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關聽他提起爹爹,語氣懇摯,又是感激,又是傷心,眼圈不禁又紅了。

段拂見地如此,連忙岔開話題,道:“鄧爺爺,你……”

鄧九公揮揮手,截住他的話頭,道:“不必說了,我知道你想問甚麽。現下雞也吃飽了,又是閑來無事,我就先給你們說說這些年的事兒……關關,要不要聽啊?”

關關不知段拂與他之間的種種淵源,但好奇之念,人所不免,當下抑住悲傷,點了點頭。

鄧九公將手中的青竹杖翻來覆去地摩婆把玩,想了半日,重重地歎一口氣道:

“東坡詞雲‘人生如夢,一樽還酹江月’,過了這麽多年,想來想去,還是這兩句話最能說到點子上。

“當年我因抗顏直諫,冤屈下獄,連牢頭獄卒也都來淩辱欺壓,唉!他娘的,那段日子至今想來心頭還壓著一口氣。

“古人都說‘文死諫,武死戰’以為是光榮的事兒,他奶奶的,我就不信這一套。

“我做的事明明是對的,為甚麽要受罰?就算你是皇帝老子,我是大臣兒子,那也不成啊!

“可是我一介書生起家,無拳無勇,他要殺你,你又有甚麽法子?

“有一天夜裏,我睡得正香,忽然有人拍我的肩膀,我迷迷糊糊地睜開眼一看,果然麵前站著一個人。

“我嚇了一跳,這是刑部的大牢,普天下最堅固,戒備也最森嚴的地兒,平素連個蒼蠅也別想飛進來,這人是誰?難道我死限到了,無常鬼前來拘魂不成?

“我這人雖沒甚麽好處,但除了貪圖些口腹之欲以外,平生未作過半件有愧於天地良心的事,當時雖然這麽想,卻也半點不懼,隻道我的壽命到了麽?咱們這就走罷。

“那人先前站在牆壁的黑影中,這時探頭出來道:‘鄧大人,別作聲,我來救你出去!’

“我一見他臉,當時怔了。這人我不識得啊!他是個老年乞丐,形容狀貌與現下的我倒差不許多。

“我知道自己這番入獄是那些王侯權宦惡言中傷,怕他們再使甚麽詭計,於是淡淡地道:‘原來尊駕並非無常鬼,那好得很哪,不知尊駕要救我上哪去?’

“那老丐啞著嗓子道:‘大人不必多疑,我敬重你的為人才來相救,此處並非說話之所,這就走罷!’說罷反手在我肋下一點,我渾身軟癱,動彈不得。

“他從床下拽出個衣著打扮與我十分相似的人扔在**,將我扛起來便走。

“我使不出氣力,也不能言語,但能看見當班的獄卒東倒西歪躺了一地,不知被他用甚麽法門弄倒的。

“他背著我向外疾奔,眼看跑到了盡頭,有人大喊道:‘有人劫牢!’接著前方四五把鋼刀直劈下來。

“這老丐背著我,出手不甚靈便,但一退一進之間那四五個獄卒便倒了下去。

“我從未看過武林高手的出手,爬在他的背上,不由得咋舌不得,等到大隊人馬得到警報趕過來時,那老丐早背著我去得遠了。

“就這麽著,我被這老丐稀裏糊塗地救了出來,到第三天,便聽外麵傳說我已瘐死獄中。

“這兩天裏,那老丐告訴了我他的真實身份,他姓宮,人家都叫他六爺,正是前任的丐幫幫主。

“他與我素不相識,隻因為知道我是個好官,又蒙冤下獄,怕那些奸賊害我,才搶先一步把我救了出來。

“我在生死邊兒上走了一圈兒,雖說沒真的死,於這世情啊,生死啊,榮華富貴啊,忠君愛國啊都看得淡了。

“我呆呆地坐了好幾天,終於大徹大悟,本來想去出家,可惜出家人食不得葷腥,未免虧待了自己這張嘴和這個肚皮。

“反正是逃命嘛,我就索性入了丐幫,還拜了宮六爺作師父。

“過了不久,宮六爺忽然說我是個練武的好坯子,非要傳我武藝。

“我以為他是開玩笑,那年我已四十幾歲了,從沒出過一拳,打過一腳,那不是笑話奇談嘛。

“可是一來拗不過師父的意思,二來閑著無事,不練也是待著,就練起來了。

“這一練不要緊,嘿嘿,拂兒,關關。你們猜怎麽著,我一向自命讀書本子是天下最容易不過的事,豈知練武更加容易!

“不管是甚麽招

式,甚麽武功,那是一學就會,一會就精,把我師父宮六爺笑得合不攏嘴,說他雖然看出我有一副練武的好根骨,卻想不到我是個學武的奇才!哈哈!哈哈?”

鄧九公講到此處,掩不住得意之情,縱聲長笑起來,段拂與關關也笑出了聲,三人笑了一會兒,鄧九公道:

“我隻化了三年工夫,便將師父傳的功夫都學完了,甚麽‘降龍十八掌’啊,‘打狗棒法’啊,一樣不剩。

“據宮六爺講,丐幫創幫數百年,像我學得這般快的隻有三個人,一個是北宋年間的契丹大俠蕭峰,一個是南宋末年的女俠黃蓉,我便是第三個啦。

“我越學越覺得練武有趣,那真當得起‘永無止境,其樂無窮’八個字,後來我還自己創了一路武功,待會兒傳給你。

“我脫出牢籠的第二個月,就求師父帶我去找你爹,將前因後果對他說了一遍,勸他急流勇退,這個朝廷從裏到外已經爛得不能再爛了,何苦做它的奴隸,為它賣命呢?

“當時你爹爹說雖然我們這些人屢遭迫害,但邪終究不能勝正,他還是要立於諫垣,讓那些胡作非為的人有所忌憚。

“我勸了他好久,覺得他也不錯,再說人各有誌,也就罷了,隻告誡他千萬小心,莫要被奸人所害。

“唉!我原是料到了這著,隻是沒想到會這麽快,未及一年,你們全家便遭了毒手……

“當我得知訊息趕去京師段府的時候,因為衙門裝腔作勢地要破案,現場都還沒有動,你爹爹伏在院中央,身上有四五處致命之傷,你媽媽……”

說到此處,臉上肌肉牽動,眼中如要冒出火來一般。

段拂見他神色有異,急問:“我媽她怎樣?鄧爺爺,你快說呀!”

鄧九公歎了口氣,道:“這幫賊子不光下手狠辣,而且卑鄙無恥,他們……他們竟然將你媽媽的屍身糟踏得不成模樣……”

話音未落,段拂慘呼一聲:“媽!”張口噴出一股鮮血,向後便倒。

關關嚇了一跳,驚呼一聲,連忙搶上扶住,鄧九公伸指在他人中穴上推拿數下,過不多久,段拂悠悠醒來,淚流滿麵。

關關見他如此,淚水也跟著一雙一對地落了下來。

鄧九公長歎一聲,道:“可憐哪可憐,我見了這等慘狀,心中難過之極。

“但我想此事後麵必有權貴主使,衙門縱使知道是誰幹的,也不敢動人家一根毫毛,別要弄得最後連個收屍的人也沒有。

“當下我和師父商議,將你家上上下下二十五口盡數埋葬了,隻沒見到你的蹤影。

“我知道你尚在人世,可就是尋不到下落。

“這十六年來,我沒有一天不惦念著這件事,後來時間久了,也漸漸地失望了,哪想到老天眷憐,竟讓我在這裏遇見了你。

“拂兒!你生得簡直與你爹爹年輕時一模一樣,若非如此,我還真不敢貿然相認……於廷啊,於廷,有子如此,你在九泉之下也可以瞑目了。”

說到此處,不由得老淚縱橫。

段拂聽他轉述當時情景,童年記憶中那淒厲的一夜一幕幕又閃現出來,隻覺得心如刀絞,痛不可抑,驀地大呼道:

“皇天在上,後土在下,我段拂不報此仇,誓不為人”手起一掌,擊在地下。

他這一掌在憤激之下出手,力道比往常大了一倍還有餘,地下塵土飛揚,登時現出一個尺許的大坑。

關關見他如此,微覺害怕。禁不住偎到他的身邊。

鄧九公點了點頭,道:“這十七年來,我也無時無刻不在想著這件事,朝中的權貴奸宦暴死的暴死,伏誅的伏誅,現下幾乎全都不在人世了,無論主使者是誰,我們也都無從得知。

“但是當年下手的這一批分明是武林高手,不但武功高強,而且手法利落,分明是積年凶徒。

“這等人在武林中原亦不少,可是我查來查去,卻查不出甚麽頭緒,隻有這個算是一點線索……”

說著話,他探手於懷取出一枚袖箭遞在段拂手中。

段拂見此抽箭,不禁一呆。

一般的袖箭都是箭杆絕直,頭上一枚箭鏃,精鋼打造。

這枚袖箭卻黃澄澄的,入手甚是沉重,分明是金子所鑄,箭杆作蛇形

,彎彎曲曲,頭上一分為二,有如蛇信,俱極鋒銳。細看之下,箭尾上更鐫著一個米粒大小的“恩”字。

鄧九公道:“以我所知,這樣奇形怪狀的袖箭近二十年來隻在江湖上出現過一次,便是這一次。

“它是我從你爹爹後心上起下來的,你爹爹臨終時受過四五下重擊,但這枚袖箭無疑最為致命,所以說你爹爹是死在這枚袖箭之下的,一點也不冤枉了那出手之人。

“奇怪的是箭尾上這個‘恩”字,我作了丐幫幫主之後,曾追查過武林中與這個‘恩’字有關之人。

“姓恩的有三個,一個是北派潭腿門的二師兄恩世澤,一個是陝西華拳的恩衡師傅,另一個是個回人,喚作恩銘,那是飛馬拳的掌門人,這幾個人或為人正直,或武功低微,都絕不可能參與此事,更何況我已查明,事發當日,他們三人都不在京師。

“至於名字中有個‘恩’字的可就多了,武林之中沒有三百也有二百七八十個,好在我的徒子徒孫遍布大江南北,要查這些人的來曆也還不難。

“根據最後的回報,隻有十二個人可能參與此事。在這十二人中,當夜在京師的,或不知去向的,隻剩下五人。

“我派幫中弟子千方百計地查這五人,最後發現有四人毫無機會參與,均有人作證他們當時並不在段府,最後隻剩下一個人——那便是千爪神龍,司徒恩……”

段拂聽到此處,忍不住“啊”的一聲叫了出來。

鄧九公接下去道:“這司徒恩在二十幾年前本是江湖上的頭名殺手,嗜利如命,殘忍惡毒,不少人一聽他的名頭便遠遠走避,頭大如鬥。

“他精擅暗器,所以人們當麵稱他‘千手神龍’,背地裏卻都叫他‘千手毒蛇’。

“此人武功極高,人又機警,本來是最有可能害你爹爹的,可是我一查到這個結果,反而呆了。

“因為就在出了這事的兩個月後,司徒恩的屍首被人在嶺南儋州的一處懸崖下發現,麵目雖摔得稀爛,不能辨認,但卻可以肯定是他。

“從京師到嶺南,縱然騎快馬也須三個月時間。

“他自然不可能兩個月前到京師去刺殺你爹爹,這樣最後一點線索也斷了……”

他滔滔不斷直說下去,直到此刻才注意到段拂呆呆發愣,口中喃喃道:

“司徒恩?司徒恩?”

鄧九公略感詫異道:“怎麽拂兒,你識得他麽?”

段拂沉吟不語,一種不祥的預感無端的襲上心頭,他打個冷戰不敢多想,忽地抬頭問道:“鄧爺爺,那司徒恩長得甚麽模樣?”

鄧九公不明他其意何指,想了想道:“司徒恩十七年前暴死,我那時正隨師父學武,還未曾行走江湖,從來沒見過他。

“隻聽說他生得矮矮胖胖像個商人一般,態度也溫柔和雅,渾不似個冷血殺手,隻不過笑的時候有種獅虎之態,令人心寒。”

段拂越聽越是害怕,疾又問道:“那司徒恩臉上可有甚麽記認?”

鄧九公沉吟道:“這個嘛……倒沒聽說,不過,司徒恩曾有一次受雇刺殺涼州大豪吳一氓,雖然得手,左眉上卻吃他三枚‘斷魂蜈蚣鏢’打中,險些喪了性命。

“吳一氓功夫雖不怎樣,那斷魂蜈蚣鏢卻曾被毒藥浸過,中了人身之後,無論你怎樣刮削,都有黑色花紋深入肌理……若說有甚麽印記,便該是這個了……”

他話未說完,段拂忽地大叫一聲“不可能!這怎麽可能!鄧爺爺,你是騙我的,是不是?你是騙我的。”

一麵衝了上來,抓住鄧九公雙肩用力搖晃。

鄧九公驚道:“拂兒,拂兒!你怎麽啦?”隻覺他雙臂把自己抱得甚緊,微微運力,向外一格。

他這一格幾乎沒怎麽使力,但段拂卻雙臂一震,乍然鬆開,一下子跌坐在地,全身有如被抽去了骨頭般,臉上神色顯得傷心沮喪到了極處。

鄧九公如墜五裏雲霧之中,關關卻聽過段拂的經曆,又是心思靈巧,這時早猜到了三分,走上近前,柔聲道:“拂哥哥,遮莫那司徒恩便是……”

段拂隻覺天地旋轉,渾不信自己尚在人世,過了良久才重重地點了點頭,道:

“正是。這司徒恩便是我的恩師——司徒水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