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夢樓與七娘峒中人走在一處,且與那黃衣女子神態親密,這是三奇。

有此三奇在先,再加上李夢樓半生行俠行義、威名遠播,黑白兩道不少門派都直接間接受過他的好處,大家俱都站了起來。

正在此時,段拂身後一個綠衣少女衝了出來,嬌呼聲“爹爹”,眾人但覺眼前綠影一閃,那少女恍若禦風而行,數十丈的距離一掠而過,徑直撲入李夢樓的懷中。

眾人心頭一凜,這等輕身功夫實是見所未見,聞所未聞,不少人已情不自禁地喝出彩來。

李夢樓與李關關父女一別兩年有餘,天地懸隔,每夜夢回,未嚐不見,互相都是擔足了心事,這時又終於能緊緊抱在一處,關關固是珠淚滾滾,李夢樓也難抑心中激蕩,老淚橫流。

李夢樓與梨花二娘在黃岡與段拂定下計策,讓他回去勘察胡六奇的破綻,相機行事,自己等躲到窮鄉僻壤,隱姓埋名,隻待聽到段拂的好消息。

哪知一過數月,音訊皆無,兩人憂心忡忡,揣測百端,卻一直不敢出來,惟恐壞了段拂大事。

直至月前,兩人聽見江湖上轟傳,丐幫新幫主就任,原幫主胡六奇篡逆反上,已被正法,丐幫風貌整飭一新。

兩人大喜,依照事先約定,趕到君山來尋段拂,卻沒想到中間種種曲折,不惟段拂記憶已經恢複,且又與自己女兒重聚。

關關早知李夢樓消息,李夢樓卻直到此刻才曉得女兒還在人世,平安無恙,那更加是喜上加喜,算是人間的無比樂事了。

兩人啟程之地本在冀北一處荒涼之地,行到河南信陽府,意外地與七娘峒六峒主桃花相遇。

兩年前在杭州酒樓之上伏擊李夢樓的主力正是梨花二娘與桃花六娘,那也是老相識了。

那一戰後,梨花二娘園思念李夢樓,情致繾綣,在杭州城內外逗留不去,先遣六娘回去複命,伺後便久久沒有消息。

七娘峒七姐妹情若手足,時候一久,都覺放心不下。

桃花六娘這才主動請纓,重入中原,尋訪梨花二娘蹤跡。相逢之下,詢知就裏,又喜又悲,又是心酸又是自憐。

她自酒樓那一戰後,對於段拂時刻懸念,正是念茲在茲,揮之難去,可惜連他的名字也不知道,更不用說別的了。

這時聽見段拂確訊,喜的是終於知道了這人的一些情形,也知道他平安無恙,前途無量,悲的是他已“名花有主”,心酸的是自己這番刻骨相思,心無了局,自憐的是自己命苦如此,雖有愛人的權利,卻無被受的可能。

但無論如何,見他一麵終是好的,於是懷著極為複雜的心情,隨李夢樓二人上了君山。

李夢樓忽悲忽喜,激動了好一刻,這才放開關關道:

“乖女兒,見了你高興,險些忘了介紹,這就是爹的救命恩人,也是爹的新夫人,快來見過。”

關關自從段拂之口得此消息,內心的喜歡實不下於李夢樓自己,爹爹半生與自己相依為命,雖然行俠仗義,頗不寂寞,內心情感總是孤獨難排,一旦得了美滿歸宿,無論爹爹抑或自己都是了無遺憾。

當時盈盈下拜,柔聲道:“關關見過二娘。”梨花二娘又羞又喜,麵頰緋紅,伸手將關關扶起。

李夢樓哈哈大笑,道:“二娘,你看我這乖女兒怎樣?怪不得我成日牽掛誇獎罷!”

梨花二娘嫣然一笑道:“我早知你眼光不差,更不會對我說謊,不過說甚麽也想不到關關竟是如此鍾靈毓秀。

“有個這樣好的女兒,那可真不是件簡單的事兒呢!”說著拉住關關的手,甚是親熱。

他們三人心情各異,都沒有注意到站在身後的桃花六娘。

自關關綠影飄來那一瞬,桃花六娘的雙眼就沒一刻離開過她的身軀、麵龐。

端詳一過之後,胸中頓覺酸楚:

呀!他那樣的人中之龍,確也隻有關關這樣的女子才配得上,我……我是不成的了,見了關關之麵,她才真正覺得自慚形穢,又妒又羨,銀牙咬住下唇,幾乎要落下眼淚來。

這時段拂緩步自台邊而下,來到幾人身旁,深施一禮,道:“嶽父,二娘,你們終於來了,這幾個月可想得我好苦。”

轉頭道:“六娘,你也來了,一向可好?”

桃花六娘心中一陣慌張,一陣酸苦,一陣喜悅,連忙點了點頭,卻終於止不住淚水滾落,急忙伸袖擦去。

段拂見她神色異樣,哪想到她與自己不過一麵之緣,竟然情根深種,微覺詫異,但也不便再行多說。

幾人均廝見了,段拂轉身回到台上。

李夢樓自去與熟絡朋友招呼,互道離別之情。有人問起他這兩年經曆,均以“一言難盡”以蔽之。

一半固是不願多說,另一半也因為中間曲折大多,委實一言難盡。

這時孟三壽扯開嗓門,先說了幾句寒暄客氣之語,然後將丐幫兩年來大變叢生的經過講了一遍。

與會之人隻有十幾位名高望重之人與鄧九公有舊,但他俠烈仁德,天下推崇。眾人聽說他這般命喪宵小之手,無不嗟歎。

最後便是新幫主的就任儀式。

段拂緩步上台,微微拱手,群丐歡呼雀躍,他當理幫務雖隻一月有餘,但威風仁愛,大有鄧九公遺風,眾人早自心眼兒裏頭佩服出來。

與會群豪見他風度如此,也是樂聲如雷。孟三壽等四長老恭恭敬敬抬過十三節青竹打狗棒,呈給段拂,然後群丐依班次高低,輩分大小逐個上台,向段拂身上唾吐。

丐幫自唐代而創,迄今七八百年,幫主就任均要經幫眾唾吐,以示乞丐為天下最微賤的身分,為群丐之首須先受天下最大屈辱,此中實含悲憤警醒的深意。

惟一例外的是南宋末年的女俠黃蓉,她就任丐幫幫主時年方妙齡,花朵兒一樣的容貌,實是忍不得這等肮髒。

其時恰逢四大長老中的彭長老叛國投敵,妄圖以“攝魂大法”製服黃蓉,被黃蓉以《九陰真經》上的功夫反製。

眾長老念著多年情誼,懇請黃蓉饒他性命,黃蓉因利乘便,提出暫廢此規矩以要挾。

事在危急,眾長老不得不允。

唾吐已畢,段拂更去汙衣。群豪紛紛與他道賀。

這時剛及午時,段拂傳下令去,知客弟子流水價送上酒食,就在軒轅台下大排筵席餉客。

丐幫規矩,群丐用餐時須席地而坐,好飯好菜也弄得稀爛,宛如殘羹冷炙模樣,以示乞丐本色,招待客人卻用的是完整酒飯,豐盛之處較之富豪大賈猶有上之。

這一場酒自午時初直喝到申時末刻,日色漸暗,紅紅的大太陽有如掛在眾人頭上一般,映在洞庭湖水麵,當真是浮光躍金,景致奇麗無方。群豪帶醉看了,都禁不住喝彩。

晚上段拂居所竟然另開小宴,關關等三女加上李夢樓、梨花二娘、桃花六娘均在座中。

李夢樓等問起別來詳情,段拂將如何遇到關關,被她治愈了失憶之症,如何去救鄧九公,被胡六奇用計圍困,鄧九公為救眾人不惜舍身等事一一說了一通。

李夢樓聽得血熱如沸,梨花二娘與桃花六娘卻不禁流下淚來。

關關忽道:“拂哥哥,咱們此番行這典禮固然是為昭告天下,以鄧九公之名,複彰胡六奇之罪。

“另有用意卻也是為了以逸待勞,引羅天府的人上鉤,可是今天日間我們詳查過與會之人,卻沒

發現半絲異樣之處。你可有甚麽發現麽?”

段拂搖搖頭道:“沒有。但我想並不是羅天府沒有行動,隻是咱們沒有發現而已。

“前些日子我翻看幫中的機密檔案,發現他們已暗中做下了不少大事。

“東海上最大的三隻盜夥‘龍王幫’、‘海沙派’、‘驚濤船隊’均已被他們收歸屬下。

“川黔一帶的幾支黑道龍頭也是或降或滅,瓊州‘黎老漢刀’一派被盡行屠滅,據說凶手生相有如判官,顯是鍾馗無疑。

“北方局勢更加緊張,如今山西、陝西、甘涼、冀東北四處的黑白道已結成聯盟,宗旨甚是機密,但據知情人透露,似也與羅天府的威脅有關。

“江南一帶倒很大平,想是司徒水照前番在老伯府上受挫,元氣大傷,又忌憚此事傳播太廣,故此一直沒再下手。

“看來司徒水照之野心已漸露頭角,丐幫即或不是我作幫主,他都會有覬覦之心,更何況他知道我墜崖不死的消息……”

他頓了一頓,道:“不過,羅天府收羅門派雖多,卻無甚麽了不起的人物,最令人頭痛的還是司徒水照及三大巡使這四個人。

“司徒水照老奸巨猾,沒把握的事兒不會輕動,鍾馗與南宮適形容古怪,太過惹眼,這等詐道也非他們所擅長。

“故此最有可能上山的還是北方巡使尹似村,此人武功卓絕,最難防的還是他一身暗器出神入化,易容之術妙絕人寰,大家都要多加小心才是……”

才說到此處,已聽得把門的丐幫弟子喝道:“是誰?”

一個謙遜溫和的聲音道:“貧道武當雲鶴,家師姓陸,名諱上高下軒的便是。”

兩名丐幫弟子語氣頓和,道:“哦,原來是雲鶴道長,我們也曾聽說過你的大名,不知夤夜來訪,有些要事?”

雲鶴道:“家師命貧道相請段拂幫主過去,有要事一敘,但不知段幫主歇下沒有?”

丐幫弟子道:“幫主還沒歇下,道長你請稍等,容我稟報一聲。”

雲鶴稽首為禮,恭恭敬敬地立在一旁等候,耳聽那丐幫弟子步聲橐橐,進去將上項事稟告一遍,又聽段拂向席上人告了個罪,簾影一閃,段拂青衣布襪,手持酒杯,已站在眼前。

雲鶴稽首道:“武當雲鶴,見過段幫主。”

其實論年紀,他比段拂要大上十幾歲,但段拂現下是天下第一大幫的幫主,可與少林、武當掌門平起平坐,自然要持晚輩之禮。

段拂還禮道:“雲鶴道長莫要這般客氣,小弟年輕,怎能擔待?

“不知尊師夤夜相邀,有何要事相商?”

雲鶴道了聲“不敢”,又道:“師父隻令我來相請,說要與幫主商議一件有關武林氣運的大事,究竟何事,貧道也是不知。”

段拂眼中異光一閃,道:“哦?那咱們就去罷!”

舉步欲行,忽地足下一個踉蹌,掌中一杯酒全灑在前襟之上,隻聽他歉然笑道:

“道長,對不住,小弟今日高興,多喝了幾杯,以致無狀,還請道長稍等片刻,容小弟換過了衣衫再來。”

雲鶴微笑道:“段幫主請便,貧道在此恭候便了。”

他親見段拂白日裏酒到杯幹,已喝了百八十杯,晚上竟又連著飲酒,如這般情態已算得上酒量兼人了,心想:

此人年紀輕輕,既登幫主大位,又與嶽父相逢,如此喜歡倒也難怪。

所謂“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俗世中人,最大樂事也不過於此。

過了片刻,段拂易了一身藍衣出來,含笑道:“道長請。”

兩人一前一後,片刻便到了陸高軒下榻的兩跨院中。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