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是何種感覺,周澤記得清清楚楚,當初的他就曾被推入火葬場的焚化爐中享受過焚滅的待遇;

且在事先,還有火葬場的工作人員用鋼鉤挑破他的肚子以防止火化時身子鼓脹炸開。

那種感覺,和現在自己胸口被洞穿,很相似。

痛?

當然痛。

但當痛苦太過劇烈之後,你反而覺得麻木了,就像是在醫院裏做手術被打了半身麻醉後,隔著遮擋你視線的簾子,你大概也就隻能感到好像有什麽東西在你肚皮上鼓搗來鼓搗去。

周澤還想反抗一下,但是他的身體卻在此時陷入了死寂一般的**之中,甚至連他的眼皮,在此時都變得格外沉重。

哪怕再怎麽不甘心,再怎麽反抗,

眼皮,

還是落幕了。

…………

緩緩地睜開眼,四周,是昏暗的燈光,麵前,擺放著一張大理石長桌,花紋雜亂,卻又給人一種精致的感覺。

低下頭,周澤發現自己正坐在一張椅子上,這是一張太師椅,自己本人是靠在上麵,脖子以下,戴著白色圍脖,但更像是吃飯時係在那裏防止湯漬弄髒衣服的保護。

兩隻手,分別握著銀色的刀和叉,

而在自己麵前,則放著一個潔白的盤子,上麵擺放著一塊烤肉,散發著陣陣熱氣,四周還點綴著檸檬和花菜。

“先生,花菜我用噴槍掃過,吃起來會給人一種燒烤的味道,希望您能喜歡。”

老者的聲音在周澤對麵傳來,也是一樣的裝束,正在切著肉排,放入自己嘴裏咀嚼著。

“這是什麽意思?”

周澤沒急著吃,直接問道。

不是說,要殺了自己的麽?

“出了一點意外。”老者端起旁邊的酒水,小小地度了一口。

“嘩!”

老者一隻手按在桌上,將那張證件推向了周澤麵前。

“身份牌已經破損到這種地步了,這是我沒想到的。”老者說完,繼續切了一塊肉放入嘴裏細細地品味。

“所以?”

“所以,很抱歉,您死不了了。”老者嘴角露出一抹微笑說道,“先生,您的運氣,還真是很好呢。”

“你不殺我了?”

“是的,先生。因為主人留下的身份牌,沒辦法再去承受一次認主刷新的過程了,否則它就會直接崩裂,失去一切作用。”

老者搖搖頭,舉起酒杯,對著周澤迎了一下,

“所以,恭喜您,先生,看來我之前說的話有誤,今天,的確是您的幸運日。”

周澤拿起酒杯,看著裏麵通透的紅酒顏色,沒急著喝,而是問道:

“這酒裏,沒下奇怪的毒?”

“您說笑了先生。”

說笑?

之前你說我是你的新主人,

然後呢?

一隻手直接洞穿了我的胸膛!

到底誰在說笑?

“先生,請您嚐嚐我的手藝,老主人在的時候,他每日的膳食都是我負責打理的,雖然這麽多年過去了,我想我的手藝也不至於退步太多。”

“肉裏沒下毒?”周澤微笑著問道。

“先生,您多慮了,對於我來說,想殺您或者折磨您,不需要這麽麻煩的。”

你說的很有道理,還真沒辦法反駁。

周澤用刀切下一塊肉,用叉子將肉送入自己嘴裏咀嚼,本能地想要嘔吐,但卻意外地發現這塊肉入口即化,口感極好。

最重要的是,自己沒有絲毫地反胃感。

“好吃麽?”老者問道。

“可以。”周澤回答道。

“好吃您就多吃點,作為一名廚師,自己做出的菜肴被人所喜歡,被吃了很多,是很開心的一件事。”

老者吃下了半盤子肉,放下了刀叉,拿出一條熱毛巾,擦拭著自己的手。

周澤又吃了幾塊肉,然後問道:

“接下來,怎麽辦?”

“先生,您又說笑了。”老者臉上又露出了慈祥的笑容,“用膳之後,先生您大可以離開,我不會限製您的自由。”

“就這樣結束了?”周澤覺得有些荒謬。

“是的,結束了。”老者肯定道。

“但我記得你說過,那位府君,想要的是一個壞人吧?”

“是的,的確如此。”

“就因為身份牌破損了,所以我就得到破例了?”

真的,隻是因為運氣好?

“不,府君的意誌,不容有絲毫的折扣。”

“我不懂了。”

“答案,就在您的心中。”老者提醒道。

“我很討厭和尚那種打機鋒的聊天方式。”周澤說道。

老者伸手,拍了拍自己的胸口位置,“先生,在這一點上,我也一樣呢。”

周澤的臉色忽然沉了下來,像是想到了什麽,他馬上低下頭,掀開自己脖子上的圍脖,露出了自己的左側胸口位置。

那裏,是空的。

“傷口位置我為您塗抹了最好的藥膏,不日就會恢複,不留絲毫疤痕,甚至您身上其他位置的傷口,我也順帶幫您處理了。

您不需要對我道謝,也不需要對我客氣。”

我謝你MMP!

“我的心呢?我的心呢!”周澤問道。

老者指了指周澤麵前的餐盤,和顏悅色道:

“您說它味道不錯。”

“啪!”

周澤將手中的刀叉拍在了桌上。

老者端起一杯茶,漱口,吐出,然後緩緩地站起來。

“沒有心,就沒太多的煩惱了,您也能過得更舒服一些。

一個好人,沒了良心,他再好也好不到哪裏去了,您說是麽?”

周澤雙手死死地抓著桌布,抬起頭盯著老者,

“你最好現在把我殺了。”

老者微微一笑,“所以說,先生您現在要再說一遍:莫欺少年窮麽?”

而後,老者輕輕地拍了拍自己的胸口,倒吸一口涼氣,佯裝道:

“當真是恐怖如斯呢。”

“…………”周澤。

“先生,您沒對我報仇的機會了,我的陽壽,也早就走到盡頭了,當您離開這間屋子後,我也將自此消散。”

“你會下地獄麽?”

“地獄,沒我的位置了。”老者回答道,“是最終的結束。”

隨即,老者又指了指周澤麵前的餐盤,

“先生,需要為您打包麽?”

周澤站起身,胸口有種空落落的感覺,傷口位置的大洞,更是觸目驚心,但是他卻沒死,確切的說,是徐樂的身子,並沒有死,甚至連一點點的痛楚感都沒有。

傷口,會不日愈合麽?

拿起桌上的證件,周澤走向門外,卻在中途停下了腳步,問道:

“我很好奇,那位府君,究竟是誰。”

“自當年府君被那位跑到地獄的菩薩騙了之後,就不再願意提起自己的名字了。”

沒得到答案,但周澤也不願意繼續在這裏滯留下去,推開眼前的門,他走了出去,再回頭時,發現自己剛出來的門不見了。

在自己身後,是一片荒墳。

…………

屋子裏,老者靜靜地收拾好餐具,重新將屋子打掃了一遍。

而後,他攤開手,對著桌子拍了拍。

“出來吧。”

一隻小巧的金絲猴不知道從哪個疙瘩跑出來,跳到了桌子上,對著老者抓耳撓腮,很是可愛。

隻是,這金絲猴的身子卻有些虛幻,顯然不是真實的存在。

“雖說,冤有頭,債有主,但你這次的事,是做過了。哪怕最後的果,結在那個嬰兒身上,它,也不該是你去報複的對象。

凡是追求因果,順從因果,若都奉此行事,你這小畜生,又何必去追求什麽大道呢?

吃吃喝喝,生老病死,不才是最遵從因果的麽?”

金絲猴搖搖頭,又點點頭。

“別怪我把你附著在那嬰兒身上的魂魄拘過來,你的三甲子功德,就算是給那孩子的補償吧,哪怕他殘疾了,但日後也能因此可以一帆風順,甚至日後做手術後,也能變成一個正常人。

你也不要覺得吃虧,這件事,就到這裏結束吧,稍後,我給你新的肉身,你且自離去,是重新修行也好,就此嬉戲山林也罷,切莫再行今日之事了。

人修道尚且有五病三缺,何況你這小小畜生,就當,這是你修行途中的劫難吧。”

話畢,

老者推開了裏間的門。

這間小屋子裏麵沒有其他陳設,隻有牆壁上掛著一幅水墨畫。

畫中,

有一座巍峨山嶽,

造化鍾神秀,陰陽割昏曉!

有一位頭戴紫冠身披黃袍的男子,立於山巔。

畫已經泛黃,

畫中人也已經遠逝,

唯有畫中那座巍峨的山,依舊矗立在那裏,一覽眾山小。

“府君,您吩咐的事情,老奴做完了。”

老者對著畫卷跪伏了下來。

昔日訣別的畫麵,在他腦海中再度浮現:

…………

“你這老貨,晚點死,多撐一會兒,幫本座盯著這身份牌子最後會落到什麽人手裏,如果是好人,就給我宰了他,重新換人!

本座就是信了那些和尚的邪,信他什麽地獄不空誓不成佛的鬼話連篇,一世英名盡喪!

持本座身份牌的人,絕對不能再是好人,否則本座死不瞑目!”

“主人,什麽是好人,什麽又是壞人?

好人可能做壞事,壞人也可能做好事。

好壞之分,老奴愚笨,怕壞了府君的囑托。”

“直娘賊,哪有那麽多的彎彎繞繞雜七雜八的說辭,你覺得他不是壞人,殺了就是了。”

“是,老奴謹遵法旨。”

…………

“他是好人?”

裏屋,跪伏在那兒的老者慢慢地抬起頭,看著畫卷呢喃道:

“他確實是‘好’人,

但他在我眼裏,

是‘壞’人。”

老者說著說著,他的臉開始陰沉了下來,臉部和手部開始長出了黃色的毛發,

麵容開始扭曲,變成了一張毛臉雷公嘴!

這是一隻,老猿!

生於泰山之野,此生之誌就是扛起那座泰山,

古語謂之曰:搬山猿!

“我那徒子徒孫,修行三甲子,樂於助人,勤於修行,遭此大難,遇此屈苦!

他仗著他站在人的立場,不管不顧,直接上去將它給打殺了!

憑什麽!

憑什麽!

就因為,他是人,他生前是人麽!

所以,一切異類隻要威脅到人,不管對與錯,不論是與非,

都該殺?都該死?”

老者盤膝跪坐下來,

最後呢喃道:

“他站在人的立場,他是好人。

老奴站在猴族的立場,他是壞人。

嗬嗬,

到頭來,

卻反而因此沒能讓他去死成。

府君,

這就是你的意思麽?

府君,

老奴來追隨你來了,這麽多年,沒老奴在你身邊伺候著做飯,您過得肯定不習慣吧?”

老者失去了生機,

猿猴的軀體就這樣坐在那裏,

那隻魂魄狀態的金絲猴這時候跑出來,先對著老者的遺體跪拜叩首,然後鑽入了老者的皮囊之中。

少頃,

自老者衣服之下,

鑽出來一隻身材細小大概隻有巴掌那麽大的小猴子,

“吱吱吱…………”

小猴子連續叫喚了幾聲,然後跑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