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拂見他應變得法,亦自佩服,疾忙後躍,避開這一招,長聲笑道:

“即吃不了你的了,送條大龍給你吃吃又如何?”

右手揚處,數十枚黑色棋子成品字形打來。

他的暗器功夫本由司往水照及一手點撥,下山之前已臻甚高境界,伺後再經鄧九公傳授,更是百尺竿頭,更進一步。

司徒水照見一口氣打出數十子,但手法勁力均無特異之處,冷笑一聲道:“米粒之珠也放光華”雙掌拍出,存心要一招將棋子震成齏粉。

這一掌抬到中途,忽覺不對。段拂這數十子看來是一齊飛出,豈知打到一半,原來慢的忽然加快,原來快的柔然減慢,有的由斜飛變為直打,徑直打來的在空中拐了個彎,又向斜刺裏飛去。

他不由心中一寒:

這小子一隻手上竟發出五種勁力,手法之妙,實非我所能敵!

可是掌已不能變招,隻好吸一口氣,閉住周身穴道。

當先二十幾枚棋子被他震碎,卻也有七八枚正中身上,被打得一陣酸麻。

段拂見這一擊明明得手,卻沒見甚麽成效,對他內功精湛也是暗暗佩服,高聲叫道:

“琴棋兩門都勝你不得,且後書畫又怎樣?取我筆來!”

關關巧笑聲中,一支如椽大筆點空飛至,段拂伸手接住,虛劃兩下,笑道:“司徒先生,你是愛書還是愛畫?”

司徒水照見他怪招層出不窮,實是頭痛,當下打定主意,一言不發,左手“判官翻簿”,右手“吊客臨門”,雙刀齊出,以免被他搶到先手。

段拂側身一讓,笑道:“好呀!你用鬼刀,我就給你畫幅《鬼趣圖》也自不妨!”

縱筆直進,照準司徒水照頭上連點三點,口中叫道:“牛頭支叉”司徒水照轉身避開,右子三指成鋼叉之形,一招“挑下油鍋”,倏這戳去。

段拂筆杆左攔右掃,無一時已連畫出“馬麵橫眉”、“無掌掉臂”、“閻君拍案”、“懶鬼登床”四幅圖畫,與司徒水照砍出的十幾刀鬥了個旗鼓相當。

周圍眾人本來見他們鬥得花樣百出,緊湊異常,看得興高係烈,這時卻覺陰風陣陣,身上都有一股寒意,喝彩聲也弱了許多。

再拆數招,段拂斬落下風。

他的“畫”字門《鬼趣圖》縱然妙參造化,畢竟是臨機而創,略嫌生澀,司徒水照這套鬼刀卻是羅天府幾代精英淬煉百餘年的一套功夫,非但詭異剛猛兼而有之,破綻也是極少。

段拂眼見情勢不妙,絕勢一變,恢宏豪放,氣韻斐然。

司徒水照捎手不及,退後兩步,提氣喝道:“這可是米家父子的潑墨雲山?”

北宋書畫家米芾父子擅畫寫意山水,潑墨雲山尤為奇絕,段拂平素裏學畫之時,早就心摹手追,此際使了出來,果然威力非凡。

段拂笑道:“果然文武全才!潑墨雲山,貴在大筆淋漓?”

說了這兩句話,筆勢橫拖,直有掃蕩千軍之力,司徒水照猛砍數刀,出盡全力方才架住。

豈知段拂見他招數用得稍老,數筆點下,又輕又快,司徒水照一個避不及,被筆尖鉤住衣襟,連忙後躍,方才避開後招,衣襟卻被撕下半幅。

旁觀眾人看得清楚,司徒水照已算輸了一招。

司徒水照數十年對敵從未輸過一招半式,這時不禁又驚又怒,喝道:

“這也算是潑墨雲山麽?”

段拂笑眯眯地道:“你忒也性急,我的話沒等聽全就匆忙出手,又怪得誰來?

“我說的是,潑墨雲山,貴在大筆淋漓,但閑閑點染,更見妙處。”

司徒水照想想也對,寫意山水中確有點染一說,看來倒真是自己不察,當下一咬牙,雙掌刀好似潑風一般卷了過去。

段拂接他幾招,覺道勁力增加,知他動了真火,筆勢一變,由輕靈迅捷變作緩慢磔曲,東劃一下,西劃一下,看去甚是吃力。

司徒水照隻覺對方筆上勁力陡增,攻勢登即受阻,一怔之下,雙掌護身,躍後

數步,欲待看清他兵刃來路,隻見段拂麵色凝重,筆尖上猶如拖著千鈞重物一般,又似蛛絲絡壁,拙密異常,不由暗暗心驚,脫口道:“大篆?”

段拂笑道:“好眼力!”手上卻是絲毫不緩,一杆普通毛筆在他渾厚內力驅使之下,竟自發出嗤嗤之聲。

司徒水照接得數招,便知自己掌刀無法勝他,側身向旁邊一縱,伸手拔起兩根數尺長的茅草,腕子一抖,一股颶風拂麵而至。

段拂知道,他已使到的“鬼刀”中的絕頂招數——心刀。

鬼刀這三個階段:

實刀、掌刀與心刀其實外形並無關緊要,關鍵在於內力驅使,他即使到心刀,內力驅使便已達到極致,自己這路“書”字門奇功怕也應付不了,恐怕詩酒兩門也已難敵,一念至此,掉轉筆杆,激射出去。

司徒水照不虞有此,嚇了一跳,連忙收招閃避,隻覺筆杆從自己臉旁掠過,隱隱生疼,但馬上便是心中一喜,知道段拂手中已無兵刃,兩根長草一左一右,輕飄飄地斬了上去,勁力卻是非同凡響。

豈知刀勢未至,迎麵一根綠油油的東西刺了過來,不惟方位古怪,竟然破空有聲。

他不及多想,回刀架住,來者卻是一根手指粗,二尺多長的花莖,不禁一呆,喃喃道:“這是甚麽玩意兒?”

段拂道:“你有心刀,我有花劍!”

說了這八個字,手中花莖迅疾無比地刺出二十七下。

司徒水照手忙腳亂,雙刀全部回防,方才接下了這一輪攻勢,怒道:“花也當劍?

段拂手下不停,口中道:“草能作刀,花如何不能當劍?今日教你個乖,好好兒記著罷!”又是四五十劍刺出。

司徒水照隻道自己出到心刀,段拂縱使奇功蓋世,也當束手就擒,豈知他這門古怪功夫中竟有自己鬼刀克星。

雙方用的一草一花,都是脆弱柔嫩之物,貫注了絕頂真力之後,凶險之處,絲毫不下於寶刀寶劍,任誰受了一招,都是骨斷筋折,開膛破肚之禍,當下凝神迎戰,絲毫不敢怠忽。

此刻周圍觀戰的千餘江湖好漢喝彩聲驟止,各自屏息瞪眼,見他們輕輕飄飄地鬥來鬥去,直似小兒遊戲一般,實是不知所雲。

個中隻有悟空、陸高軒、李夢樓等高手隱約明白其中奧妙,都是暗自嗟歎:

司徒水照這等本事,實是自己日常未能夢見,虧得段拂還能抵擋得住,此子一代奇才,日後成就豈可限量!

晃眼間,兩人又拆過數十招,司徒水照漸覺心跳加劇,喘息加促,看段拂時,鼻尖上雖沁出些許細汗,呼吸卻仍曼長調勻。

他知自己內功修為雖不在段拂之下,但畢竟年逾五旬,體力已不饒人,這般久戰,不是善策。

一想到此,左手長草撩開段拂刺來之劍,右手長草摟頭蓋頂,劈了下去,風聲忽忽,勢頭甚是驚人。

這一刀似拙實巧,也是先行封死段拂退路,逼他以硬碰硬。

此時場外眾人也看出勢頭凶險,不由同聲驚呼,更有人站了起來。

當此情勢之下更無別法,段拂不及多想,舉起花莖向上一擋。

“嗤嗤”聲響,二草一花,俱自當中斷折。

段拂手中惟餘碗口大一朵鮮花,司徒水照手中也隻剩下兩截茅草,長不逾尺。

說時遲,那時快,司徒水照早有準備,兩截茅草脫手飛出,趁著段拂矮身低頭閃避,反手自懷中掣出一張鐵弓,左手如抱嬰兒,右手如對滿月,“噌”地拉開,口中“桀桀”笑道:“無弦弓下,神鬼難逃,段拂,你認命罷!”

段拂心頭一震,他戰司徒水照,最為畏懼的便是他的無弦弓。

若在開闊平地,還可俯身躲避,可是此處四周俱是密密層層的人群,自己隻消一閃,身後首當其衝的數十人必將屍骨不全。

當年在桃花山上,他一箭炸飛十數棵桃樹,那種威力至今想來仍是不寒而栗,可是自己便該不躲不閃,任他射死不成!

刹那間,冷汗濕透重衣,山風一吹,背上涼颼颼

的,心裏也是涼颼颼的。

司徒水照見他躊躇,猜到了他的心事,怪笑一聲道:“要做英雄可沒那麽容易,想救你身後人的性命,不付出點兒代價怎麽能成!還是痛快受死罷!”

聲盡手動,“嗤”的一響,一股無形氣勁應聲而出,直射段拂前心。

段拂被他說得心亂如麻,正不知如何是好,無弦弓已經發出,眼見已經避無可避,驀地裏耳邊傳來數聲嬌叱,幾道人影插入他與司徒水照中間。

段拂大驚,叫道:“不可!”可惜為時已晚,離司徒水照最近一人已被那股無形氣勁貫穿前心,血箭迸出,栽倒在地。

接著“哎喲”兩聲痛呼,次近那兩人一個傷臂,一個傷腿,血如泉湧,但這勢如奔馬的一箭也總算是被擋住了。

段拂心頭突突亂跳,看離自己最近的一襲綠衫,知是關關,次近傷腿的則是顧湄,顧湄身前擋著傅洛兒,離司徒水照最近的竟是自己有兩麵之緣的桃花六娘!

他又驚又悲又怒,喝聲:“關關,給我擋住那奸賊!”

關關哪裏等他把話說完,飄然而上,與司徒水照鬥在一起。這無弦弓威力奇大,可以驚風雨,泣鬼神,不過內力消耗亦是極巨,司徒水照正自運功調息,關關已然欺身而至。

他忍住胸中一口濁氣,揮掌相迎,關關也是心頭痛怒,加上又是生力,兩人登即鬥了個難解難分。

段拂顧不得查看顧湄與傅洛的傷勢,隻心中對她們說了句“快退!”足下生風,施展出“八步趕蟬”的上乘輕功,掠到桃花六娘身旁,將她盈盈嬌軀抱起,隻見她雙目緊閉,本已雪白的麵頰更加慘白如紙,身上一襲素衣卻早被鮮血染得殷紅。

桃花六娘一息尚存,覺得身軀顫動,勉力睜開眼來,隻見段拂虎目含淚,望向自己,嘴角現出一抹微笑,低聲道:“你……你……沒事麽?”

段拂忍淚道:“我沒事,是我害了你!”

桃花六娘歎了口氣,搖搖頭道:

“不……不是你,是我……自己,從第一眼……看見你,我……我這個人便不是……自己的了,能為你死……我……我很是高……高興……”

說到這裏,她臉上泛起一陣紅潮,眼睛竟也似明亮了許多。

段拂從沒想到,這個自己隻見過兩次的苗家女子,她柔弱的身軀內竟對自己藏著這樣一樣驚天動地,赴湯蹈火九死不侮的愛意,淚眼婆娑,望出去一片模糊。

桃花六娘喘了口長氣,微微笑道:“我……我不成了,我……我求你一件事……”

段拂哽咽道:“你說”。

桃花六娘道:“求你……求你吻我一下,死也瞑……”

說到此處,胸口一陣劇痛。

段拂知她命在頃刻,再不多言,倏地將雙唇掩在她微翕的唇上。

這一吻,青天白日下的一吻,眾目睽睽下的一吻,對一個單戀自己至於付出性命的少女的一吻,又深又長,又是火熱,又是愧疚……

也許時間過得並不長,但在段拂心中,卻似過了一百天、五年、十年、一百年那麽久,直到覺得自己唇下的兩片嘴唇漸漸冰冷,懷中的嬌軀漸漸僵硬,這才緩緩放開。

桃花六娘的臉上帶著一絲滿足的微笑,毫無怨尤,也毫無遺憾,因為她死在心上人的懷抱中,死在心上人的深深一吻之下,盡管這心上人可能從沒愛過她,甚至都沒將她放在心上過,可是她為心上人做了自己該做的,做了自己能做的一切……

段拂耳邊響起了兩年前聽她唱過的那一首曲子:

“斟大鬥,更為壽,青鬢常青古無有。笑嫣然,舞翩然,當壚十五秦女語如弦。遺音能記秋風曲,事去千年猶恨促。攬流光,係扶柔,爭奈愁來一日卻為長……”

驀地裏他抬起頭來,大喝一聲“關關,你且回來,不親手斬此奸賊,我勢不為人!”

這聲大喝猶如春雷滾滾,在五霸岡上空隆隆炸響,無論是激鬥中的關關和司徒水照,還是圍觀的千餘好漢,大家的身上和心上都同時猛震了一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