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摸一個時辰,關關起身將火踏滅。取下雞來,拍去外麵幹泥,用於一搓,那紙早酥了,碎屑紛紛落地,一股異樣的香味飄了進來,不由得引人食指大動。

關關見段拂躍躍欲試的樣子,嫣然一笑,剛要將雞一撕兩半,忽聽背後有人道:

“撕作三份,雞屁股給我。”

兩人同時吃了一驚,以他們現時的武功,怎地有人掩至尚且不能覺察,倘若是敵人忽施暗算,兩條小命豈不是要斷送在這了?

回頭看時,隻見說話那人卻是個老年乞丐,須發皆白,看去沒有七十歲也有六十九,一雙眼睛骨碌碌地不往轉動,盡盯著關關手上的熟雞,身上衣服破爛,一隻枯瘦的左腿露在外麵,右手中卻拄著一條竹杖,晶瑩碧綠看去大是異樣。

段拂心知有異,忙欠身道:“前輩請坐。”

那老乞丐全不客氣,大馬金刀地坐了下來。關關甚是乖覺,早將雞折成三份,最肥的那份果然分給了這奇怪老者。

這老乞丐一雞在手,精神大振,段拂與關關還未吃完三分之一,他卻早如風卷殘雲一般,連雞骨頭都啃了個幹幹淨淨,兀自在那裏咂嘴弄舌,似是其味無窮。

關關見他吃得甚是香甜,心中高興,將手中的雞肉揀沒碰過的撕下大半,笑道:

“公公你這麽好的胃口,就請再吃一塊如何?”

那老丐眉開眼笑,口中道:“這怎麽好意思?嘿嘿,這怎麽好意思。”

手上卻早將雞肉擄了過來,三口兩口又吃了個精光,這才拍拍肚皮道:

“肚皮呀肚皮,許久沒吃過這般妙的紙包雞了罷!今日老叫化總算對得住你!”

關關聽他說得有趣,禁不住“撲哧”一笑。

段拂微微笑道:“老人家若吃得好,不如就留在這兒,過兩個時辰讓關關再給您做一隻便是。”

那老丐哈哈一笑,道:“正所謂‘此雞隻應天上有,人間哪得幾回吃’這樣香的紙包雞,連我的叫化祖宗也整治不出來,能吃一頓,我已經很知足了。

哎,小姑娘,你叫關關,是麽?你姓甚麽?”

關關道:“我姓李。”

那老丐點了點頭,道:“好,名字好,姓得也好!怪不得做得出這麽好吃的雞!”

關關“撲哧”一樂,心道:這位老公公說話恁地有趣,天下姓李的成千上萬,那又有甚麽好了?

再說姓李與做紙包雞又有甚麽關係?

那老丐嘖嘖讚賞了半日,忽道:“你們兩個娃娃心腸很好,武功也不錯。

“關關,你那手‘天絕掌’是你爹李夢樓教的罷,可惜火候淺了點兒。

“小夥子,你武功好得很哪,我瞧那甚麽江南五俠一定都比不過你,可惜你隻耍了一路大洪拳,真正的家數我便識不得了……”

段拂一驚,敢情昨天自己與關關亂打酒樓,這老丐竟全然知曉,而且眼光這般厲害,自己與關關昨天出手盡是尋常招式,他卻辨得出火候深淺,武功高低。

看這老丐談吐不凡,難道竟是一位了不起的風塵異人不成?

一想到此,小心翼翼地問道:“您老人家是……”

那老丐一晃手中竹棒

,道:“你們不識得這根棒兒麽?”

段拂心頭一凜,登時想起下山之前,師父司徒水照曾告訴他天下乞丐共有一個幫派,稱作丐幫,丐幫幫主以十三節青竹杖為記認,向來都是武林罕見的高手。

現任丐幫幫主姓鄧,名字不清楚,人人都稱他鄧九公,此人武功高深莫測,但甚少出手,更從不收徒弟,以故甚少有人知道他的家數火候,不過據司徒水照說,此人武功早已遠駕於少林、武當兩派掌門之上,名門正派的高手中多半以他為第一。

司徒水照說這番話時神色凜然,莊重無比,顯見這鄧九公在他心中大有斤兩。

這些事情一閃而過,段拂“啊”的一聲,叫了出來,深深一揖道:

“原來是丐幫幫主鄧老前輩到了。晚輩段拂,見過老前輩。”

關關不知丐幫幫主有多大來曆,但見段拂聳然動容,想必了得,她夫唱婦隨,便也跟著福了一福。

鄧九公雙手亂擺,道:“罷了罷了!我最怕別人向我行禮,你們又不是丐幫的人,向我行禮做甚麽?歎,小子,你說你姓段?名叫段拂?”

段拂一怔,恭聲道:“晚輩姓段名拂,表字去塵。”

鄧九公眼中一亮,盯著他看了半晌,忽然又在他身前身後走了幾圈,口中呐呐地道:

“真像……真像……很像啊……”

段拂被他看得老大不自在,勉強笑道:“老前輩說我像誰呀?可是前輩的朋友麽?”

鄧九公神色忽地肅然,道:“段小哥,我問你一件事。你須據實以答。是就是,不是就不是,若是撒謊,嘿嘿,老叫化雖然剛吃了你半隻雞,可也對你絕不客氣!”

段拂心想這位前輩脾氣怎地恁地古怪?

也不明他用意何在,隻好道:“老前輩請講。”

鄧九公卻不即刻言語,抬頭向天,沉吟半晌,緩緩地道:“大約二十年前,朝中有位被稱作‘文榜眼、武探花’的段禦史段於廷,你可知道此人麽?”

他雙目炯炯,直盯著段拂的麵龐。

段拂“啊”的一聲,不由得驚詫百端。

他本來不知鄧九公是敵是友,不該對他明言,但不知怎地,見他白發飄拂,凜然有威,竟忍不住要告知他真相,當下緩緩道:

“不敢相瞞前輩,這位於廷公便是先父,老前輩也識得他麽?”

此言一出,鄧九公登時呆了,眼眶中霎時間溢滿了淚水。

他猛撲上來,雙手按住段拂的肩膀,將他端詳個不住,口中呐呐地道:

“天可憐見!天可憐見!你真的是於廷的兒子?真的於廷還有後人麽?”

段拂弄得一頭霧水,但見他如此神情,與自己與父親都有極深淵源當可肯定,不禁狐疑道:“老前輩,你是……”

鄧九公忽地雙臂用力,將他抱起來掄了個圈兒,又輕輕放下,哈哈大笑道:

“孩子!我是你鄧爺爺呀!你真地認不得我了麽?”

鄧爺爺?段拂的腦中忽地閃過一個人的影像,是他?不可能,怎麽可能是他?

鄧九公笑得極是歡暢,又似乎猜到了他的心思,朗聲道:

“孩子,拂兒!是我,正是當

年的宰相鄧齊平,如今的丐幫幫主鄧九公啊!”

段拂聽他說出“鄧齊平”三個字,全身一震,登時再無懷疑,縱身上前,抱住鄧九公,叫道:

“鄧爺爺!真的是你麽?可想煞我了!”

兩行清淚不由順著頰邊流了下來。

二十幾年前,朝中有位文淵閣大學士(明代廢除丞相之職,文淵閣大學士位列百官之首,實質上便是宰相。)名喚鄧齊平,為人剛直,極有才略,隻因平生疾惡如仇,又處處為國計民生著想,與幾家親王和權宦結下死仇,被他們視為眼中釘。

起初皇上對鄧齊平極為倚重,後來當不得屢次中傷,漸漸疏遠了他,終於在鄧齊平的一次抗顏直諫之後,龍顏大怒,將他革去大學士之職,並以欺君罔上之罪名打入天牢。

此事一出,轟傳都城,諸多大臣及百姓都為鄧齊平鳴冤叫屈,及待皇上回心轉意,傳說鄧齊平已經冤死獄中。

為了此事,朝廷中有一半的大臣寒了心,辭官不作,當朝為之癱瘓甚久。

鄧齊平乃是段於廷中進士時的座師,在後輩之中,最為欣賞段於廷的肝膽才幹,待他有如父子,情誼深厚,雖古之知已亦不能過。

段拂剛記事時,鄧齊平屢次到他家中做客,往往一住十數日,對他也是愛惜有加,諸般糕餅果子,珍奇飾物贈了無數,常常抱在膝頭玩耍。

那時段拂年紀幼小,但一說起鄧爺爺要來,卻從來都是歡呼雀躍,喜樂逾恒。

段拂四歲那一年,鄧齊平遭難。翌年,全家遭滅門慘禍。

此後的日子便全在深山老林中度過,回想起幼年生活的吉光片羽,恍若一夢,時日既久,連鄧爺爺的相貌也都記不真切了。

現下他伏在鄧九公肩上,喜悅之餘,又不禁疑雲滿腹:

鄧齊平不是死了麽?

怎麽又會複活的?

他本是狀元出身。

文章譽滿海內,那是一代宗師,卻又怎麽成了頂尖兒的武林高手?

自己上次見他方才四歲,這一十八年自己相貌當然變了好多,他又怎麽認得出自己?

這些事情都是奇之又奇,相比之下,宰相退隱而為丐幫幫主卻又算不得甚麽了。

鄧九公又喜又悲,一忽兒長笑,一忽兒抹淚,折騰了好一會兒工夫,才道:

“畢竟皇天有眼,於廷還傳下你這麽個好兒子。拂兒,這是你熄婦兒罷?”

此言一出,段拂和關關同時臉上一紅。段拂道:“我們已有婚姻之約,可是並未成親,隻因……”

當下將天河水塢的事變簡要說了一遍。

他惦念著要問鄧九公的經曆,自己的師承及被派到天河水塢作臥底等事一概未提。

鄧九公麵色凝重,將此事聽完,重重地點點頭道:

“此事我已有所聞,但不知是羅天府下的手。

“羅天府此次行動淩厲,看來其誌必不在小,近年來羅天府勢力大張,諸多頂尖高手為其所用,江湖上這場浩劫恐怕又是難以幸免啦!

“關關,你爹爹武功雖不怎樣,但他的為人我一向讚賞,但願吉人天相,他能夠逢凶化吉。”說著話,長長歎了一口氣。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