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鶴趨前輕輕叩門,低聲道:“啟稟師父,段幫主到。”

“吱呀”一聲,竹門開啟,陸高軒清朗健舉的身形現在門口,隻見他滿麵堆歡,拱手道:“段老弟,深夜相邀,忒也冒昧了,你可莫要見怪喲!”

段拂含笑道:“陸掌門見招,段拂縱有天大事情也該撇下,更況不過是敘談飲酒這些不急之務,又豈有見怪之理?

陸高軒笑道:“好,好!請!”兩人進了屋中,分賓主落座。尚未開言,陸高軒忽地一聲長歎。

段拂道:“適才聽雲鶴道長言道,陸掌門有關係武林氣運之大事要與段拂商議,段拂倒不知何事能令陸掌門愁悵如此?”

陸高軒愁眉不展,緩緩道:“段老弟,我風聞你出身羅天府,不知可真?”

段拂一驚道:“是啊!不知陸掌門如何得知?”

他出身羅天府之事極為隱秘,江湖上知曉此事的隻寥寥數人。

陸高軒名為武當掌門,但武林皆知他素如閑雲野鶴,適性而行,不理事務,而竟能知道此事,那可當真奇了。

陸高軒道:“這就是今日我請老弟你來敘話的緣由,老弟你可知道,羅天府已成了當今武林最大的禍胎麽?”

他單刀直入,出語驚人,對段拂的反問竟是不予置答。

段拂道:“此話怎講?”

陸高軒道:“今日老弟你接任幫主,我與悟空大師上山道賀,接談之下,才知兩月之前,我們兩派同時麵臨了自創派以來未有之奇難!”

段拂聽他說得鄭重無比,不禁聳然動容。

要知少林武當數百年來執武林牛耳,雙峰並峙,截斷眾流,大風大浪不知經曆了幾千幾百場,卻也都履險如夷,安然無恙。

現今主持這兩派事務的悟空方丈與陸高軒雖非了不起的高手,但為人俠義謙和,胸懷博大寬廣,在武林中的威望也隻僅次於剛剛故去的丐幫幫主鄧九公而已。

若說他們兩派同遭奇難,那是別人做夢也想不到的事,而此事之重,更不待推詳而後知。

段拂心念一動,道:“此事敢莫便是與羅天府有關麽?”

陸高軒苦笑道:“段老弟當真聰明。兩月之前,武當山上來了三個怪人,一個威儀棣棣,氣派不凡,但目光陰冷,使人不寒而栗。

“另兩個可就更加奇怪了,一個生得好像畫上的鍾馗,另一個卻半男半女,看得好教人惡心……”

段拂脫口道:“三大巡使!”

陸高軒道:“正是這三個人,段老弟識得他們麽?”

段拂道:“豈止識得,他們還是我的大仇人。兩年之前,我與他們交過兩次手,結果一次不敵,一次兩敗俱傷。”

陸高軒道:“這就是了。這三人上得山來,指名要我去見他們,言語甚是無禮。

“我的幾個師侄大怒之下,和他們動起手來。唉!說來慚愧,沒過兩個照麵,十幾個人不是折手,就是斷足,簡直不堪一擊。

“我聽說大驚,盡行招集派中高手在真武觀上迎敵。

“接談之下,那北方巡使尹似村竟拿出羅天府主司徒水照的令旨,要我武當派從此臣服,變為他羅天府的湖北分堂!”

段拂吃了一驚,他雖早知司徒水照野心勃勃,卻也不曾料到他手段如此莽撞直截,竟然毫無曲折地向武當派提出此等屈辱條件,轉念之間大怒道:“竟有此事?”

陸高軒道:“此事原本匪夷所思,我武當派自南宋末年由祖師張三豐開山以來,縱有挑釁輕視的,卻也沒到這個地步。

“我雖然有氣,倒也沒怎麽?七名師弟卻早忍耐不住,叱罵聲中,拔劍便刺。

“唉!我武當立派數百年,承蒙

江湖上眾位朋友往臉上貼金,一亮出這麵招牌,走到哪裏都有人給幾分麵子,這樣一來,派中人也都有些自高自大,以為縱不能天下無敵,也差不了許多。

“其實我曆代祖師傳下的絕學博大精深,又有誰是能學到一成兩成的?

“啊喲,段老弟,你看我心有所感,拉裏拉雜的,把話扯得遠了。

“那三巡使見我七位師弟出手,隻微微冷笑。

“尹似村和那半男半女的怪物南宮適動也不動,隻由那判官鍾馗一人迎擊。

“這人生得怪模怪樣,聽他說話,頭腦也不怎麽靈活,不過一身藝業當真高強,沒過五十招,我那七名師弟便敗下陣來,更有兩人被他重手震傷,第二日便……便故去了。

“我知道碰上了從所未見的強敵,單隻這判官鍾馗,我雖不敵,也能與他周旋個三四百招,可是那兩人在一旁虎視眈眈,這局勢可就不大妙了。

“無可奈何之下,我命眾弟子排開真武劍陣,以三十六人之力對抗三人,其實即算勝了也毫不光彩,不過也還可說是事機所迫,總勝於全派投降。唉,哪知道……”

說到此處,陸高軒重重歎了口氣,臉上神色沮喪之極。

段拂見此情景,知道是武當大敗,也即默然不語。

過了半晌,陸高軒才道:“我們三十六人將這三個怪物困在中心,雙方激鬥了足有兩個多時辰。

“我們固然出盡全力,他們倒也不敢怠慢。

“戰到後來,一些低輩弟子內功根底淺薄,氣力不繼,配合之際便有了空隙。

“那三人放開手腳,非但破了這座劍陣,更有十九名弟子喪生在他們手下……”

他說到此處,眼裏已有淚光閃動。

段拂也是心如鉛墜,想象著武當一派數百年在武林中享有盛名,今日人才凋零,竟被三個人欺上山來,挑了全派,陸高軒的心情該是何等難受。

又過片刻,陸高軒抬頭道:“我見今日武當派已敗得落花流水,當下喝住眾弟子。

“對那三巡使道:‘武當雖然今日勢不能敵,但義不受辱,既然已搭上了這麽多條性命,便玉石俱焚,以身殉派又有何妨?’

“那三巡使見我們全派上下盡皆如此,倒也不敢造次。

“尹似村冷笑道:‘給我們百日時間考慮他們的條件,若執迷不悟,武當一派從此便在武林中除名’,說完三人揚長而去。

“若是別人說這話,我隻當他是大言欺人,一笑置之,可經此一役,知道這三人絕非空言恫嚇。他們要屠滅武當全派,與現下動手相比,也不過是多一番跋涉而已。

“自他們去後,我整日心亂如麻,一時想要遍邀武林朋友求助,可是在下雖然交遊半天下,能比我強些的倒也沒有幾人,又何苦要他們白白送命?

“一時想到若鄧幫主肯出麵,他為人俠義,與我交情又厚,必可阻止羅天府的企圖,但那時還是胡六奇當政,後來才傳出鄧幫主故去的消息,這最後一分指望也就沒有了……”

段拂“嗯”了一聲,忽道:“然則據悟空大師所說,少林派的遭遇也差不多了?”

陸高軒道:“正是。少林派遭難還在我派之前,經過類似,想差者也不過是他們先被破了十八羅漢陣,後來出動了一百零八羅漢大陣,雙方激鬥了一天一夜,最後還是不敵……

“今日上得山來,我與悟空大師互道此奇遇,嘿嘿,兩個老家夥一籌莫展,無計可施,這也可算是武林中一樁不大不小的奇聞了。

“後來還是悟空大師腦子快些,一下想到老弟你年紀雖輕,但武功之高,武林中罕有人能望見項背,能與這三大巡使及其幕後的羅天府主放手一搏的,當

真是舍此其誰。

“所以我們兩個老頭兒厚了臉皮,要來請段幫主你援手,少林武當兩派的存亡,可全係於老弟你一身了……”

說到此處,竟然老淚縱橫,起身向段拂深深一揖下去。

段拂一驚,急忙欠身離座,伸手相攙,口中道:

“這可折煞段拂了,段拂與羅天府有血海深仇,縱無此事……”

兩人談了這半天話,段拂對陸高軒自是絕無戒心。

此時兩人離得近極,就在段拂雙手托到陸高軒雙肘之下,而口中話語才說到一半的一刹那,陸高軒忽地反腕疾拿,緊緊扣住了段拂的脈門!

這變故來得太過突然,太過不可思議,段拂哪有半點提防,怒喝道:“你……”

底下的話還沒說出來,便覺半身酸麻,全無氣力。

陸高軒手到功成,得意之極,不禁放聲大笑,聲音一下子變得陰冷之極,與剛才相比便似完全變了一個人一般。

正在此時,屋門一響,雲鶴、雲雁兩名道人仗劍闖了進來,一見屋中情景,不由失驚道:“師父,你……”

陸高軒雙手仍扣著段拂脈門,足下卻如裝了滑輪一般,迅疾無比地欺到雲鶴、雲雁身邊,口中笑道:“好孝順的徒兒!放心罷,師傅沒事兒!”

霍霍風響,雙足已連環踢出。

這兩腳方位角度詭異之極,速度奇快,力道奇大,雲鶴、雲雁做夢想不到向來親如父子的師傅會出此毒招,一怔的工夫,一中下頦,一中前心,直把兩人從敞開的屋門踢了出去,摔在院中,在空中便即鮮血狂噴,顯見得是不活了。

段拂看在眼中,目眥欲裂,怒叱道:“陸高軒,你竟敢下此毒手”

他這話本來尋常,但陸高軒聽在耳中,卻全身劇震,十指略鬆。

段拂趁他這一失神,手腕向兩邊一繞,指頭微屈,成鶴啄之形,反打他一對掌心。

陸高軒伸手一推一擋,段拂借力飄出七尺,穩穩站在當地,笑看著他。

陸高軒雙目中射出凜凜寒光,冷冷地道:“你不是段拂!你是推?”

那“段拂”格格嬌笑道:“誰說我不是段拂?我們本是夫妻,他就是我,我就是他,那又有甚麽不對了?”

陸高軒額頭上霎時間沁出一層細汗,喃喃道:“原來是你這鬼丫頭,原來不是段拂,不是段拂……”

他已覺得大事不好,喉中突地發出被困野獸一般的吼聲。

“段拂”笑道:“就算我不是段拂,你又真是武當掌門麽?尹似村,你還不現出本相,更待何時?”

“陸高軒”嘿嘿冷笑,道:“鬼丫頭,天下的事兒都瞞不過你……”

伸手在臉上一抹,現出一張成威厚重的麵龐,倒與陸高軒本人也有六七分相似。

這時那“段拂”也伸出十指,緩緩從麵上揭下一張薄如蟬翼的麵具,現出一張杏眼桃腮,豔雨無他的臉兒來,正是曾擺下“奇門八卦灶台陣”,困得自己險些喪命的李關關。

尹似村先已有九成料到是她,一見到這張臉,更是牙齒咬得格格作響。

他武功卓絕,為人又機警陰險,平生縱橫捭闔,罕逢敵手,那次敗在關關手下,自是引為奇恥大辱,時刻思想報複,當下喉中格格作響,十指箕張,作勢欲撲。

關關笑道:“且慢!你不想知道這前因後果麽?你一下打死了我。誰給你找真的段拂去?”

尹似村一想不錯,頓住身形,從牙縫兒裏恨恨地道:

“這究竟是怎麽回事?段拂究竟在哪兒?”

話音來落,身後有人輕輕咳嗽一聲,一個雍容清亮的聲音道:

“多承惦念,段拂在此。”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