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少年傳過來的,竟是十二張五百兩的銀票。

一時之間,二娘、六娘齊齊呆住。

她們並非窮人,但一出手便是六千兩的人卻也還沒有見過,更何況這少年渾身上下穿的戴的絕不會超過五錢銀子?

半晌,梨花二娘方才回過神來,揚手擲出一個小瓶兒,柔聲道:

“閣下俠肝義膽,賤妾等從所未見,這個天大的人情我們領了,卻想知道閣下的尊姓大名。”

那少年微笑一下,淡淡道:“一介浪子,江湖亡命,有甚麽尊姓大名?

“相逢便是有緣,何必他求?”

梨花二娘默然不語,與桃花六娘盈盈一禮,舉步下樓。

那乞丐木清華與頭陀康仲成跟隨其後,頭也不回地下樓去了。

那少年目送著他們的身影,歎了口氣,口中喃喃道:

“善善惡惡,誰能分清?今日作惡的,他日也許變成善人,今日行善的,誰又保準他日不變作惡人?”

說罷,拔開手中的瓶塞,將其中淡黃色的粉末倒在一個酒碗之中,再提起桌上酒壺,斟上半碗酒,搖了幾搖,送到李夢樓嘴邊,道:“前輩請。”

李夢樓中了“軟麻草”之後,早已全身酸麻,坐倒在地,動彈不得,此刻更連說話都已不能。

當下勉力張口將半碗酒喝了進去,這解藥果然效驗如神,隻過得半炷香時分,李夢樓忽地“阿嚏”一聲,張口打了一個長長的噴嚏,睜目笑道:

“七娘峒名不虛傳,這麻藥果然厲害得緊。”

那少年雙目中閃著欣喜的光芒,俯身問道:“前輩覺得好些了麽?”

李夢樓伸縮了一下手足,笑道:“行動已經無礙了,卻還需調養數日武功才能盡複舊觀。

“老弟台,你今日救了老夫的性命,有甚麽需求盡管開口,普天下我拿不出的東西還沒有幾樣,老弟台不要客氣。”

他甫能開口,中氣雖然尚未凝聚,這幾句話卻說得豪氣幹雲,咄咄逼人。

哪知那少年艴然色變,冷冷地道:“前輩差矣!我敬重你的聲望、人品這才出手,前輩若以為我別有所圖,那今日咱們言盡於此。告辭!”

一振長衣,舉步欲行。

“慢慢慢!慢慢慢!”李夢樓含笑喚住少年,道:“老弟台請勿見怪,老夫出言無狀,一心隻想有所報答,不曾想開口便落俗套。

“不如這樣罷,老弟台你救不救我的性命還是小事,你這份武功、氣度、膽識、智慧實是老夫生平罕見,老夫誠心邀客,請老弟台到天河水塢盤桓數日,青梅煮酒,縱論天下英雄。

“不知老弟台有此雅興否?”

那少年一聽此言,霽然色喜,回身拱手道:

“老前輩雅人深致,敢不如命。晚輩適才狂傲無禮,前輩勿怪。”

李夢樓哈哈大笑道:“不怪!不怪!能結識你這等少年英傑,老夫就是再冒幾次生死大險也值得,那又怎會怪你?請請!”

那少年瞥他一眼,眼見得此言極是由衷,不由得心中一

動,忙道:“前輩請!”

兩人舉步下樓,李夢樓向櫃上留了五百兩銀子,用來包賠酒樓的損失及用作掌櫃的安家費。

他在此處時雄勢大,官府方麵自有人替他敷衍。

兩人並肩外行,李夢樓笑道:“適才梨花二娘請教老弟台姓名,老弟台堅執不說。

李某忝蒙老弟台救命之恩,這貴姓大名卻一定是要請賜告的了,以免日後江湖上有人問起此事,我隻能張口結舌的道:

“‘啊喲,對不住,人家可沒告訴我!’那豈不是成了武林中的笑柄了?”

此人不惟武功高強,風情瀟灑,口才更是了得,幾句話中妙語連珠,說得那少年忍不住笑將起來,拱手道:

“老前輩言重了,在下姓段名拂,表字去塵。姓既不尊,名也不大,隻是個記認罷了。”

李夢樓聽他道出姓名一臉迷茫之色,半晌才道:“不瞞段老弟你講,李某承蒙江湖朋友抬愛,得了個‘江南五俠’的綽號。

“雖然名實難副,江湖上黑白兩道、大大小小的英雄豪傑卻也都有所聞,可是段老弟你的名字我還是首次聽見。

“這可是咄咄怪事,咄咄怪事!”說著搖頭不已。

段拂笑道:“晚輩本在江湖上就無藉藉名,老前輩沒有聽過,那又何怪之有?”

李夢樓搖搖頭道:“李某仗著家中有點銀錢,生性又愛交朋友,博得個好客之名,人但有一技之長,李某都盡力不肯讓他埋沒。

“可是段老弟,李某素來也是眼高於頂,江湖上何止萬千豪傑,能讓李某衷心服膺的卻沒有幾人。

“像你老弟這樣的,除了‘驚才絕豔,四個字,李某再也想不出別的話好講。

“要說你還沒有名氣,那豈不是江湖上的朋友都不生眼睛了麽?”

段拂笑道:“老前輩可莫要怪上江湖朋友,一來段某不好聲名,二來出道未及半截,老前輩沒聽說過乃是情理之中的事。”

李夢樓點頭道:“哦!原來如此!”

兩人談談說說,甫踏出酒樓的合歡彩畫廊,來到當街之上,忽聽得身後一人嘶聲叫道:“李大俠!小俠!你們行行好,將我一刀殺了罷……哎喲……”

兩人回頭看時,言立本抱著雙腿,在血泊中來回翻滾,兩條膝蓋上竟支出白生生的骨頭茬子,顯見適才那一下傷得極重。

這情形太過慘厲,李夢樓見了,麵上不禁現出不忍之色。

段拂微笑道:“他若不喊,咱們倒忘了。”

舉步上前,負手道:“言兄,現下那幾件案子你可知道是誰做的了麽?”

言立本生性陰酷,向來以折磨別人為樂,這時苦楚臨到自己頭上,這才曉得實在難捱。當下連聲道:

“我……我知道……我知道……都……都是我做的……”

段拂俯下身去,掄指點了他傷口附近的幾處穴道,使他疼痛稍止,道:

“既然如此,你且寫下一張口供,我自會送你去該去之處。”

言立本這時隻求活命,別的甚麽

也顧不得了,連聲道:

“我寫……我寫……”

段拂到對街一家文具鋪子買來一疊紙,擲在地上,喝道:“寫罷!”

言立本嘶聲道:“筆……筆……”

段拂冷冷地道:“你雙手上沾滿無辜平民的鮮血,現在少用點兒自己的血來招供有何了不起?

“吵吵嚷嚷甚麽?用你自己的血來寫!若寫不完,我再給你弄出一些來用!”

言立本不敢違拗,哆哆嗦嗦趴在紙上,以指蘸血,寫起供狀來。

這段拂的耐性也真了得,靜靜地站在一邊等他寫完,拾起來看了一眼,微笑道:

“字跡雖然不佳,文理倒也通順。言兄畢竟念過幾年書,功底深厚得緊哪!”

言立本任他譏刺,垂頭不語。

段拂自懷中掏出一錠五兩紋銀,召喚離得最近的兩個邊痞光棍道:

“這錠銀子你們拿去,將此人速速送去杭州府糾辦,就說這裏有口供為證。”

那兩個地痞應了一聲,收起銀子,拖著言立本去了。

李夢樓長笑一聲,舉步上前道:“老弟,你這件事一做得大快人心,透徹淋漓,不由得我又多佩服你一分啦!

“我輩忝有俠名,比起老弟你的手眼,那是不知要遜上幾籌了!哈哈!哈哈!”段拂也陪著他笑了起來。

那“天河水塢”坐落在杭州城外三十裏處,錢塘江自城中奔騰而過,到了此處,略一翻旋,形成一片湖泊,極是寧靜。

李夢樓依著地勢,在上麵建起無數亭台樓閣,中間俱以垂虹拱橋相連,遠遠望去,頗有煙水迷離之感,乃是杭州城外一處勝景所在。

李夢樓與段拂下了馬匹,在兩匹馬臀上拍了一拍,任它們自尋水草豐美之處,優哉遊哉去了。

李夢樓攜起段拂的手,朗聲笑道:“段老弟,此處便是蝸居,雖是簡慢了些,也還將就往得。隨便請罷!”

段拂憑水遠眺,隻見垂柳拂堤,亭台掩映,紅花綠草,爭奇鬥妍,上麵卻如淡淡地籠著一重霧氣一般,朦朦朧朧地,反增神秘之美。

他心懷大暢,長長出了一口氣,微笑道:“老前輩太過謙了,這所水上莊園一木一石俱有深意,前輩胸中丘壑表露無遺。

若說這等居處還嫌簡慢的話,段拂也想不出哪裏才能住得了人啦!”

李夢樓大喜,哈哈大笑道:“我這天河水塢一年接待的賓客沒有一萬也有八千,隻是大多都是粗魯武人,草莽豪傑。

“有誰能像段老弟你一樣能看透我胸中所想哪?哈哈……”

笑聲未了,橋邊水下的一荇水草上,一隻紅嘴小鳥“莎莎都莎,莎莎都莎”地叫了起來。

李夢樓微笑道:“誰說花鳥無情?這鳥兒也知今日我有嘉客到訪,這不是奏起迎賓曲了麽?”

段拂笑了幾聲,忽地斂容道:“前輩,我有一事相商。”

李夢樓道:“咱們自家兄弟,甚麽話說不得?你盡管說,我全都依得!”

段拂微笑道:“當真依得?”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