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拂與關關見他須發皆動,豪情萬丈,都不自禁地代他高興,知道他心結已解,“江南五俠”的威風豪氣重又回到了身上。

當下李夢樓目中重又精光灼灼,恢複了平日的矯捷剽悍,命關關放出一支號箭,喚來鄰近的幾名家人,埋葬屍首,清理戰場,修葺亭台。

他對“琴築”極為珍惜,向來隻有尉遲景和過進之二人暗中看守,並無別人在此。

幾名家人來到,見這裏屍身狼藉,血汙遍地,這一驚非同小可,忙向主人請示如何辦理。

李夢樓也不多說,指示他們將二人屍身並葬一處,務須擇處高地,修建一座大墳,一應開銷,盡管到賬房支取便是。那幾個家人領命去了。

片刻之後,“琴築”上已幹幹淨淨,再無一絲血痕汙漬遺留下來,宛若什麽事都未發生過一般。

段拂看著別人來回忙碌,心頭忽生出一種異樣感覺:

人生一世,生生死死,也不過就是這麽回事罷了!

幾桶清水,一抔黃土,一衝一埋,再也留不下甚麽東西。

想到此處,心頭驀地湧上一股蒼涼。

李夢樓卻渾然沒在意他想些甚麽,背著手來回踱了幾圈,甚是滿意,縱聲笑道:

“好啊!這一日雖然凶險,並且到現在連對頭要是誰也不知道,不過能識得段賢侄這樣的人物,也算並不空過。

“關關,適才你不是說要整治幾樣小菜麽?這就去罷!

“段賢侄,天色已晚,暮靄沉沉,咱們這就掌起燈火,飲他個通宵達旦!”

段拂與關關俱各含笑答應。

這“天河琴築”乃是雅致所在,容不得煙火熏烤,關關襝衽為禮,告了個罪,搖著小舟到附近的“天廚閣”中精心炮製小菜去了。

段拂隨李夢樓進了琴築深處,剔亮油燈,有一打沒一打他說些江湖軼事,再分析那背後主使暗算李夢樓之人,卻是絲毫不得要領。

這時段拂肚中忽然“咕咕”直響,原來卻是餓了。

李夢樓哈哈大笑,道:“天河水塢待客不周,讓我這貴賓餓著肚子坐在這裏,做主人的卻還東拉西扯,就是說不上正題……”

段拂臉上微微一紅,剛待解釋幾句,李夢樓忽指著他身後笑道:

“好在還不算太過失禮,我這寶貝女兒這不是來了?”

段拂回頭望去,槳聲欸乃,垂柳輕分,樹叢中閃出一盞紅燈。

船頭上俏生生地立著的不是關關又是哪個?

此刻夜風輕拂,傳來遠山樹柳的清香,吹動關關的衣袂,有若漣漪蕩漾,遠遠望去,便是真的淩波仙子也及不上她的萬種風情。

刹那之間,段拂但覺神魂俱醉,渾不知身在何處。

槳聲燈影之中,小舟緩緩靠岸。

關關係住小舟,雙手各提一個碩大的竹製食盒躍上岸來,笑道:

“爹,段公子,你們餓了罷?真對不住,我許久不下廚房,手腳慢了些,若作得不好的,包涵則個!”

說話之間掀開盒蓋,已將其中菜肴一樣一樣端將出

來,擺滿了一桌子。

盒蓋甫掀開一條縫兒,段拂先就聞到一股奇香,竟是生平從所未曆,不由得又驚又喜。

看那八種菜肴時,有的嬌紅芳香,有的碧綠清新,有的焦黃鬆脆,有的紫中透亮,竟無一盤識得,卻無不引人食指大動。

他這裏端詳未了,關關又已轉身回去,自船上拎了兩大壇酒過來。

這兩大壇酒每壇都有五六十斤重,她一個弱質女兒提在手中竟輕飄飄的有若無物。

李夢樓見她“通嗵”兩聲,將酒壇往地下一放,不由眼睛一亮,笑道:

“好丫頭!你爹爹一輩子就藏著這兩壇好酒,今兒全被你給翻出來啦!怎麽?你還要醉死老爹不成?”

關關嬌笑道:“你不是說要與段公子喝個通宵達旦麽?酒少了怎麽能夠?

“再說,爹爹的酒量我是知道的,段公子酒量深淺我雖不知,但憑著他這一身精純功夫,與爹爹喝個旗鼓相當當無問題。

“省得一忽兒酒喝光了,爹爹你又得讓我劃船去取!”

說到此處,小嘴一噘,一派小女兒的嬌憨情態。

李夢樓大笑道:“好!好!我女兒說得好!段賢侄,可不要辜負我女兒這一片心意呀!請!請!”

段拂早餓得很了,一見主人讓客,連忙夾了一筷菜肴送入口中。

方咀嚼得幾下,便覺濃香滿口,又滑又軟,而且滋味竟是不斷變幻,想不出是何物所製。

關關見了他臉上神情,忍不住“撲哧”一笑,道:

“爹爹早就訂下規矩,這琴築乃是風雅之地,不準有焚琴煮鶴的煞風景之舉。

“所以這幾樣菜呢,我都是用葷菜配製,待得熟了,再將肉類棄去不用。

“段公子請嚐一嚐,可還合胃口麽?”

這時的段拂已顧不上答話,連吃了幾口盤中菜肴,越吃越是香甜,越吃也越是莫名其妙。

關關笑道:“段公子,你吃的那一味乃是豆腐,不過呢,我用了些免腿肉、獐腿肉、還有些果子狸來配它,三三見九,兔獐混咬是一番滋味,獐狸混咬又是一般滋味……”

段拂吃一樣,她便斯斯文文地解說一樣,她每解說一樣,段拂便讚歎一樣。

無一時,段拂也已吃到了七成飽了。

李夢樓見他吃得香甜,哈哈笑道:“賢侄也嚐得夠了,咱們這酒也該動一動了罷!”

段拂臉上微微一紅,端起酒杯道:“關關姑娘廚藝出神入化,在下平主未嚐過如此異味,一時饕餮之狀,極是不堪。

“老伯與關關姑娘請恕過無禮之罪。”

李夢樓哈哈笑道:“率性而為,是謂真人。餓了就吃,渴了就喝,這才對嘛!

“我就喜歡你這樣的客人!來來來,賢侄,我敬你一杯!”說罷,仰首一飲而盡。

段拂陪著幹了一杯,酒至唇邊,未飲先已有醺醺之意,酒入肚中,更是醇香悠長,五髒六腑都有爽氣,忍不住讚了一聲:“好酒!”

李夢樓甚是得意,笑道:“怎樣?我這兩壇存了六十年的花雕還

使得麽?來來來,隻管喝,好處還在後頭呢!”

兩人酒到杯幹,你來我往,無一時,已各飲了數十大盅。

段拂其實甚少飲酒,皆因這酒味實在佳妙,心情又甚暢快,仗著內功精純,喝得不動聲色。

李夢樓麵上已有三分酒意,這時笑道:“關關,段賢侄適才稱讚你的曲子唱得好聽,不若現下彈上一曲,以助酒興如何?”

關關麵上一紅,心中卻也甚是樂意,低聲道:“爹爹有命,女兒自當遵從,隻要段公子不嫌我唱得難聽就好。”

段拂忙道:“豈敢豈敢,得聆小姐仙音妙曲,段拂神緣非淺。”

關關抿嘴一笑,起身分花拂柳地去了,無一時,取來一具短琴,調了幾個弦,曼聲唱道:

“人人盡說江南好,遊人隻合江南老。春水碧於天,畫船聽雨眠。壚邊人似月,皓腕凝霜雪。未老莫還鄉,還鄉須斷腸。”

這一首《菩薩蠻》詞乃是唐五代之際詞壇大家韋莊韋端已所作,詞中所傳江南風景,真正非深識個中真味者不能道也。

關關悠悠唱來,有如風中珠落,字裏花飛,段拂聽了,眼前耳邊俱是美景佳音,鼻端嗅得陣陣清香,也不知是花香,是柳香,是酒香,是歌香,還是那唱歌的人香?

這場酒才隻飲到四五分,他卻早就深入醉鄉去了

從這一天起,段拂便在“天河水塢”住了下來,每日裏與李夢樓對棋賞曲,縱酒放歌,切磋武技,講論傳聞,兩人相處極是默契。

段拂一生之中從未有過這般安寧逍遙的日子,心情極是暢快,真盼時光就此停駐,永不前移才好。

李夢樓高興之餘,嚴加戒備,惟恐那不知名的對手再出甚麽詭計,可是一晃眼三個月過去了,什麽意外也沒發生過。

這些時日裏,段拂與關關朝夕相處,情誼日進,一個已將以前稱呼的“段公子”舍去了一個字,直接稱為“段兄”,另一個則更加省事,從“關關姑娘”直接減為“關關”了。

這一日正是五月中旬。

杭城五月乃一年中最美的季節,芙蓉初綻,荷香滿塘,夜中蛙鼓盈耳,白日燕子回翔,一眼望去,處處柳綠桃紅,觀之無厭。

“天河琴築”的西廂有一間清雅的竹舍,那是李夢樓特地撥出來給段拂居住的,此時裏麵正傳出陣陣琴聲。

竹影一閃,關關手托著一個木盤,自竹舍右邊的小徑走了出來。

今日她泛舟水上,采得一些新藕,與酸梅相混,調成了一道“酸梅藕片湯”,加上莊中儲下的冰塊,喝得幾口,非但怡人,更有解暑之效。

她先遣人送去一些給爹爹,想了半晌,段拂這一份還是自己來送了。

關關耳音銳敏,離得老遠便聽見琴聲悠揚,奏的似是一曲《詩經·秦風》中的《蒹葭》,可是再行得近些。

曲調又變得活潑跳蕩,竟是《詩經》三百篇的第一首《關雎》。

關關精審音律,可是向來不曾想到這兩首音調風馬牛不相及的曲子可以混在一處,而且變得如此豐贍華美,情意綿綿。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