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這句責備之言說得大重,莫劍雄眉宇間不禁閃過一絲怒意,但在他淩厲的獨目逼視之下,不由重又低下了頭。

胡六奇沉吟道:“此人隔物傳功的本事好生了得,應該在江湖之上大大有名,那是誰呀?

“怎地半點也想不起來?那施放毒粉的女子又能是誰?”

正在此時,一個六袋弟子打外頭匆匆進來,躬身道:

“啟稟幫主,黃岡分舵有飛鴿傳書到來。”

胡六奇忙道:“快快將來。”那弟子答應一聲,從懷中取出一個小竹筒,胡六奇搓去頭上的蠟封,從裏頭展出一張小小紙卷,隻見上麵用蠅頭小字寫道:

“遵秦、莫二長老命,有事回報:黃岡雅畈鎮順通老店有男女二人,似與那晚二賊相近,彼等訂下七日客房,望定奪。”

胡六奇鎖起眉頭,沉吟半晌,才道:“不如這樣罷,拂兒,你替我到黃岡走一道,查查這男女二人的來曆。

“他們十有八九是奸人,倘若動起手來,需要先發製人,斃了便算,莫要留情,給敵人可乘之機。

“我這邊幫務甚多。就在此坐鎮,等你的好消息。”

他老奸巨猾,心中早打過十數遍算盤。

本來出了這樣大事,當幫主的須當親自出馬才對,可是自己武功與莫秦二人相差不遠,雖說現下學了降龍十八掌,恐怕仍比二人合力強不了多少,獨挑那一男一女,恐怕凶多吉少,而段拂功夫較之自己高出何止一籌,有他前去,自然穩妥得多。

若萬一有甚閃失,雖然自己還有九路打狗棒法未學,那也隻是小事一件了,左右自己利用段拂的目的也已達到,段拂是死是活,於自己何事?

他打算得這般精巧如意,天衣無縫,簡直是聰明絕頂。

他已經開始佩服自己了。

可惜,天網恢恢,天道循環,一個人聰明過了頭,總有被聰明誤了事的時候。

微笑的胡六奇自然想不到,他派段拂做這件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事其實是犯下了一個大錯誤,大得足以致命的錯誤!

段拂本在君山之上就待得氣悶,加上這是胡伯伯的事,義不容辭,當下欣然答應,收拾了幾件衣服,帶上銀兩,別了顧湄和傅洛兒。

直接便下山去,顧湄和傅洛兒雖然不舍,但想這是胡伯伯吩咐下來的事,自己等不好說什麽,又知段拂的武功機智均稱卓絕,那一男一女縱然厲害,也絕不是他的對手,是以也並不怎樣擔心。

段拂午時下山,到得山下湖邊雇了一隻漁船,放舟直下,正所謂“兩岸轅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黃岡離著嶽陽甚遠,但他急急趕路,到得黃岡碼頭之時,正是第三日夜半時分。

段拂負手站在船頭,眼見兩岸峭壁林立,怪石毗連,當頭一輪皓月,明晃晃地照在身旁,別有一件清冷之意。

他在心中默計時日,現在該當是十月中旬了。秋末冬初,木葉凋零,最易使人興悲,午夜泊舟於異地,尤生遊子難歸之感。

段拂素性豁達,這時卻禁不住歎了一口長氣。

自己自被打下懸崖,驚險萬狀之事也不是沒有,但卻也稱得上百事順遂。

身世知道了,姓名知道了,打了自己的仇人死掉了,在丐幫中地位尊崇,無人不敬,又有美相伴,紅袖添香,那還有甚麽不夠的呢?

可是心中總覺得有甚麽地方不妥,好像有甚麽事該沒有做,有甚麽人該見麵沒有見,常常沒來由地有一種棲惶和害怕。

這些事究竟是甚麽呢?

船老大見他發呆,不禁笑道:“相公,來到這赤壁的人都苦思冥想的,我就不明白是怎麽回事,你說說看,這裏不就是幾座石頭山麽,有

甚麽希奇?”

段拂心頭一凜,道:“這裏便是赤壁麽?”

船老大笑道:“是啊!我隻道相公你千裏迢迢地是趕來看它,原來都想左了。

“看來你這位相公一定不怎麽出門,怎會連赤壁也不知道?”

段拂不去理會他叨嘮些甚麽,環顧四周,蘇軾前後《赤壁賦》的句子一字字自腦海流出:

“白露橫江,水光接天,縱一葦之所知,淩萬頃之茫然。浩浩乎如馮虛禦風,而不知其所止,飄飄乎如遺世獨立,羽化而登仙”。

“寄蜉蝣於天地,渺滄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須臾,羨長江之無窮。挾飛仙以邀遊,抱明月而長終,知不可乎驟得。托遺響於悲風。”。

“攀棲鵑之危巢,俯馮夷之幽宮……劃然長嘯,草木震動,山鳴穀應,風起水湧……。”

驀地,他發聲長嘯,嘯聲如一條滾滾遊龍。

淩空飛升,直震得四周岩石嗡嗡作響,心中隻想:

東坡文中道:曹瞞“釃酒臨江,橫槊賦詩,固一世之遠也,而今安在哉”。

我卻又何苦為了些虛無縹緲的雞蟲之事這等悲戚,真是可笑亦複可憐!罷罷罷!想到此處,心胸不由得豁然開朗。(長江、漢水流域稱赤壁者,計有五處,三國赤壁一般認為在今湖北嘉魚境內,計有五處,三國赤壁一般認為在今湖北嘉魚境內,蘇軾、段拂所至乃黃岡赤鼻磯,古人以訛傳訛,直到近世,始清眉目。)

他這一番長嘯直持續了頓飯時分,忽聽有人喝彩道:“好功夫!”段拂一驚。

閃目看時。一隻快船有如飛箭般從前麵三十餘丈處劃過。

借著皓月光芒看得清楚,船頭立著一個高大男子,雖自得甚遠,仍可見其威勢不凡,船尾卻坐著一個荊釵布裙的女子,身形窈窕,兩人麵目均看不清楚。

段拂心頭一凜,暗道:莫、秦二位長老被一男一女打傷,看這對男女氣派非俗,必定不是常人,難道便是他們?

想到此處,發聲道:“水上喜逢佳客,何必匆遽如此?就請移舟一談若何?”

他說話之間運上了中氣,聽來已非本來聲音,但一字一字以丹田之氣送出,竟視數十丈的距離如無物,在那兩人聽來,便似接席而談一般。

那人心中好生欽佩,哈哈一笑道:“得以接談數語,已是有緣,又何必著了形跡?還是再會的為是。”

段拂見他們不肯與自己相見,愈發生了疑心,索性單刀直入道:

“數日前丐幫兩位長老受傷,可是閣下的傑作?”

那男子聽在耳中,全身一震,也不回答,船卻去得更加快了。

段拂見此情形。已知十有八九被自己猜中,眼見他們船行在前甚遠,單憑老大一人之力已不可能追上,當即一個箭步竄到船尾,就船老大子中奪過木槳,奮臂劃出。

他現下功力何等深厚?雖然劃船的技藝去那船老大遠甚,但木槳一動,小船便飛也似地射出數丈,好似有十數個人一齊用力一般。

那船老大本以為他是個書生相公,見了他這等駭人的臂力,不由得目瞪口呆,一根舌頭吐出老長,再也縮不回去。

前頭那對男女先聽了他的嘯聲,又見他將船劃得如此飛快,知道來者不善,未免心下慌恐,各自艙中取出木槳,奮力劃動。他們乘的這隻船上有帆,吃飽了風,也是行得極快。

段拂見此情景,知道自己這船不如對方,終究難以追上,而對方二人自己要尋的正點子,也是毫無疑問。

急切之下,智計突生,先拿眼睛瞄了一瞄,知道自己這船與對方相距已不過二十丈上下。

當即停下木槳,伸手在船艙中扳了幾扳,“喀喀

”聲響,三塊船板應手而落。

他一個箭步衝到船頭,朗聲道:“你們傷了人,還想逃到哪兒去,我來了!”

揮手擲出第一塊船板,足尖使力,跟著縱了出去。

這塊船板飛了六丈多遠,剛落到水麵之上,段拂也已趕到,足尖在船板上一點,輕輕借力,二次起在半空,第二塊船板也應手擲出。

如是者三,他全力一縱,雙足已搭上了對方船尾。

那對男女千想萬想,也沒料到後麵追來的年輕人竟有如此了得的輕身功夫,撟舌難下之餘,隻見他如飛將軍自天而降,不由大急。

那男子雙掌齊出,趁段拂立足未穩,要將他打下船去。

這兩掌情急而發,勁使到了十成,水聲雖響,竟掩不住他掌上風聲。

段拂識得厲害,叫了聲“好”,左掌突出,接上了那人雙掌。他記起胡六奇的囑咐,知道這兩人甚不好鬥,須當先下手為強,免遭禍害,當下右掌又上,對準那人胸腑之間擊了出去。

那人見他單掌相迎,心頭暗喜道:“你敢如此輕視於我,如此以硬碰硬,任你有通天能為,也須被我震下水去!”

思猶未了,三掌已接,他隻覺對方手掌著處好似抹了一層油一般,竟是滑不留手,自己雙掌遇著,當即滑在一邊。

這人也是久經大陣大仗,一覺不好,立時變招回護自身,但此時情勢顛倒,他是匆促防守,段拂變成了有備而發。

三掌兩次相接。他吃下住這等大力,不禁向後翻了個筋鬥,盤膝坐倒,待要起身,卻覺喉中一甜。

“哇”地一聲吐出一大口血來。

那女子見此情景,不由大駭,棄槳不用,衣袖一抖,打出一蓬銀針。

段拂一驚,知道對方擅長用毒,不敢用手去接,危急之際使個“細胸巧翻雲”,又高又飄,將銀針盡數避過。

他知道這男子掌力雄渾,內功深厚,若給他喘息之機,於己不利,借著在空中翻身的力道,足不停步般奔向那男子身旁,駢指如戟,點向他前心要穴。

這時兩人相距不過三步。那男子抬起眼來,借著月光看清楚他的麵目,不由大叫一聲:“拂兒!怎麽是你!”

段拂大吃一驚,他也絕對不曾想過在此時此地會有人叫出自己名字,全身一震,伸出的手指在空中頓住,顫聲道:“你是誰?怎會知道我的名字?”

這時他也已看清對方麵目,隻見此人五十左右歲年紀,一張紫棠色麵皮,雖在受傷狼狽的情形之下,頭發仍是梳得整整齊齊,並無半絲雜亂,雙目炯炯,虎虎主威,顧盼之間,大有威猛之氣。

這張麵龐似在哪裏見過,好似是自己又熟悉又親切的一個人,可是又怎麽也想不出來。這人聽他問了這句話,又是詫異,又是傷痛,虎目中不禁流下淚來,沉聲道:

“拂兒,你怎麽啦了?怎會不識得我啦?我是你的嶽父李夢樓啊!”

此言一出,段拂好似五雷轟頂,又好似墜入了十裏雲霧之中,身形晃了兩晃,茫然道:

“李夢樓?我的嶽父?這……這怎麽會?”

眼前這人,正是江南五俠之首,“天地君親師”的第—位,“天河主人”李夢樓。

他的女兒李關關與段拂本有婚姻之約,因此上兩人本有翁婿之分。

一年多之前,羅天府主司徒水照惱怒徒兒段拂背叛自己,近來東方巡使賈天成南方巡使鍾馗與西方巡使南宮適到天河水塢來追殺於他。

段拂與李夢樓父女力抗強敵,但彼時段拂功力未逮,仗著聰明機警和天河水塢中的機關才逃得性命。

李夢樓卻為了掩護他們,被南宮適擊成重傷,打落水中,生死不知。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