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庭高廣,大門口立著個碩大石獅,倒也顯得派頭非凡。

隻是暴發戶的俗氣不當盡掩,關關一見之下,便撇了撇嘴,意示不屑。

鄧九公走在頭裏,段拂與關關一左一右跟在身後,三人上了台階,段拂掀起惡獸吞口銅環,“啪啪啪”連叩三下。

“吱呀”一聲,木門分開,現出兩張人臉,都在三十歲上下,生相凶惡,顯然也是惡仆豪奴、地痞一流人物。

其中一個絡腮胡子粗聲粗氣地問道:“你們有甚麽事?”

他們見段拂一身文士打扮,氣概不凡,關關此時已換了女裝,更加靚麗無匹,頗感摸不清底細,雖見他們身後跟著一個老丐,不倫不類,還是先比較客氣地問了一句。

若是鄉民之類,早就一腳踢了出去,也犯不上費甚麽口舌了。

段拂還未開言,鄧九公已冷冷地道:“叫趙天爵出來迎接,就說他祖宗到了。”

那兩人一聽此言,頓知來者意圖不善,但卻哪裏將這一老一少一女三人放在眼中?

當下勃然大怒,將大門往兩下裏一撞,怒喝道:“老東西!話得不耐煩了?敢到趙大爺府上生事……”

口中一頭說,早躍將出來,一個出拳,一個出腳,分別擊向段拂與鄧九公。

這三人本有心生事,這時哪裏還肯客氣?

段拂慢悠悠地舉起右手,一揮一收,那兩人一隻手腕、一隻足踝已被攥住,段拂二指微微用力,那兩人但覺得骨頭作響。

直是要碎的光景,忍不住高聲慘叫,有如殺豬一般。

段拂笑道:“我們在這裏等著,快叫趙天爵出來迎接老祖宗!”

手掌一鬆,那兩人脫出掌握,恨恨望了三人一眼,調頭就跑。

鄧九公笑道:“這兩個家夥必定不服氣,要糾集人手來再打過。

“你們兩個出手罷,不打個痛快,量那姓趙的也不肯認這個祖宗。”段拂與關關含笑答應。

沒一刻,果然聽見裏麵腳步聲雜亂,接著二三十名精壯漢子手持杆棒、樸刀等各式兵器自四麵八方殺將出來。

關關一笑道:“爺爺,你猜得真準!”鄧九公道:

“這幫家夥狗仗人勢,平日裏必定沒少欺侮人,你們倆給我把他們狗腿打斷!”

二人答應一聲,反身直衝入去,所到之處,兵器亂飛,慘號迭起,沒有半炷香的功夫,這數十人俱已折手斷足,躺在地下呻吟不已。

他們平日裏在鎮上橫行霸道,不知有多少平民百姓被打斷手足,今日自己手足斷掉,才曉得奇痛無比,滋味與大人大大不同。

正自亂成一團,七八個人疾如星火,從正房背後轉了出來。

當先那個身披青銅大氅,身材風馳電掣,正是趙天爵到了。

他一見地下幾十個兄弟轉眼間盡旨被傷,不由大怒,喝道:

“哪個狗賊在此鬧事?你家‘鐵臂震八方’趙天爵趙大爺在此,吃了雄心豹子膽了麽,欺到老頭子頭上來啦!”

一個躺在地下的閑漢忍痛道:

“趙……趙大爺,他們說是你……祖宗……哎喲……”

趙天爵一聽,怒氣更盛,道:“去你媽的!我爹都早死啦,

哪兒又蹦出個祖宗,到底是誰?”

他人是夠蠻橫,可惜一雙眼睛視力不佳,雖影影綽綽見前方立著三個人,卻辨不清麵目,否則隻要早認出段拂一刻,便也不會這等囂張了。

段拂待他羅裏囉嗦地說完,才笑道:“是我。”

趙天爵聽這聲音有些熟悉,吃了一驚,不敢再亂罵人,往上走了幾步,眯了眼看時,麵前站著的竟是一月前在酒店痛打自己之人。

他生長三十幾歲,便以那一次在段拂手下吃的虧最大,哪得不怕?

當下禁不住雙腿一軟,險些跪倒,旋即勉力撐住,拱手笑道:

“原來是公子你呀,不知到小弟這寒舍來有何見教?”

段拂冷笑道:“見教是不敢,兄弟隻是久聞趙大爺府上華貴,現下有事,想請趙大爺賞個臉,容我等三人在此盤桓一陣子,但不知尊意如何?”

趙天爵心想:你說得倒好聽,已經來了,又問我尊意如何。

你這麽高的功夫,要殺我比捏死一隻螞蟻還輕。

我有甚麽尊意?

臉上卻早堆滿笑容,道:“公子肯賞臉到舍下來,天爵求之不得,求之不得。”

關關笑道:“還有你祖宗和姑奶奶呢,你豈不是更加求之得了?”

趙天爵眼神不佳,先前隻見到了段拂便心頭大震,顧不得還有旁人,這時才眯了眼看得清楚。

說話這人竟是那日見過的小相公,隻不過今日換了女裝,尤顯得膚光如雪,嬌媚無比,當下隻覺得一暈,一顆魂靈兒已頂到了天靈蓋上,馬上便要飛到半空去了。

他強自抑製,將魂靈兒收回,喉中卻禁不住“咕嚕”一下,咽了一大口唾沫,暗想:

原來這小相公真是個女子,怪不得這生美法!

又想到她要在自己府中居住,可自己豈不是天天能看到她了?

這可真是天上掉了金元寶來了。

連忙滿臉堆笑地道:“是是,姑奶奶駕臨,天爵自然更加求之不得,更加求之不得……”

鄧九公相貌尋常,又是乞丐打扮,趙大爺向來瞧不見窮人,便也理所當然地沒有瞧見他。

話音沒落,趙天爵突覺口中被甚麽東西一撞,奇痛之下,向外一吐,卻是一塊雞骨頭和自己的三枚牙齒。

大駭之下,抬頭望去,隻見那老丐仰頭向天,淡淡地道:

“好哇!原來你隻怕打過你的人,隻愛親近美貌姑娘,連祖宗到了也不理睬一下,不叩頭還等甚麽?”

趙天爵半生欺侮別人,今日被人家蠻不講理地欺到頭上不說,還要強逼著認個祖宗,心中怎不驚怒交加?

但所謂“欺下者必媚上”,見風使舵原是他的拿手把戲之一,這時眼見這老丐是與那公子姑娘一黨,身手又這等高強,心想既已認了個姑奶奶,再認個祖宗又有何妨?

當下微微一躊躇,不怒反喜,跪倒拜道:“老祖宗大駕光臨,天爵失之遠迎,有罪有罪!”

段拂與關關見了他尷尬模樣,肚中忍不住好笑,那些躺在地下的閑漢平素將他視作天人,如今見他對一個老丐下跪,口稱“祖宗”,不禁又是鄙視,又是納罕,一個個張大大了口合不攏嘴,連手足斷折之痛一時

也都忘了。

鄧九公微微一笑,道:“起來罷!我若真有你這麽個灰孫子,自己的老祖宗恐怕都要給氣死啦!前頭帶路!”

趙天爵說了聲“是”,苦著臉爬起來走在前麵,那九公等三人跟在其後,來到正房大亭,趙天爵請三人上首坐了,自己侍立一旁,靜候吩咐。

鄧九公道:“有幾件事要你辦了:

“第一,不得與別人說我們三個在此。

“第二,將你養的那些閑漢地痞全都遣散了。

“第三,收拾出三間淨舍,我們兩個的無所謂,姑娘住的那一間被褥擺設都要嶄新的,不得拿原有的充數。

“第四,你在自己屋裏等候,需要什麽東西親自備辦,沒事時候不準出來……”

他將手放在檀木桌上:“有一件辦得不好,這張桌子就是你的榜樣!”

手輕輕抬起,那張紫檀木桌子堅固異常,重達百斤,這時“喀啦”一聲,回分五裂。

趙天爵將舌頭伸得老長縮不回去,眼見鄧九公的兩道目光向自己腦袋上射來,禁不住“激靈靈”打個冷戰,連聲道:“是是是……是是是……小人照辦……小人照辦。”

就這樣,三人在此闊闊氣氣地住了下來,趙天爵由一府之主淪為侍仆的身份,每日裏忙東忙西,不敢說半個不字。

他哪裏做得慣這些活計?先是叫苦不迭,後來也隻好咬牙苦忍,再後來倒是幡然有悟,明白以往欺人之非,不敢再橫行霸道。

修心斂性,與人為善,甚得地方上稱道。

這趙天爵活到崇禎年間方死,年至九十,鄉人為他立碑表彰,倒成了遠近聞名的大善人,可見以毒攻毒,往往立竿見影,古今中外皆然。

此是後話閑言,按下不提。

翌日清晨,用過早飯,鄧九公將段拂和關關叫道演武場上,解說道:

“現下咱們找到了好地方,便該開始學功夫了。

“我這套功夫是比照著那首‘七事詩’而創,就起個名字叫‘七事鬼功’罷。

“本來這個‘神’字不是妄稱的,可是三十字總不及四個字好聽,既要加一個字,總不成還叫‘七事鬼功’?

“那該有多難聽……好啦,老叫化再嘮叨下去,你兩個娃兒該不耐煩了,人上了歲數就是這麽著,誰也免不了……你看你看,還沒說上正題……”

他自己絮絮叨叨說了半日,又是埋怨,又是搖頭,段拂還可忍耐,關關卻忍不住“咯”的一聲笑了出來。

鄧九公清了清嗓子,道:“你們必定以為,兩句詩一共十四個字,我必定是要傳給你們十四套功夫了,其實不然。我能教給你們的並非是具體而微的武功招式,而是一些理路……”

他頓了一下,見段拂與關關麵上均有茫然之色,又解釋道:

“比如說,‘琴’字裏麵包含的不徒是以琴製敵之法,舉凡樂器像洞簫啊,笛子啊,胡琴啊,均可成為利器,其間欠缺的是音樂與武學的勾連,一旦把這條通路找到,則一切樂器,一切曲譜均可化文成武,置人於無形之間……”

關關的音樂造詣極深,隻聽得見句話,禁不住掌心出汗,臉紅心跳,暗道:

竟會有這等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