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護衛的過去

中麒軍營,巡邏的隊列減了不少,帳邊的幾個火架上,火舌飄搖,連天的風雪,罩著清冷的軍營,一片莫名的壓抑。

一頂比其他軍帳要大上差不多一倍的帳中,二十來人貼牆而跪,背脊僵直,低垂著頭,手上、背上、肩上,都負了或大或小的傷,早已凝固了的血『液』團集著,雖無『性』命之憂,卻也狼狽至極。

而在空無一人的桌前,單膝跪著一人,背負長劍,青袍紅領,雖是侍衛的打扮,但衣料卻是上好的,除了束於腦後的長發有點淩『亂』,身上並無一處傷口,跪於堂下,卻無半分狼狽。若是個護衛,大概身份和此時正站在他身旁的影雲也相差不多。

窗邊,一個麵容俊朗出塵的男子負手而立,簡單束起的黑發在夾著片許雪花從窗口席卷而入的冷風中狂舞飄揚。寒冬的厲風猶如刀刃般尖利,但那養尊處優慣了的人,卻像是全然感覺不到劃過臉頰的疼痛,比浩空更為深沉懾人的黑眸,正一眨不眨地盯著被茫茫白雪朦朧了的營門,那冰冷的黑瞳,風平浪靜得令人心驚。

帳中一片死寂,沒人敢不怕死地在這個時候發出半點聲響,就連一直貼身跟隨著皇甫逸風的影雲,此時也是拚了命收斂氣息,第一次向擅長隱藏氣息磨滅存在感的駱辰致以最崇高的敬意。

“王爺。”

就在帳中的氣氛凝重得差點令影雲淚奔時,一名渾身負雪的副將掀開簾帳,帶進了外麵的一股冷氣。顧不得腳下的軟毯被自己印下一路雪印,在眾人滿含期盼的目光中,那人疾步行至皇甫逸風身邊,下跪行禮,匯報道:“末將根據銀大人的描述,帶人一路尋至洛河上遊,在距關峽不遠處,發現一些痕跡……”抬頭看了看皇甫逸風的臉『色』,那名副將猶豫了一下,繼續道,“當時北軍撤退的路線,似乎會經過那裏,因此,末將鬥膽猜測,兩位姑娘可能……已經落入北軍手中了。”

那名副將的話音剛落,跪在一旁的七仔等人齊齊變了臉『色』,原本的期待落空,二十來個男子,鐵一般的身子俱是一抖。

事情發展到這一步,誰也不曾料到。

那時的笑聲還未褪盡,竟會迎來如此的當頭棒喝。

“王爺,屬下保護不力,甘願受罰。”突然,一直沉默著的銀開口道,冰冷的聲音中帶著些許的愧疚,不卑不亢,擲地有聲。

是他大意了。原本在得知皇甫夜又另派他人追殺林憶藍的那一刻,他就應該動手解決這些麻煩。但怪隻怪他太貪心,想要一勞永逸同時解決所有皇甫夜派去的人,才會擅自鋌而走險趁著這個機會假意讓他們召集所有的人手……

“起來吧,這也不全怪你。”

沉默良久,輕輕地一歎,皇甫逸風終於開口了。雖然早就料到會發生這樣的事情,加派了暗中保護她的人手,另一邊又有銀照應,但卻沒想到會是這樣的結果,惡劣的天氣,再加上她的夜盲,事情發展至此已經脫離了他的掌控。

將銀安『插』在皇甫夜的身邊,最初的意圖是想監視著皇甫夜的一舉一動,現在能順道在如此關鍵時刻保得藍兒一命他已經萬分慶幸了,又怎會不問緣由地責怪?

更何況,比起被殺,被北陸抓走,已經好上太多了,至少,她還活著,不是嗎?

活著,就會有希望。不管以任何代價。

“你們也都起來吧。”抬頭看了看那跪著的士兵,皇甫逸風想了想,補充道,“私自離營,本應軍法處置,不過看你們也都負了傷,就免了。都下去吧。”

聽見皇甫逸風如此的處置,原本以為必死無疑的眾人俱是一愣,七仔率先反應過來,連忙磕頭叩謝,隨後,其他人也跟著紛紛叩首謝恩,退了出去。

或許,他們都低估靖王了,統兵為帥,必應賞罰分明,但關心則『亂』,藍姐的失蹤由他們而起,靖王還能這般寬容的處置,已經令他們自慚形穢了。

隨後走出軍帳的兩名男子,看著那些互相扶持著蹣跚而行、漸漸消失於風雪之中的背影,似是心底的某根弦被觸動,或許是不能,又或許是不願,視線竟久久沒有移開,盯著早已淹沒在漫天飛雪中的背影離去的方向,像是想起了很久之前……

十幾年前,同樣是如此的風雪天,那個古樸的舊院,那棵百年的蒼樹,還有一同練劍到最後卻總會演變成打雪仗的兩個稚童……

依舊是風雪天,兩人的身影靜默而立,一時間,竟是誰也不知該說些什麽。

良久,影雲才開口道:“有多久不曾見麵了?”

“五年。”幾乎連想都沒有想,與他並肩而立的銀脫口而出。

影雲一愣,這個在他心裏反反複複念著的數字,從銀的口中說出的那一刻,他竟感到胸口一陣刺痛,卻又帶著暖暖的溫度。

轉頭,相視而笑,銀臉上的冰霜化盡,含笑錘了影雲的肩膀一下。那一刻,他們仿佛又回到了從前,並肩笑看庭前花開花落。

“還是這德行。”

“你也沒好到哪裏去!”

“在那老狐狸身邊待了這麽久,怎麽就沒把你折騰死呢?”

“嗬,我要是被折騰死了,王爺要痛失愛將,你和若兒也都要……”帶笑的聲音戛然而止,像是猛地止於懸崖之上,再跨一步,便踏進了那誰都不願碰觸的禁忌。

影雲臉上的笑意有片刻的凝滯,卻在眨眼間,又是笑意盎然地反擊了銀一拳,快得令人不由得懷疑自己方才是眼花了。

“虧你小子還記得幽若啊?還以為你天天跟著皇甫夜出入煙花之地,見過形形『色』『色』的美女,早就把她給忘了呢!”

“她,還好嗎?”

“時時念著你。”輕歎了口氣,影雲的眼中不覺出現憐惜之意,“王爺待她很好,隻是她相思成疾,身子依舊很弱,你這就回去給她寫封信,她一定會很高興的。”

“雲……”

“王爺許諾過,待你回去的那一日,便親自為你們主持婚禮,你小子,娶得美嬌娘,可別忘了兄弟啊!”影雲一手勾住不知為何變得愧疚萬分的銀的脖子,笑的就好似要成親的是他自己一般。

“你不知道,你離開的日子裏,幽若大部分的時間都放在了學習刺繡上麵,她的房間裏有一副巨大的屏風,一隻銀燭,旁邊還有一首詩:”將目光移向遠方的茫茫白雪中,影雲像個孩子般靠在銀的肩上,像是在回憶著過往之事,喃喃地『吟』著那首曾被林憶藍曲解到不可理喻的詩,“夜籠寒水冷星藏,盼尋茗香落月華,良人淚落白王握,郎若成煙妾相隨,願化殘淚繞天涯……”

看了眼銀背上的白王劍,影雲隱去嘴角的一抹苦澀,劍由金鑄,良去點加金為“銀”字,這句話藏的太深,若不是知道,根本猜不出,隻是……他寧願自己不知道……每一次隨著王爺入清水軒,候在外廳的他,總是會盯著那個屏風出神,似乎腦袋裏一片空白,又似乎,他們三人的往事,一遍又一遍地在眼前重演。

“現在你終於回來了,她也該放心了,我也放心了,有情人終成眷屬。真好……真好……”

像是在對銀說,又像是在說給自己聽,影雲眼中的笑意,似乎從未變過。

“雲,對不起。”

“說什麽對不起啊?你是說你回來了我的王府第一護衛的地位不保了?這你就小看我了吧?哪一次比劍是你贏過我……”

“你明知道我說的不是這個。”銀皺眉,打斷影雲的鬼扯,要他正視這件事,他不希望他們兄弟之間為了她而有芥蒂,“那對不起,是我的,還有若兒的。”

“都過去這麽久了,縱使放不下,也快忘得差不多了。”影雲說的是實話,再放不下,也已經過去五年了,不是嗎?默默地守在她的窗口,看著她盯著屏風上的燭發呆,直到房中熄了燈,他還會傻傻地站上一會兒。已經守了這麽久,他早就麻木了,麻木到,心從痛不了到已經感覺不到痛。

反正……他兄弟的女人,也沒差!

“雲,謝謝你。”狠狠地抱住影雲,那一刻,銀哭的像個孩子。

“哭什麽?剛見麵就這樣,多不吉利!”嘴上雖罵著,但影雲的眼裏都是笑意,輕輕地拍著銀的背,帶著安撫的味道。

之後,兩人都沒有開口,雪花片片,落於兩雙相貼的腳下,融於一片潔白之中。

“走吧,喝酒去!”不知過了多久,見銀已經平複了情緒,影雲才朗笑著勾住他的肩,拖著他往自己的帳子走去。

“我酒量好了不少,這次一定是你先倒!”

“你就吹吧!看是誰先倒!”

“沒問題,千杯不醉,你信不?”

“千杯算什麽?爺們點,直接拿壇子倒!”

“……”

相攜離去的背影,沒於白雪之後,黑『色』天幕飄揚而下的聖潔花朵,旖旎出妙曼的絢麗,猶如無底之淵的夜幕中,不知從何處,好似傳來兩道天真童稚的聲音——

對不起啦,以後再也不搶你東西了,笑一個好嗎?

不要!

你怎麽冷著臉很不好看誒!

你才不好看!

那笑一個。

不要!

一直不笑的話,養父就不要你了。

胡說!養父才不會在意這個!而且我是比你先來這裏的,要丟也是丟你!

這跟時間先後沒關係吧?

……

如果我們分別侍奉的主人是死對頭怎麽辦?我們會成為敵人嗎?

不會的,我們的愛好這麽像,肯定是挑同一個主子的!

那如果我們同時愛上一個女子,怎麽辦?

沒關係,我,讓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