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拂目光迷蒙,輕輕說來,仿佛又回到了十七年前那個月黑風高,血火交映的夜晚

“……那一年我五歲,那一夜睡得正香,忽然被一陣巨大而雜亂的聲音驚醒,我隻看見身邊的血和火,刀光、劍光、慘叫。

“爹爹和媽媽各被四五個黑衣蒙麵人圍住,身上都已受了傷,卻還在浴血苦戰……

“我害怕極了,大叫‘爹爹!媽媽!”一個正揮刀追殺家丁的蒙麵人聽到我的叫聲,斜刺裏揮刀斬來。

“爹爹見景況危急,怒吼一聲,不顧身旁四五般兵刃的重擊,縱身撲上,將那蒙麵人刺了個對穿,可是他……他也被擊中要害,拚盡最後的氣力說了一聲‘拂兒……快跑……’便即氣絕。

“我嚇得呆了,刹那間也不知道如何是好,隻是哭泣,想著爹爹他怎麽啦?爹爹他怎麽啦?他怎麽不與我說話?

“爹爹的身體就在眼前,兩隻眼睛睜得大大的,鮮血漫過他的麵頰,可他再也不能與我說話了……

“媽媽見爹爹已經氣絕,將手中劍劃了個圈子,蕩開幾般兵刃,喝道:‘我有話說。’

“那幾人見大功即將告成,勝券已經在握,也就停下手裏兵刃,不再進擊,其中一個公鴨嗓子笑道:

“‘你今天就算說出天花來,也難逃性命!’接下來便是不堪入耳的**言穢語和一陣轟笑。

“媽媽聽在耳中,不悲亦複不怒,將手中劍擲在地上,緩緩穿過十餘個蒙麵人圍成的圈子,來到我的身旁。

“那些蒙麵人見她滿身血汙,赤手空拳,但卻被她那種無名的剛勇和無畏所懾,不由自主這讓開一條路來。

“媽媽緩緩將我抱起,麵上現出一種慈愛的神色。我當時還小,不曉得什麽,以後長大了我才知道,世界上再也沒有比此時此刻我的媽媽更慈愛、更憐憫的媽媽。

“這麽多年裏,她的慈愛就像刻在我的心上、我的夢裏一般,總是那麽清楚地在眼前出現……”

段拂說到這裏,嘴角**了幾下,似乎想竭力忍住淚水,可淚水已是不由自主地流了下來。李夢樓的眼中也已有淚水瑩然。

兩人淚眼相對,不知過了多久,段拂才又緩緩接下去道:

“……隻聽媽媽在我耳邊道:‘拂兒,爹爹和媽媽都是好人,本來過的都是很好很好的日子,現在被這些人全毀了。

“今日你若也逃不得性命,咱們一家三口便在黃泉路上相聚,倒也快快樂樂,了無遺憾。

“若是你逃得了性命,你一定要記得是這些人害了你的爹爹和媽媽,使你的一生變成了另外一個樣子……拂兒。

“你要找他們報仇,一個一個地報仇……可惜媽媽……媽媽……看不到那……一天了……’

“說到這裏,我隻覺得媽媽抱著我的手緩緩鬆開,我的頸中有滾熱的東西流了進來,媽媽翻身跌倒,胸口插著一把雪亮的匕首!

“我不顧一切地撲了上去,喊道:‘媽媽!媽媽!媽媽,你怎麽啦!你醒醒啊!你不要拂兒了嗎……”

段拂的雙眼已經變得血紅,聲音淒厲異常,好似十七年前那個伏在媽媽身上痛哭的五歲娃娃又回到了他的身體之上。

李夢樓想要相勸,不知怎地,見了他的表情,卻又不敢。

段拂道:“這時候一個蒙麵人道:‘翟大哥正點子已經完了,這美妞兒又自盡殉夫,剩下這小娃娃就饒了他罷,諒他也成不了甚麽氣候!’

“先前公鴨嗓的那人冷冷地道:‘哼哼,你倒好心,這小賊種出身在武林世家,根骨不錯,現在就生得一臉橫肉,目露凶光。

“他年若真找上門來,恐怕你要吃不了兜著走罷,何況上頭交代下來了,吃肉要吃盡,斬草要除根,不殺了他,我們回去怎麽交代?’

“先前說話那人聽他口風不對,連聲道:‘翟大哥高見!高見!’趕緊閉口不言了。

“公鴨嗓那人騰騰幾步到我麵前,狠狠地道:

“‘小賊種,莫怪大爺手辣,隻怪你自己投錯了胎!大爺這就送你重新投胎去罷!’飛起一腳,向我前心踢來。

“莫說我當時昏昏沉沉的,對他們說的話又似懂非懂,就算全部懂得,一個五歲的娃娃又怎能躲開武林

高手這淩厲的一踢?

“我隻覺一股大力推上胸日,劇痛無比,眼前一黑,身子已飛了出去……

“再醒來時,我已躺在師父的懷抱之中了。

“他說他與我父本有交情,這日得知有人要加害於他,日夜兼程,趕來相救,卻晚了一步,隻教下了我。

“那十幾個蒙麵人見他出現,四散奔逃,他顧念著我,也沒去追趕,終究也不知這夥兒人是怎樣來曆。

“從此,我便隨師習武。晃眼之間,十七年過去了,師父見我武功已有小成,準我下山,但要我立下重誓,不得對任何人提起他老人家名諱……

“若非師父救下了我,又傳了我一身武藝,世上早就沒有今日的段拂了。

“師恩深重,我真不知如何報答才好……”

段拂似是不經意說到這裏,但麵上肌肉卻微微一牽,好像觸動起了心頭的某件為難之事。

李夢樓雖明知段拂當時未死,卻也直到此刻才長長籲了一口氣,這段往事聽得他驚心動魄,不能自己。

十七年前段於延全家慘遭滅門之禍,不日間便即轟傳武林,當時他年方三十幾歲,但江南武林已唯他馬首是瞻,他曾率不少人手查勘此事,但那十餘個蒙麵人便好似從地縫裏鑽出來又鑽回去了一般,再也無絲毫蛛絲馬跡可尋。

查了一年之久,沒有頭緒,也隻能罷了。其時大家隻知此事與官場爭鬥有關,中間細節卻也莫知端倪。

他在江湖上地位聲望極高,但涉及到朝廷官場,卻插不進手去,夜中思來,每每浩歎。

他拭了一把淚水,沉聲道:“賢侄原來有如此傷心往事,難怪一直諱莫如深。

“老夫不智,隻為愛女一生攸關,這才逼賢侄自吐身世,這裏先謝過了。”

說著起身一揖,段拂連忙扶住,口稱不敢。

李夢樓重又入座,歎口氣道:“不瞞賢侄你講,令尊當年遇害,我也有所聽聞……”

當下將上項事說了一遍,末了道:“今日得見你出落得如此,我心中實是喜悅不勝,這樁擔了十幾年的心事總算可以放一放啦!”

段拂聽他言詞深摯,眼眶不禁一紅,心道:

李老伯與爹爹索未謀麵,卻為他如此盡力,可見俠肝義膽之外,尚有公道自在人心。

半晌方道:“老伯高義,小侄心感不已。當初我與老伯隻為年輩如此稱呼,實未想到還有這段淵源。”

李夢樓微微一笑,道:“說到淵源,還在後麵哪!段賢侄,你身世既明,我這最後一分猶豫也可以去啦!

“小女年方一十九歲,尚未許人,若是賢侄不嫌貌陋,這就訂下了親事如何?”

彼時訂親,每有此等言語,雖然段拂與關關朝夕見麵,情意早就非同尋常,這番場麵話仍須說得明白。

事已至此,段拂正是求之不得,當下推金山,倒玉柱,行了三拜九叩大禮,口稱“嶽父”,李夢樓哈哈大笑,心中實是欣慰無比。

段拂立起身來,自懷中取出一塊碗口大小的玉佩,道:“嶽父大人,小婿孑然一身,再無長物,這塊玉佩乃是先慈所佩。

“發生慘禍之夜,師父從他身上取下,留給我做個紀念。

“就請嶽父轉送給關關,作為文定之禮如何?”

想到母親當年身佩此玉自盡身亡,言下不禁黯然。

李夢樓接過玉佩,不禁吃了一驚。

他家世豪富,饒有資財,諸般奇珍異寶見了無數,但這塊玉溫潤異常,質地瑩潔,內裏一點瑕疵也無,偏又有碗口大小,那委實極其罕見,迥非凡品,他微微一笑,將玉放還在段拂手中,道:

“拂兒,你我肝膽相照,咱們又是江湖人家,加上我素性不耐繁文縟禮,這套規矩便免了罷!

“你與關關交換信物我是讚成,那也不必我再轉變,你甚麽時候方便親自送與她便是了。”

段拂心頭一喜,道:“是。”素來訂親的規矩,交換文定之物以後男女雙方不得見麵,直至迎娶。

段拂雖也素性豁達,但這種禮節也出於對關關的敬重,不得不依。

哪知李夢樓稟性與他相似,不耐煩理這些羅裏吧嗦的規矩,那便是說他與關關可

以自由往來,不受約束了。

他與關關情愫正深,若說幾日不見,心中倒也著實懸念。

李夢樓又道:“拂兒,親事既然定下,你又沒有別的事,早一日完婚,我便早了卻這樁心事。

“你和關關商議商議,看看甚麽日子好一些,告訴我一聲兒,諸般用品也好備辦。”

向來成親之日,都由尊長擇日,多半還要查考皇曆,看看甚麽黃道黑道。

李夢樓人既豪邁,又素來不信鬼神凶吉之說,故而將這擇日子的權利“下放”給段拂與關關了。

段拂應了一聲。

李夢樓一月之來心頭一直掛念此事,這時心願得償,喜歡得頭上數萬根發絲都要笑出來,當即傳下令去,“天河水塢”張燈結彩,排下宴席,犒勞家丁仆婦,慶賀小姐訂親,一派吉祥氣氛。

關關早得婢女稟報,驚喜交加,怕羞躲在閨房中不肯出來。

段拂既得佳婦,卻並不如想象中的那樣喜歡,眼角眉梢,反有愁思。

他往日酒量甚宏,今日隻飲了二三十杯便酒意上撞,當下稟過了李夢樓,說道身體不適,要回房歇息。

李夢樓心頭歡喜,也早飲到了六七分醉,對段拂的些微異常絲毫沒有留意,段拂去後,仍舊大呼酣飲,圖個不醉不休。

段拂回到自己房中,第一眼便瞥見案上一隻白鴿。

他心頭打了個突,酒登時醒了,上前取出竹筒,打開字條,隻見上麵寫道:

“夜半三更,明月在天,自以為是,肘後傳方,情切諄諄,無忌狂言,躡手躡足,玉軟香溫。”

前一張字條用的是藏頭格,這一張用的卻是鳳頸格,將每個詞第二個字聯起來讀便是“半月以後,切忌手軟”!

段拂拿著字條,呆呆站立,不知心頭是甚麽滋味,一時喜,一時愁,連那白鴿何時飛走的也不知道。

半月之後,正是六月初三,再過十一天,便是段拂與關關成親的大喜日子。

這些日子裏,段拂對關關避而不見,連李夢樓相邀相請,也多推托身體不適,每日裏隻躲在房中自斟自飲,或醉裏放歌,或蒙頭大睡,一副頹唐模樣。

李夢樓和關關均覺奇怪,但李夢樓猜他大婚在即,想起父母血仇未報,心頭或許鬱鬱,關關則以為他為避物議,不願連累自己清譽,兩人都不虞有他。

豈知這一天段拂在自己房中擺下一桌酒,要請李夢樓與關關過來赴宴。

李夢樓與關關得報大喜,連忙前來。

到得段拂居所,隻見一張竹桌,三張軟竹椅設在屋外水湄,桌上隻放四色小菜一小壇酒,甚是簡單雅致。

杭城六月,暑熱蒸人,居民深以為苦,以故晚上活動較多。

此時正是定更時分,白日的酷熱遲去,輕風拂動竹葉,唰唰作響,帶上一絲清涼。

竹門一響,段拂長身而出,笑道:“恭迎嶽父大人。關關,你也來了!”

自那日訂親之後,關關與段拂再沒見麵,這時聽他叫聲“嶽父大人”,臉上先自一紅,垂下頭去,及聽他與自己招呼,輕輕“嗯”了一聲,聲如蚊鳴,幾不可聞。

她性行素來灑脫,女中少有,但麵對的乃是自己未來夫君,很快便要將自己一生托付給他的人,那也不由得甚是羞澀。

段拂道:“嶽父大人請坐,關關你也請坐。”

關關這時方才抬頭看他,隻見他嘴角雖然掛著微笑,眉宇之間卻甚有憂色,不由得心頭一沉,一股不祥的預感襲了上來。

李夢樓卻不以為然,哈哈笑道:“拂兒,你身子可大好了麽?

“今兒怎麽有興致請我們過來,有甚麽事麽?”

段拂微笑道:“我身子好得多了,今日請嶽父與關關前來,確有一事相商。咱們邊吃邊說罷!”

說著話站起身來,拍開酒壇的泥封,給李夢樓和關關各斟了一杯酒,然後自己斟滿,舉起杯道:“嶽父大人請!”

關關端起酒杯,兩眼卻一直盯著段拂。隻見段拂將酒杯舉到唇邊,卻不飲盡,兩隻眼睛在酒杯上方偷瞧著李夢樓,臉上肌肉微抖,目中現出一種奇異的神色。

關關心頭一寒,忽地沒來由地感到一陣害怕。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