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下將自己跌下懸崖,失去記憶的原故簡單說了一遍。

李夢樓當梨花二娘說話之際,麵色已然緩和,又聽了段拂寥寥數語,火氣立降,喜道:“原來如此!拂兒,你怎地不早說?唉!也怪我忒魯莽,一家人竟然動起手來,若非你手下留情,隻怕還要有甚傷損。”

他一明白個中原委,看看段拂又覺他順眼無比,當即將自己與安道全的淵源也略講了一遍,末了歎道:“安大哥與我二十年不見,卻原來在桃花山納福,也真是吉人天相,你若不是僥幸撞在他的手裏,天下更有哪一個人能救得你活命?”

段拂這才知道,眼前這人便是安道全提過的江南五俠之首的“天河主人”李夢樓。

可是仍舊想不起他怎會是自己的嶽父,自己又如何同他女兒關關結下情緣。

這時他已知這兩人對已再無故意,伸手解了他們被點的穴道,誠誠懇懇地道:

“段拂忘了舊事,對兩位頗有得罪,中間種種原委,還要從頭請教。”

李夢樓見他病得如此厲害,不由得皺起了眉頭,臉上深有憂色,他見多識廣,知道如段拂這樣情況不可輕躁冒進,逼迫於他,而需慢慢引導他回想,積少成多,方有轉機。

當下便將自己如何在酒樓上遭到伏擊,如何得他相救,如何請他到“天河水塢”之中,奉為上賓,如何見他與關關相戀,如何聽他講述身世,吐露真相,如何與他和關關力抗強敵,落入水中,生死不知等等等等過去之事詳詳細細他說了一遍。

段拂越聽越驚,他本來聰明過人,加上鑒貌辨色,料想李夢樓絕不可能在瞬息之間編出這麽長一番天衣無縫的謊話來欺騙自己,那麽此事多半是有的了,可是胡六奇胡伯伯言之鑿鑿,所說的卻又大不相同,莫非有一個人在扯謊?

自己偏生又記不得了,分不出哪個是真,哪個是假。

他心中尋思,口中便說了出來:“李老前輩,並非我不相信你的話,隻是胡六奇胡伯伯所說與你說的全然不同,他待我慈和親厚,莫非會騙我不成?

“我是一介浪子,兩袖清風,他騙我又是為的甚麽呢?”

說到此處,他自己的心頭先自一顫。

李夢樓道:“那胡六奇又對你說甚麽了?”

段拂於是將胡六奇對他講述的身世說了一遍,李夢樓越聽越怒,手起掌落,船板又碎了一塊,梨花二娘微笑著柔聲道:

“莫要生氣啦,再打下去,連這隻船也要被你打沉啦?”

李夢樓歉然一笑,對段拂道:“胡六奇這人存心如此陰毒,他枉自在江湖上擔了數十年俠名,原來卻是這等腳色!

“那一晚我們出手放倒莫劍雄和秦白鷗之時便該想到了!”

段拂驀地想起這件正事,連忙問道:“那一晚究竟是怎麽回事?”

他這時已對丐幫中人起了幾分疑心,言語之間也流露了出來。

李夢樓覺到這一點,含笑點了點頭,開口道:“我和二娘四處雲遊,企望能探到你和關關的些微消息,可是人海茫茫,一點兒頭緒也沒有尋到。

“半月之前,我們來到這黃岡地界。

“到這裏不到三日,便聽當地百姓說現任知縣凶殘惡毒,草菅人命,有個外號叫做‘胡剝皮’。

“我們為求穩妥,連著詢問了上百名百姓,大家眾口一詞,這哪裏還有假的?

“我和二娘商議,要夜探縣衙

,倘若他在做甚麽惡事,便一刀殺了,為百姓除個禍害,至不濟也該嚇他個半死,取他些不義之財,為大夥兒出一口惡氣。

“我們來到縣衙後院,抓了個更夫,到那胡剝皮的居處,那時已是三更時分。

“他卻還沒睡下,我和二娘沾濕了窗戶紙看時,他正眉開眼笑地與兩個年老叫化把酒。

“我與丐幫中人本來交好,識得他們乃是位居第三、第四的兩位長老莫劍雄和秦白鷗,在幫中地位極是尊崇。

“可是叫化與知縣混在一處已是希奇,兩個身為武林高手的叫化與一個官聲惡劣的知縣混在一起就更加奇上加奇了。

“我們耐著性子聽了半日,他們說的無非是給幫主帶回多少錠金子,多少錠銀子,多少本地美女。

“那胡剝皮還特地說明金子是如何陷害錢莊掌櫃而來,銀子是如何逼租納稅而來,那些本地美女又是誰家的良家女兒,被他恩威並施,強弄來孝敬叔父。

“這狗官人品卑惡,記性倒好,也真難為他做下這麽多惡毒,居然樁樁記得明白無誤,說起來如數家珍。

“我在窗外越聽越怒,激動之下,頭輕輕撞上了窗欞,莫秦二人也都是高手,一聽動靜,當即知覺。我們見行藏已露,索性大打一頓,一腳踢飛窗戶,縱身進去,與莫秦二人動起手來。

“我在丐幫作客之時,曾與他二人切磋過武功,本來他們二人合力也不是我的對手。可是非到萬不得已,我又不願與丐幫正麵為敵,因此上並不使獨家招牌的‘天絕掌’,而以一般掌法與他們周旋。

“這樣一來,三十招內,我以一對一,不過略占上風,幸好二娘放出一蓬赤蠍粉,那兩個賊子沾在身上,直痛得哇哇大叫,不數招間,被我各自在臂上印了一掌。

“兩賊知道不敵,落荒而逃,我們不為已甚,也不追趕。

“這時屋中便隻剩下那姓胡的狗官,躲在桌子底下,嚇得體如篩糠,鼻涕一把淚一把地求告饒命,我們親耳聽到他的口供,哪肯饒他?

“二娘抖手打出一根冰糖銀絲,那狗官剛嚐到了點兒甜頭,便滿臉發黑,翻身斃命。

“我和二娘商議,這一番惹禍不小,但理虧不在我們。

“若是丐幫肯息事寧人,也就罷了,若是他們敢來尋仇挑釁,便與他們周旋到底,又有何妨?

“不過莫劍雄和秦白鷗都是江湖上響當當的腳色,他們铩羽而歸,必定不肯甘心,要去搬救兵。

“我們原本料想打了小狼,母狼一定會出來,十有八九胡六奇是要出山的,但沒想到來的竟然是你。

“拂兒,我講了這麽久,你還沒想起來自己是誰麽?”

段拂搖搖頭,黯然不語。

他心亂如麻,隱隱覺得李夢樓與自己是有極深淵源,這種感覺是在麵對胡六奇時所沒有的,又見他這般英雄氣概,他口中說出的話,自己怎能不信?

可是這些日子以來,他一直以為自己是胡六奇口中的那個段拂,乍然聽到自己竟是另一種麵目,而且又多出了一個曾與自己熱戀纏綿,生死與共的美貌姑娘關關。

刹那之間,自己想當然的人生,想當然的過去全然變成了另外一種樣子,這又怎麽能相信?

李夢樓和梨花二娘見他如此,對望一眼,都無奈地搖了搖頭,三人陷入沉思之中,四周寂然,誰也不說一句話。

李夢樓忽然道:“拂兒,那胡六奇編造

謊話,欺騙於你,那就是說你有極大的利用價值。你在丐幫中待了這麽久,他可曾求過你甚麽事?”

段拂搖搖頭道:“沒有啊!”

李夢樓喃喃道:“這可怪啦,這人老謀深算,那他要的是甚麽呢?”

段拂苦苦思索,驀地眼前一亮,叫道:“有了!他曾要我轉授他降龍十八掌和打狗棒法,我離開君山時,還有九路打狗棒法沒有教完哪!”

李夢樓一拍大腿,叫道:“這就是了,他害了鄧九公,卻學不到這兩種鎮幫之寶,一旦知道你會這些功夫,那還有不大喜過望的?

自然要安排下計策,騙過兩種功夫到手。此人心計如此深沉,在江湖上也真算得上罕見之至了。

可是他又怎樣得知你會降龍十八掌和打狗棒法的呢?”

段拂郝然一笑,便將自己在郴州遇上了顧湄,為她與丐幫調解糾紛,因此顯示武功,泄露行藏等事說了一遍,自己與顧湄相識相戀,又與傅洛兒相見相知,種種原故,自己並非有心而為,雖然明知李夢樓聽了不會高興,也隻好毫不隱瞞地講了。

李夢樓聽在耳中,果然麵色鐵青,甚是難看,不過段拂在失去記憶的情形之下與別人結下情緣。

無論如何也怪不到他,揮手道:“罷罷罷!此事原也不是你的錯,造化弄人,那又有甚麽辦法?

“不過你與關關如何分手,她現在何處,這些你真的一點兒也想不起來了麽?”

他知道段拂失憶極為嚴重,這些問話不過是存個萬一之想,果然段拂搖頭道:

“我委實記不得了,怎敢相瞞?”

李夢樓長歎一聲道:“以你的功夫尚被打下懸崖,險些送命,關關更加是凶多吉少……唉!我隻盼她好好活著,就是自己死了,也是甘心……”

說到這裏,眼圈一紅,幾要落下淚來。

段拂見他父女天性流露,心中不禁惻然。

梨花二娘黯然伸出手來,抓住了他手輕輕搖晃,意示安慰。

刹那之間,三人又都沒了話說。

李夢樓悲戚有頃,忽地眼前一亮,沉聲道:

“拂兒,你可記得是誰逼你跳下懸崖的?”

段拂搖搖頭道:“不記得啊!”

李夢樓似也要理清自己心中的思路,一字一頓,緩緩地道:“胡六奇說是鄧九公作的,此人的話絕不可信。

“鄧九公他老人家是前輩俠義,縱然行事怪異,也不會到這個地步。

“以你當時的武功,整個武林中能勝過你的隻有兩三人而已,何況你還大有可能與關關在一起?

“這麽說來,這個罪魁禍首不是別人,十有八九便是你原來的師父——司徒水照?”

段拂與梨花二娘同時嚇了一跳,驚道:“司徒水照?”

李夢樓重重點點頭,道:“正是,我雖沒見過他,但此人心計之深,手段之辣,真可稱得上天下第一,古來巨奸大惡也須退避三舍。

“武功如何我雖不知,但與他手下三大巡使那一戰,我至今午夜夢回,猶自冷汗淋淋。

“屬下如此,主人可知,當世武林高手之中,隻有他有此實力,也最有原因打你下山。

“此事清楚之極,更無疑問,那麽,關關……關關……十有八九也已落在他的手上了……”

最後這句話他實在並不想說,勉強說到一半,已自心驚,最後幾字幾乎啞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