊誌,說道:“我偏要買你這口刀!”

楊誌道:“你要買,將錢來!”

牛二道:“我沒錢!”

楊誌道:“你沒錢,揪住灑家怎地?”

牛二道:“我要你這口刀!”

楊誌道:“我不與你!”

牛二道:“你好男子,剁我一刀!”

楊誌大怒,把牛二推了一交。

牛二爬將起來,鑽入楊誌懷裏。

楊誌叫道:“街坊鄰舍都是證見!楊誌無盤纏,自賣這口刀,這個潑皮強奪灑家的刀,又把俺打!”

街坊人都怕這牛二,誰敢向前來勸。

牛二喝道:“你說y揮a,便打殺,直甚麽!”

口裏說,一麵揮起右手,一拳打來。

楊誌霍地躲過,拿著刀搶入來;一時性起,望牛二顙根上搠個著,撲地倒了。楊誌趕入去,把牛二胸脯上又連搠了兩刀,血流滿地,死在地上。

楊誌叫道:“灑家殺死這個潑皮,怎肯連累你們。潑皮既已死了,你們都來同灑家去官府裏出首!”

坊隅眾人慌忙攏來,隨同楊誌,徑役開封府出首。

正值府尹坐衙。

楊誌拿著刀,和地方鄰舍眾人都上廳來,一齊跪下,把刀放在麵前。

楊誌道:“小人原是殿司使,為因失陷花石綱,削去本身職役,無有盤纏,將這口刀在街貨賣,不期被個潑皮破落戶牛二強奪小人的刀,又用拳打小人,因此一時性起,將那人殺死。眾鄰舍都是證見。”

眾人亦替楊誌告訴分訴了一回。

府尹道:“既是自行前來出首,免了這廝入門的款打。”

且叫取一麵枷枷了,差兩員相官,帶了仵件行人,監押楊誌並眾鄰舍一千人犯都來天漢州橋邊登場檢驗了,疊成文案。

眾鄰舍都出了供狀保放,隨衙聽候當廳發落,將楊誌於死囚牢裏監守。

牢裏眾多押牢,禁子,節級見說楊誌殺死沒毛大蟲牛二,都可鄰他是個好男子,不來問他取錢,又好生看覷他。

天漢州橋下眾人為是楊誌除了街上害人之物,都斂些盤纏,湊些銀兩來與他送飯,上下又替他使用。

推司也覷他是個有名的好漢,又與東京街上除了一害,牛二家又沒苦主,把款狀都改得輕了,三推六問,卻招做“一時鬥毆殺傷,誤傷人命;”待了六十日限滿,當廳推司稟過府尹,將楊誌帶出廳前,除了長枷,斷了二十脊杖,喚個文墨匠人刺了兩行“金印,”迭配北京大名府留守司充軍。

那口寶刀沒官入庫。

當廳押了文牒,差兩個防送公人,免不得是張龍,趙虎,把七斤半鐵葉盤頭護身枷釘了,分付兩個公人,便教監押上路。

天漢州橋那幾個大戶科斂些銀兩錢物,等候楊誌到來,請他兩個公人一同到酒店裏吃了些酒食;把出銀兩齎發兩位防送公人,說道:“楊誌個好漢,與民除害;今去北京,路途中望乞二位上下照覷,好生看他一看。”

張龍,趙虎道:“我兩個也佑他是好漢,亦不必你眾位分付,但請放心。”

楊誌謝了眾人。

其餘多的銀兩盡送與楊誌做盤纏,眾人各自散了。

卑裏隻說楊誌同兩個公人來到原下的客店裏算還了房錢,飯錢,取了原寄的衣服,行李北,安排些酒食請了兩個公人,尋醫士贖了幾個棒瘡的膏藥貼了棒瘡,便同兩個公人上路。

三個望北京進發,五裏單牌,十裏支牌,逢州過縣,買些酒肉,不時請張龍,趙虎吃。

三個在路,夜宿旅館,曉行驛道,不數日,來到北京,入得城中,尋個客店安下。

原來北京大名府留守司,上馬管軍,下馬管民,最有勢。

那留守喚作梁中書,諱世傑;他是東京當朝太師蔡京的女婿。

當日是二月初九日。

留守升廳。

兩個公人解楊誌到留守司廳前,呈上開封府公文。

梁中書看了。

原在東京時也曾認得楊誌。

當下一見了,備問情繇。

楊誌便把高太尉不容複職,使盡錢財,將寶刀貨賣,因而殺死牛二的實情,通前一一告稟了。

梁中書聽得大喜,當廳就開了枷,留在廳前聽用,押了批迥與兩個公人自回東京,不在話下。

隻說楊誌自在梁中書府中早晚殷聽候使喚。

梁中書見他謹勤,有心要抬舉他,欲要遷他做個軍中副牌,月支一分請受,隻恐眾人不伏,因此,傳下號令,教軍政司告示大小諸將人員來日都要出東郭門教場中去演武試藝。

當晚,梁中書喚楊誌到廳前。

梁中書道:“小人應過武舉出身,曾做殿司製使職役。這十八般武藝,自小習學。今日蒙恩相抬舉,如撥雲見日一般。楊誌若得寸進,當效銜環背鞍之報。”

梁中書大喜,賜與一副衣甲。

當夜無事。

次日,天曉,時當二月中旬,正值風和日暖。

梁中書早飯己罷,帶領楊誌上馬,前遮後擁,往東郭門來。

到得教場中。

大小軍卒並許多官員接見,就演武得前下馬,到廳上正麵撒著一把渾銀交椅坐上。

左右兩邊齊臻臻地排著兩行官員∶指揮使,團練使,正製使,統領使,牙將,校尉,正牌軍,副牌軍。

前後周圍惡狠狠地列著百員將校。

正將台上立著兩個都監∶一個喚做李天王李成,一個喚做聞大刀聞達。

二人皆有萬天不當之勇,統領著許多軍馬,一齊都來朝著梁中書呼二聲喏。

卻早將台上堅起一麵黃旗來。

將台兩邊,天右列著三五十對金鼓手,一齊發起擂來。

品了三通畫角,發了三通擂鼓,教場裏麵誰敢高聲。

又見將台上豎起一麵淨平旗來,前後五軍一齊整肅。

將台上把一麵引軍紅旗麾動,隻見鼓聲響處,五百軍列成兩陣,軍士各執器械在手。

將台上又把白旗招動,兩陣馬軍齊齊地都立在麵前,各把馬勒住,梁中書傳下令來,叫喚副牌軍周謹向前聽令。

右陣裏周謹聽得呼喚,躍馬到廳前,跳下馬,插了槍,暴雷也似聲個大喏。

梁中書道:“著副牌軍施逞本身武藝。”周謹得了將令,綽槍上馬,在演武廳前,左盤右旋,右旋左盤,將手中槍使了幾路。

眾人喝采。

梁中書道:“叫東京對撥來的軍健楊誌。楊誌轉過廳前,唱個大喏。梁中書道:“楊誌,我知你原是東京殿司府製使軍官,犯罪配來此間。即日盜賊猖狂,國家用人之際。你敢與周謹比試武藝高低?如若贏得,便遷你充其職役。”

楊誌道:“若蒙恩相差遣,安敢有違鈞旨。”

梁中書叫取一匹戰馬來,教甲仗庫隨行官吏應付軍器;教楊誌披掛上馬,與周謹比試。

楊誌去廳後把夜來衣甲穿了;拴束罷,帶了頭盔弓箭腰刀,手拿長槍,上馬從廳後跑將出來。

梁中書看了道:“著楊誌與周謹先比槍。”

周謹怒道:“這個賊配軍!敢來與我交槍!”

誰知惱犯了這個好漢,來與周謹鬥武。

不因這番比試,有分教楊誌在∶萬馬叢中聞姓名,千軍隊裏奪頭功。

畢竟楊誌與周謹比試,引出甚麽人來,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