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麽一來,四人齊齊大驚。

關關顧不得去看段拂,段拂也渾忘了自身傷勢,更忘了為顧傅二女解穴,兩人一齊撲到鄧九公身邊,高聲叫道:“爺爺!爺爺!”

鄧九公麵若金紙,雙目緊閉,口中鮮血淋漓,敢情適才這一跌將口中牙齒磕掉了四五顆。

迷迷糊糊之中,他聽到段拂與關關的呼喊,悠悠睜開雙睛,第一眼便看見地上散落的幾顆牙齒,嘴角露出一絲微笑道:

“牙啊牙,老叫化這一輩子給你們吃了……吃了不少好東西,現下……你們壽終正寢了,老叫化也對得住你們……咳……咳……老叫化也要和你們團聚來啦……”

段拂和關關看了他的情狀,又聽他如此說,不由得心痛如絞,強自抑製淚水不落下來。

鄧九公咳嗽了兩聲,轉頭對關關道:“關關……爺爺見了你……好生歡喜,本來盼望著能吃你幾頓好菜……看來吃不成啦……”

說到此處,心神一陣激蕩,又是大口血噴在了前襟之上。

關關再也忍不住淚水,雙手緊緊拉住鄧九公的手,哭道:

“爺爺……你會好的,我這就給您老人家做去……你吃得成的,吃得成的……”

她心頭有千言萬語安慰勸撫,可說來說去,也隻有這麽兩句話。

鄧九公搖了搖頭道:“關關……不用安慰爺爺啦,拂兒,你……你適才鑽出鐵籠,是不是用的我教你的‘醋字門’的功夫啊……”

段拂含淚點了點頭。

鄧九公臉上現出欣慰的笑容,道:“我原說像地遁啊,縮骨啊這些功夫……都是極有用的……你……你能練到這個地步,我開心得很……”

他說到這裏,已感疲累之極,閉上眼睛喘了幾口大氣,又接下去道:

“不過……爺爺還留了一手沒教你們……適才我破籠而出這招叫做……叫做‘天龍解體大法’,危急時刻可將本身真元全都爆發出來……”

他一說到武功,昏暗的眸子中突地有了神采,說話也順暢起來,“……可將本身武功提高五到七倍。胡六奇這王八蛋挑斷了我手筋腳筋,不過我內功還剩著那麽二三成……

“可惜這法子一輩子隻能用一次,頂多是和敵人同歸於盡,嘿嘿,你們不學也罷……”

段拂和關關聽到此處,都是淚如雨下。他們都聽說過,無論正派邪派武功之中,都有這麽一門不傳之秘,就是解體大法。

施術者本人將真元聚在一處,威力奇大,不過用過之後,真元耗盡,縱有靈丹仙藥也難救得。

段拂想起九公是為了救自己性命即用上了這個法門,不由心中大慟,低聲叫道:

“爺爺……爺爺……”

透過淚眼望出去,鄧九公慈和的麵龐已是模糊一片。

鄧九公緩緩抬起手掌,為他輕輕擦了一把淚水,微笑道:

“傻小子,哭哭啼啼地做甚麽?爺爺活了七十多歲,還嫌不夠麽?嘿嘿,適才我還猶豫了半天,其實死有甚麽好怕?……

“人生如夢,死了不過是夢醒罷了。我若是早用一刻,你也不用挨胡六奇一劍……”

他說了這半天話,精神反轉健旺,麵頰上掛了幾絲紅暈,段拂知是回光返照,心頭劇痛,如被刀斬劍劈的一般,直恨不得自己代他死去。

人到瀕死,心智分外靈敏。

鄧九公驀地眼前一亮,想起一件事來,道:“拂兒,那司徒水照又找上你沒有?”

段拂想到這中間諸多曲折,不能再教他憂心,搖了搖頭。

鄧九公道:“那……那就好。司徒水照這人武

功卓絕,心計深沉毒辣,你本來不是他的對手,不過現下有個法兒能教你報此大仇……咳咳……你我合力,總該能勝過他了罷……”

段拂心頭一凜,已隱約明白他的用意,急道:“爺爺,不可!”

鄧九公眉宇間閃過一絲怒意,沉聲道:“胡說!甚麽?可不可的?我這一身功力難道還帶進墳墓中去麽?爺爺時間不多啦,快轉過身來!”

段拂知道他要在瀕死之際將一身功力盡數轉到自己身上,可是散功而亡對於學武之人來說痛苦之極,再說鄧九公為救自己而舍棄性命,自己又怎能受他一身功力,使他頃刻便即喪命?

鄧九公見他猶疑,不由怒道:“你不肯受我功力,難道讓爺爺死了也不閉眼麽?

“你若再不肯,我即刻咬舌自盡,老叫化說得出做得到,你要不要試試?快轉過身來!”

他重傷之下中氣不足,但這沉聲一喝竟然威猛至極,渾厚的語聲似乎能直穿透到段拂心裏頭去。

段拂全身劇震,再也不敢違拗,就著地下叩了三個響頭,含顫聲道:

“拂兒……遵……命!”這幾個字實是說得艱難無比。

鄧九公含笑點了點頭,將雙掌按在他背心的“靈台”、“至陽”兩處大穴上,那是人身手少陽、足少陰、陽明胃與陰明肝四處經脈**之處。

他奮起殘餘氣力,將內力源源輸入。

段拂瞑目趺坐,放鬆心神,隻覺全身一震,一股澎湃的大力源源湧入身體中來,刹那之間,四肢百骸都如有滾水流動,說不出的舒暢快美,片刻之後便即神遊物外,渾忘了自己身在何處……

迷迷糊糊之中,他一忽兒覺得自己身處洪爐,一忽兒又覺得墜入了冰窖,一忽兒覺得自己變作了一片羽毛,在藍天白雲之間高翔,一忽兒又覺得自己好像一尾遊魚,潛入了看不見底的深海,在奇麗絢爛的珊瑚礁中間穿梭……

不知道過了多久,一切歸於平靜,四周靜悄悄地再沒一點兒聲音,好似是九天之上,又好似是九地之下……

他緩緩睜開眼來,卻見鄧九公緊閉雙目,躺在關關的懷中。

他頭發上胡子上全是汗滴,便好似在這頃刻之間老了二十歲一般。

適才他雖也身受重傷,卻仍是神威凜凜,令人不敢稍有違拗,現下則徹頭徹尾變作了一個衰邁無神的老人了。

段拂不由心頭痛極,段拂胸中激蕩,低聲叫道:

“爺爺……”兩個字甫喊出口,便是啞不成語。

鄧九公已是氣若遊絲,勉力將眼睛睜開一縫,口唇翕動,似要說些甚麽。

段拂含淚將耳朵貼近他的髻邊,隻聽他用極微弱的聲音道:

“丐幫……是我十幾年……心血……現下……我命你做第……第三十一代……幫主,你……你要好生……整頓……使我丐幫重……重振……”

他抬起一雙枯瘦的手掌,似要撫摩段拂和關關的麵龐,一寸,又一寸……他顫抖的手指忽地僵直,關關隻覺他枕在自己臂彎中的頭猛地一沉,這位曾經出生入死,又飽受風霜、曆經磨難的一代奇俠終於溘然長逝,連最後的“聲威”二字也沒能說得完全。

關關‘哇”地一聲痛哭出來,顧湄與傅洛兒站在遠處見了這等情景,也禁不住珠淚盈盈,一時渾忘了自己身上穴道猶未解開。

段拂卻不言不語,不悲不泣,雙目定定地盯著前方,呆呆地道:

“爺爺,爺爺,你……你……你去了……”

過了半晌,驀地張口,一股鮮血直噴了出來,向後便倒。

關關吃了一驚,連忙收淚,伸手搭他腕

脈,隻覺他脈息紊亂,顯是哀痛過度,氣血淤積,急忙出指在他“人中”穴上推拿數下。

段拂悠悠醒來,卻是雙目發直,一聲不出。

關關知道這等哀痛最是耗損真元,伸手輕輕拍他背脊,柔聲道:

“拂哥哥,你哭出來罷!”

段拂充耳不聞,便似沒有聽到一般。

關關說到第五六遍,段拂突地全身一震,倏地站起身來,仰天長嘯。

嘯聲滾滾而出,猶如一條巨龍在石洞中飛舞徘徊,直震得石壁微微顫動。

起先還聽不出甚麽,到後來竟是愈來愈雄壯,也愈來愈悲切,愈來愈淒涼,真好似要令山川風雲、日月草木、神靈鬼物、人間天上所有有知有覺、無知無覺的東西都隨他同聲一哭。

關關修為較深,卻也感心中哀痛之極,淚水如同斷了線的珍珠般滴滴垂落。

胡六奇的一隻獨目中也滾下淚水,中心哀傷,難以自製。

顧湄和傅洛兒則心旌搖動,好似人在曠野,被一個個焦雷在身旁追打,一似全身骨骼都要被震鬆,丁同與龍有翼身負重傷,躺在地下苟延殘喘,被這陣嘯聲震蕩顛簸,五髒六腑盡皆碎裂,雙眼翻白,一命歸西去了。

這番悲嘯直持續三炷香的時分,方才漸漸歇了,旋又高揚一聲,轉為大哭。

淚水有如決堤江河從段拂眼中滾滾而出,將血跡浸透的衣襟重行沾濕,直是風愁雲慘,日月無光,魚龍沉壑,蚊螭潛底。在他的大哭聲中,人間已再無快樂之事,其中盡是對逝去的、破碎的、無可挽口的親情以及一切美好之物撕心裂肺的追思和懷念……

嘯盡繼之以哭,淚盡繼之以血。

段拂凝望著鄧九公慈祥的麵龐,心中的哀痛有如錢塘潮漲,一浪高過一浪。

他幼失怙恃,此後十數年中隻將司徒水照當作最親之人,可是兩年之前風雲突變,恩師竟是父母大仇,那麽世人隻有鄧爺爺待自己最親,現下連他也撒手塵寰,那麽自己還有甚麽?

自己不過是沒爹沒娘,連個親人也再無一個的野孩子罷了……

關關強抑心中哀傷,環顧四周,上前解下顧傅二女的穴道。

三人圍攏過來,隻見段拂跪地不起,眼角掛著兩枚晶亮的血珠。

三女又是憐惜,又是悲痛,關關道:“拂哥哥,九公他老人家已去了,你哀傷如此,摧折身體,他老人家在天之靈也必不安。

“再說,害死他老人家的元凶首惡還沒懲處……”

段拂被她一言提醒,如夢初覺,驀地轉過頭去,兩道目光有如兩把晶亮的寶劍,直插在僵立一邊、簌簌發抖的胡六奇的臉上。

胡六奇活了六十餘歲,從沒見過也從沒想到過一個人目光可以這般淩厲,他隻覺臉上如同被火燒的一般,又辣又痛,不由得魂飛魄散,想要開口求饒,可是口唇開閉了半日,哪裏又說得出一個字來?

說時遲,那時快,段拂也不再與他囉嗦一個字,右掌陡出,卷起一股狂飆,直擊上胡六奇的身體。

“砰”的一聲,血光四濺,接著是一陣劈哩啪啦的亂響。

胡六奇一百幾十斤重的身軀被他這一掌所擊,如被颶風卷起,又似被一隻無形的巨靈神掌猛地提起摔出,猛撞在身後的石壁之上。

再反彈回來時,竟然筋骨粉碎,摔作了七八片之多,此人一生作惡多端,心計陰毒無比,臨死卻連一聲慘呼也沒發出來,便即斃命。

這一掌之威太過不可思議,三女看了不禁芳心怦怦亂跳,雖覺胡六奇死有餘辜,但眼前這情形實在太過可怖,不由得齊聲驚呼了出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