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關顫聲道:“你……你……不如咱們變賣家業,這就隱姓埋名,到外地去罷!你又何苦冒這樣的風險?”

段拂道:“我受師父之恩,卻不能忠師父之事,其過在我,不能一走了之。

“更何況我師父神通廣大,躲避也不是法子。

“這半年我闖蕩江湖,知道憑我現下的身手,江湖上縱有對頭,也不會很多。

“可是師父的武功勝我十倍,近年來他又收了四方巡使,個個武功驚人,都勝過我不少……”

李夢樓與關關不由得齊齊倒抽了一口冷氣,李夢樓的一手“七十二路天絕掌”縱橫江三十餘載,罕遇敵手,本來自信武功必可在天下十名之內,但他也自忖在段拂手底走不過一百五十招。

先前他以為如段拂這等身手已是江湖中頂尖兒的了。

縱使少林方丈悟空大師和武當掌門陸高軒親至,也敵他不過,故此前日乃有“驚才絕豔”之語,豈知司徒水照的功夫更勝乃徒數倍,那豈不成了神仙一流人物?

刹那之間,李夢樓腦中閃過“人上有人,天外有天”這八個字,隻覺豪氣登消,悵然若失。

段拂猜到他的心意,想要勸慰幾句,一時又尋不出話來說,他腦中電閃之間,忽地“咦”了一聲,關關問道:“怎麽啦?”

段拂道:“我忽地想到一件事殊不可解。

“那日嶽父大人與我定下親事,我想到此事越來越近,心頭鬱鬱,故此提前告退。可是我回到房中,便收到白鴿傳書,說是‘半月以後,切忌手軟’。

“我師父雖然玄功通神,卻也不曾有天眼通,天耳通,他怎會這麽快就知曉我定親已成,又怎會知道我已開始猶豫了呢?

“莫不是……莫不是……他在府中埋下了眼線?”

李夢樓與關關心中同時一抖,還未說話,隻聽黑影裏一人“桀桀”怪笑道:

“怪不得府主看重你,小夥子果然有兩套,可惜呀可惜,你已見不到明天的太陽啦!”

這聲音又低又啞,恍如敲著一麵破鑼,靜夜裏聽來有如梟鳴,極是刺耳。

李夢樓提氣喝道:“甚麽人,還不滾出來!”

段拂屋後植著一片竹林,密密層層,甚是茂盛。

這時竹影往兩下裏一分,施施然走出一個人來。

李夢樓與關關借著月光看得清楚,不禁驚呼道:“原來是你!”

來人青衣小帽,獐頭鼠目,滿臉陰鷙之色,竟是“天河水塢”的賬房先生——霍四究。

這霍四究在“天河水塢”中待了十幾年,人品極是猥瑣,成日價喝酒打牌,弄得醉醺醺,糊塗塗的,沒人瞧得起他。

隻是因為他是李夢樓一位好友薦舉來的,賬目上倒也清楚老實,李夢樓雖不喜見他,倒也可以相安無事。

豈知變故突生,今日竟是此人出頭答話。

李夢樓見到是他,暗暗吃驚,心道:

這醉鬼瞞得我好苦!

我隻道他是個文弱之人,原來一身好俊功夫!

要知霍四究藏身之處距他三人甚近,以段拂和李夢樓的耳力,竟未發現竹林中藏得有人,此人身手諒必非同小可。

李夢樓沉聲道:“你究竟是甚麽人?”

那霍四究哈哈一笑,道:“你怎麽啦東家?我是霍四究啊!東家你不識得我了麽?嘖嘖,別是老糊塗了罷!”

李夢樓見他嘻皮笑臉,全無誠意,當下也仰天打了個哈哈,道:

“李夢樓有眼無珠,舍下藏有這樣的高人也還不知,這十幾年的日子可不是白過了麽?

“閣下裝神弄鬼,不敢以真麵目示人,不過據我猜想,閣下想必是新近來此的,我量那霍四究若有一身武功,縱瞞得過我一時,也瞞不過我這許久,閣下還是痛痛快快地說,霍四究現在何處?”

那霍四究本來笑嘻嘻的,聽到這最後幾句,容色一斂,道:

“李老兒倒有自信,不過可也有兩下子,實不相瞞,在下賈天成,現在羅天府中擔任東方巡使之職。”

說著話,伸手在臉上一抹,現出一張青黲黲的麵皮,月光下看來,有若活鬼,甚是怕人。

李夢樓

怒喝道:“你把霍四究怎樣了?”

賈天成笑道:“枉你還號稱江南五俠之首,連這麽點事也想不通,我戴的是霍四究的人皮麵具,你用腳趾頭想想看,他怎樣啦?”

李夢樓氣得渾身發抖,怒吼一聲,便要出手,段拂牽牽他的衣袖,冷冷地道:

“賈巡使潛入天河水塢,想必師父交代下了甚麽要務,段某願意洗耳恭聽。”

原來司徒水照野心勃勃,手下組織極其嚴密,段拂雖是他親傳弟子,卻也隻聞其名,沒見過這四大巡使。

賈天成“嘿嘿”一笑,道:“言重了。府主一月之前派我來此,那倒也沒有甚麽了不起的事兒,不過是覺得你和李老兒這爺兒倆走得太近,怕要吃裏扒外,做出甚麽對不起府主的事兒來,所以讓我來看著點兒……”

說到此處,他神色一變,極是肅然,道:“府主金字令牌在此,段拂還不跪下聽令!”

說著話,賈天成自懷中取出一物,高高舉起。

段拂看得分明,卻不是司徒水照的金字令牌又是甚麽?

司徒水照共有三塊令牌,分為金銀鐵三色,鐵牌主刑賞,銀牌主升降,金牌主生死,見之者有如見府主來至,不得違抗。

司徒水照權欲熏心,更有稱霸天下之誌,諸般用度也都仿皇室氣派,隻是多了幾分江湖上的詭異色彩。

段拂一見賈天成取這塊金牌出來,心中先自一震。

他自小在羅天府長大,深知金牌的厲害,當下不及細想,雙膝跪地,顫聲道:

“師父,拂兒接令!”

賈天成嘿嘿一笑甚是得意,道:“府主令旨,段拂若依計行事,有功當賞。

“若沉迷女色,壞我大事,著賜自裁。

“若有違抗,凡我羅天府中人皆可得而誅之!”

他回手將令牌放回懷中,“嘎嘎”怪笑道:“段拂,聽見了麽?你還不自裁,更待何時?”

段拂跪在地下,一字一句聽得清清楚楚,但卻覺頭腦中一片混沌,心中隻想:

師父真能如此絕情,隻為這一件事便要取我性命?

師父,你真能這樣絕情麽?

我不相信!我不相信!

他心中狂喊,口中也不由自主喃喃地道:“我不相信,我不相信……”

關關見他麵容慘淡,顯是傷心到了極處,一張白玉般的麵頰上全是憂色。

段拂重複了幾句,忽地雙臂一展,長身而起,叫道:“我不信師父會有此令,我要親自去見他!我要親自去見他問個明白!”

李夢樓和關關見他狀若瘋狂,自識得他以來從未見過他這樣失態,又是吃驚,又是擔心。

賈天成卻不為所動,冷冷地道:“恐怕你沒有那麽長的命了!”

“了”字出口,也不見他抬腿作勢,身子便如段木頭般平射過來,雙掌裹挾勁風,直擊向段拂前心。

段拂雖在大驚大怒之際,仍能審度敵情,辨別輕重,疾地一側身,讓過來勢,左掌一引,右手驕指如戟,戳向賈天成左肩要穴。

賈天成一擊不中,身體忽如裝了機簧般一頓一撐,已站在當地。

段拂一指走空,剛要變招,賈天成忽地全身齊動,自頭至腳,各部位俱出攻敵,隻見頭槌、肘槌、雙拳、雙膝、雙足各盡所能,瞬間已連發出十餘招攻勢。

段拂不道他招式這等奇特,措手不及之下,雙臂連動,勉力化開這十餘式攻招,卻覺胸口氣息重濁,當下退後一步,心中暗驚道:

“瞧不出這僵屍一般的怪物,竟有如此了得的手段!

“登時想起自己下山之際,師父曾告誡他四方巡使武功在他之上。

“這時所謂‘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沒有’,兩人隻交換數招,段拂便知師傅所言不虛,自己果然遜他一籌。”

豈知此際那賈天成也在心驚不已,自己適才出手這兩招乃是平生絕藝,那是因為段拂乃是府主親傳弟子,自己不敢輕慢,一上手便想攻其無備。

哪知段拂雖然略顯慌忙,仍然輕描淡寫地化解了自己攻勢,所有招式更是無一不妙到毫巔。

他一向於武學上極為自負,以為除了司徒水照

之外,天下再無敵手,這時卻想,府主調教出來的弟子果然非同凡響,此子年紀輕輕,便有如此身手,若假以時日,大好江湖豈不成了他的天下!

這賈天成心狠手辣,一來奉有府主嚴令,二來生出了忌才妒能之心,企望在段拂羽翼未豐之前就此將他除掉,免得日後擋了自己的路,當下深吸一口氣,二度出手,招招直取段拂要害。

李夢樓在旁冷眼觀看,隻見此人出手時大開大闔,一時輕靈短小,顯是正邪兼修,淵博無比,沉雄中透著詭異,威猛裏雜著柔和,他生平從未見過這等高手,不禁替段拂捏了一把冷汗。

段拂知道今日這一戰乃是生死關頭,倘若自己抵擋不住,被他傷了,那還可說是師父有令,自己死得其所,但此事行藏已盡,賈天成勢必會血洗“天河水塢”,李夢樓和關關父女也難逃他的毒手。

想到此處,將氣息沉在丹田,穩住身形,見招拆招,見勢破勢,擺出一副固守的姿勢,全指望抓住賈天成招數中的破綻,伺機反擊奏功。

他武功雖較賈天成稍遜,但若一味堅守,二百招之內,賈天成卻休想傷他毫發。

兩人翻翻滾滾拆了一百餘招,一招一式都是有如電光石火,間不容發。

那賈天成確實一身驚人藝業,漸漸攻勢加劇,恍如生了幾十個拳頭一般,沒頭沒腦向段拂招呼過來,李夢樓和關關在一旁看得目眩神搖,兩手冷汗,一顆心都提到嗓子眼兒了。

段拂身在局中,卻對他這等威勢如不聞不見,反而越鬥越是沉靜,越鬥腦中越是空明,這時他已忘了勝負生死之說,隻是將平生所學一招一式地發出,有若目送飛鴻,手揮五弦,襯著賈天成那張僵屍般的麵孔,尤顯得儀態灑落,風度翩翩。

李夢樓和關關看到五十招後,見賈天成的招式無論如何詭怪凶猛,段拂總能履險如夷,這才漸漸放下了心。

這時段拂心地空明,雖在惡鬥之中,耳目仍然靈敏,他隻聽見頭頂“撲撲”微響,中間雜有夜鳥啼聲,知道近處棲鳥被人驚動,紛紛高飛,心底不由一沉,馬上想到,師父若想以武力取下這座天河水塢,絕不會隻派賈天成一個人來。

蓋因自己武功隻較賈天成略遜一籌,若得李夢樓相助,這時多半早已取勝了。

莫非還有別的高手馳援?

看來今日隻有行險,務求速戰速決,否則殺身之禍便在眉睫!

他一念至此,心思電轉,左掌擊出外門,收回時便慢了一拍。

高手對陣,哪容有絲毫破綻?

賈天成一見他左方門戶洞開,不及細思,疾地變掌為指,點向他左肩鎖骨處的“中府”大穴!

段拂“嘿”了一聲,似是不及閃避,這一指點個正著。

賈天成正自大喜,段拂忽地右掌一立,向他麵門,雙肩連斬三斬!

那“中府穴”位於鎖骨與臂骨聯接之處,中者上半身全然無力,最是厲害不過。

賈天成一招得手,放鬆了警惕,哪料想段拂竟然行若無事,尚有餘力反噬!

他大駭之下,身形向後飄出,居然在這間不容發之際退後七尺,這一手輕功委實可以說傲視天下,妙絕江湖了。

可是他方自退開,便覺雙肩奇痛,恍如被利刀劈中一般,竟軟軟地提不起手臂。

他這一驚非同小可,不由得大吼一聲,雙腿早起,阻住段拂後招,同時又飄開四尺,隻覺臉旁風聲颯然,險險避開麵門上那致命一擊。

賈天成站在十一尺開外,神色怔忡不定,暗道:

這是甚麽武功?

竟然如此厲害?

我並未覺得他雙掌觸到身體,怎地便受了傷?

莫非世上真有掌風傷人這回事?

想到“掌風”二字,心念電閃,脫口道:“鬼刀?”

段拂笑道:“若是鬼刀,這一下子還不取你性命?

“我這隻是天羅刀法的入門招式罷了!”

“鬼刀”又稱“天羅刀法”,乃是羅天府鎮府三室之一,基本要旨在於凝聚內力,將內勁聚成罡氣,可傷人於無形。當年的曆代羅天府主憑借這種刀法縱橫天下,死在四十七式“鬼刀”之下的高手不計其數。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