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老人七十多歲,須發皆白,大手大腳,滿臉皺紋,盡是風霜愁苦之色,隻聽他焦急地道:“桃花,你救回來的是什麽人?他怎麽樣?”

桃花道:“還沒死,我也不知道傷得怎樣,總之是很重。爺爺,你救救他罷!”

老人點點頭,麵色凝重,伸出食中二指搭住少年的手腕,反複了足有一刻鍾,又伸手翻了翻他的眼皮,沉默不語,

桃花一顆心“突突”亂跳,兩眼緊盯著爺爺的口唇,隻盼他說出“有救”兩個字來,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怎會對一個隻見了一麵的陌生人如此關心。

她連他的名字也不知道,還沒說過一句話,卻已無端地覺得他的生死是一件無比重要之事。

唉!少女的熱情,少女的愛情本來就是無端的,根本沒有道理可講。

個中奧妙,誰又說得清楚?

老人歎了口氣,道:“這小夥子命好大!若不是?若非伢子見了他,你們將他救回到咱們家裏。

“我有多高的醫術,他也是難逃一死,現下他雖傷得極重,我倒還也能跟閻羅王商量商量,把他的小命兒搶回來!”

桃花聽了這話,喜歡得腿一軟,坐在了地上。

那老人微覺奇怪,瞪了她一眼,道:“你若還有氣力,就給爺爺煎藥去,我要先把他的臂骨夾好!”

桃花答應了一聲,也不知哪兒來的一股氣力,轉身走了出去。

就這樣,段拂在這座桃花莊住了下來,這條命也算是僥天之幸,巧之又巧地揀了回來。

桃花姑娘朝夕相陪,衣不解帶地為他煎湯熬藥,細心照料,她不知道,她揀回的是一生的相思,一生的甜蜜,也是一生的夢幻,一生的悲傷……

兩月之後的一個清晨,桃花勞頓半夜,迷迷糊糊睡得正香,屋門響處,伢子龍騰虎躍地跳進門來,叫道:“姐姐,姐姐!快去看,他會說話啦!”

這麽久以來,段拂一直不能說話,安氏祖孫也不知他姓甚名誰,隻好以“他”稱之,好在家中人口不多,一說“他”誰都知道指的是那個被救回來的俊秀少年。

桃花又驚又喜,登時睡意全無,披衣來到“他”的床前,隻見他睜開眼睛,口中喃喃地道:“水……我要水……”

桃花用木瓢舀了些清水邊到他的口邊,給他大口大口地喝了下去,暗淡的眸子中忽地有了幾分神采,蒼白的雙頰上也第一次現出了兩抹薄薄的紅暈。

桃花喜道:“你終於醒啦!喂,你叫什麽名字?怎麽會從崖上摔上來的?”

兩個月來,她日思夜想的就是這兩個問題,一待他清醒,便情不自禁地脫口而出。

他皺了皺眉頭,似在努力回想著什麽,終於不得要領,雙目中的神采重又黯淡下去,低聲道:

“我叫甚麽名字?我從崖上摔下來?我不知道啊!我為甚麽從崖上摔下來?我是誰?”

桃花見他皺了皺眉頭苦苦思索,心頭一沉,旋即笑道:“你的傷還沒好,想不出來就不要想了!

“過幾天傷養好了不就知道了麽

?”

他眼中滿是迷茫之色,似乎直到這時才意識到桃花姐弟的存在。

忽然道:“你們是誰,這是哪裏?是你們救了我麽,你們知道我是誰?”

他似乎一下子想到有線索可尋。

眼中閃出一種興奮的神色。

桃花見他目光灼灼,好似兩支火把射在自己的臉上,心頭一陣慌亂,還沒想到怎麽說,伢子已接口道:“這裏是桃花莊,我們姓安,這是我姐姐桃花,我叫桃葉。

“我們倆在通元穀那邊抬你回來的,是爺爺救活了你,呀!

“你那天渾身都是血,胳膊也斷了,好怕人哪!你不知自己是誰麽?我們也不知道嗬。”

他說話極快,幾句話之間便將事情交代得一清二楚。

他在**動了一下,神色間甚是失望,道:“哦!原來你們也不知道!是你們救了我的?我……我怎麽謝你們才好?”說著話支撐起身軀。

桃花大急,搶上一步扶住他的肩膀,道:“不要謝呀謝的,你傷還重得很,快躺好別動!

段拂手臂微一用力,便覺奇痛,“呀”的一聲,重又躺倒下來,臉上勉強現出一絲微笑,道:“姑娘,小弟弟,我雖然想不到自己是誰,卻懂得大恩不言謝的道理……你們救了我,我這條性命便是你們的……

“哎,你們適才不是說令祖父救活了我麽?他老人家在哪裏?我總該拜見才對……”

話未說完,一個洪亮的聲音道:“我在這兒!不過拜見是不必了,你的傷勢見好,我很喜歡哪!”

隨著話音,安老人笑嗬嗬地推門而入,身後背著一個草藥筐,卻原來是起了大早,上山采藥回來。

段拂見這老人相貌清奇,聲若洪鍾,不由暗暗稱異,道:

“老人家救我性命。今生今世我難報大德,隻是現下我連自己是誰也均不知,老人家救我的前前後後情形如何,還盼見告。”

安老人家聽說他不知自己是誰,瞿然一驚,拔步上前,伸指搭上脈門,覺得他脈象洪正平和,並無差池,不由“咦”了一聲,甚覺詫異。

段拂不敢打斷老人思路,半晌才道:“老人家,小可這傷勢可有甚蹊蹺麽?”

安老人沉思有頃,才道:“那日桃花姊弟兩個救你回來,你原是傷得極重,不但雙臂折斷,頭上也被尖石撞了個洞,這等重傷原是難以救治,不過機緣巧合,小老兒雖僻居深山,祖上卻有一張療治摔傷的秘方傳下來。

“這張方子效驗如神,數十年來靠它救活的人命沒有一千也有八百,不是小老兒誇口,隻要一方在手,就是隻剩下半口氣的人,小老兒也能救得他轉。

你已昏迷了兩個月,這麽些日子以來,小老兒隻管用藥。

“其他一切服侍細務,卻都是由我這個孫女兒代勞了……”

他一邊說著話,一邊拿瘦骨嶙峋的大手在桃花的頭發上撫摸數下,眼中滿是慈愛之色。

段拂麵上微微一紅,道:“姑娘待我這等恩德,何以克當?”

桃花的臉兒立時

紅得如真的桃花一般,低聲道:“公子忒言重了!”

安老人笑眯眯地瞥了她一眼,接下去道:“這兩月來,你的傷勢一日好似一日,照這般情勢看來,再有兩三個月,當能恢複如常,且不至留下甚麽後患。

“不過……你想不起自己是誰,那也想不起過去發生過何事,也不知自己是如何從崖上摔下的了?”

段拂點頭道:“正是。我非但想不起兩月前之事,過去的一切巨細之事似乎也全是空白,半點頭緒也無。”

安老人歎了口氣,道:“這卻有些棘手了,不瞞你說,如你這等怪事,小老兒平生還是第一次遇見。

“醫道中本有離魂症之說,但患者脈象散亂,尚可診出病源,對症施藥,你現下脈象洪正,毫無異樣,這……這可奇怪得很了,想是你重傷初愈,心力消耗過巨所致。

“你現下身子雖然好些,也莫要逞強擅動,安歇靜養才是上策。”

段拂點點頭,覺得甚有道理。

安老人歎了口氣,皺起眉頭,轉身出去。

桃花臉上紅暈未退,偷偷瞥了段拂一眼,也到隔壁燒水去了。

桃葉聽了這等怪病,雖似懂非懂,卻是大感興味,伏在段拂床前,好奇地道:

“你真的甚麽都記不起?”

段拂黯然道:“確是如此。”

桃葉又問了幾個問題,段拂張口結舌,一個也答不上來。桃葉歎了口氣道:

“那可麻煩了,連我爺爺也不明白的怪病,一定沒得好。”

段拂心中一動,道:“你爺爺醫術很高,是不是?”

桃葉本來麵帶憂容,一聽段拂此問,登即容光煥發,大為得意,道:

“那當然。在我爺爺手裏,從來就沒有治不好的病!這麽多年,遠近百裏的鄉親全都當過我爺爺的病人,一到過年過節,那才叫熱鬧呢!

“爺爺平時看病從不收錢,一到那時,送甚麽的都有。

“不過爺爺一般隻留幾樣給我和姐姐,其餘的也都給別人了!

“城裏那些當官的,有錢的來請爺爺,可爺爺從來不去,他說這些人心地不好,沒有幾個好人,幫他們治病等於害了鄉親們,那還不如讓他們聽天由命,壽終正寢的好……”

桃葉心思活潑,口才便給,說起自己祖父的事跡來如竹筒倒豆一般,竟是如數家珍。

段拂聽得暗暗起敬,心道:如此窮山僻壤,竟有這樣一位仁心仁術的醫林高手。

我能蒙他相救,可也稱得上是不世福緣了。

他直到今日才能說話,精神畢竟困頓,強打精神與桃葉說笑了幾句,便覺疲累,一忽兒又是沉沉睡去。

安老人料事如神,又過得兩個半月的工夫,段拂在他的回春妙手與桃花姑娘的悉心照拂之下,身體已然完全恢複如常,隻是仍舊想不起自己是誰,仍舊不知數月前發生之事,更不知自己身有武功,且是一位了不起的高手……渾渾噩噩,懵懵懂懂,便如常人一般。安老人苦心研究這等奇症,卻也始終沒有頭緒。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