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你覺得你是獨一無二的受害者時,你會很方。

會認為老天爺在針對自己,自己被整個世界和整個社會給拋棄隔離了。

但當你發現,你旁邊還有一個一模一樣的倒黴人時,你心裏會覺得舒服多了,覺得老天爺還不錯,至少給自己留了一個伴兒。

這就是人性,大部分農村長大的人小時候應該都聽外婆或者奶奶說過不要靠近池塘或者河邊玩耍,她們說警告你以前這裏有孩子落水了變成了鬼,就想著拉你下去當替死鬼。

這隻是恐嚇孩子遠離危險區域玩耍的話語,但正是這種最土灶的言語,往往能反映出很多質樸深層次的東西。

周澤點了煙,

不慌了,

不慌了,

之前自己還擔心這鎖鏈會不會有什麽後續危害,

但一看身邊這位身上有著浩然正氣的警官也有,那就真的一點都不怕了,也不擔心了。

“你是做什麽的?”張燕豐吐出一口煙圈問道。

“這個不方便和你說,這樣解釋吧,我和你的工作,都是在為社會主義現代化建設而奮鬥,為社會和諧而努力。”

張燕豐皺了皺眉。

“如果你以後碰見了難以處理的案子,可以來書店找我幫你看看,隻能說到這麽多了,一些事情,知道的多了,可能對你來說,也不是什麽好事兒。”

周澤伸手拍了拍張燕豐的肩膀,

“繼續做你的好警察,挺好。”

等周澤收回手之後,

張燕豐也伸手拍了拍自己的肩膀位置。

兩人相視一笑。

“我是不信這個世界上有鬼神這種東西的,從來都不會信。”

“繼續堅持這個信念吧。”周澤長舒一口氣,“你就當我今晚來找你就是一場夢,我們現在可以切入正題了,說說你這條鎖鏈的事情,那個夢,是什麽時候開始做的?

對了,你之前好像說,有二十多年了?”

張燕豐點點頭,“是的,有二十多年了,我父親也是一個刑警,我們家,算是警察世家吧,我兒子現在也在讀警校。”

“了不起。”

周澤不認為這是裙帶關係,誰會無聊到裙帶關係把全家喊來一起當警察,還是刑警?

“我記得那一年,是我父親犧牲的那一年。”

張燕豐說得很平靜。

周澤也聽得很平靜。

“那時候,我剛參加工作沒兩年,父親的犧牲,對我的打擊很大,老實說,我有點意誌消沉,也有點怕。

是真的怕,我怕我哪天,自己也會犧牲。”

“警察也是人。”周澤說道。

“但不一樣,真的不一樣的,我為我的怕而感到羞恥。”

張燕豐抖了抖煙灰,繼續道:

“第一次做那個夢,也在那一年,我熬夜處理一件案子的卷宗,然後在辦公室裏睡著了,那一晚,我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那個夢哪怕到現在,都是如此的清晰,我甚至還能夠記得當時的每一個畫麵。

我站在一個冰冷的過道裏,

聽到了鎖鏈在地上拖動的聲音,

那個地方,很冷,真的很冷,我這輩子體會到最深刻的寒意,就是那一次,還是在夢裏,嗬嗬。”

周老板掏了掏耳朵,他每天都抱著白鶯鶯這個女僵屍困覺,

對於“冷”這個字,也早就免疫了。

正常人,可受不了白鶯鶯身上所散發出來的陰氣,但周澤卻甘之如飴。

“我看見一個穿著白色衣服的人,從遠處走來,他走得很慢,一步一步地走著;

在他的腳上,有一副腳銬,鎖著他的腳踝,他每走一步,地上的鎖鏈都會因為被拖動而發出‘嘩啦啦’的聲響。

那個聲音,在之後的二十多年裏,一直不停地在我夢裏麵回蕩著。

他從遠處走來,

經過了我麵前,

我看不清楚他的臉,

他的頭發亂糟糟的,

但當他走到我跟前時,我反而不覺得冷了,甚至還感覺到一種溫暖。

然後,他走了,他似乎根本就沒看見我一樣,繼續往前走,一直走到這個過道的盡頭;

然後,

他消失了。

這之後,夢就醒了。

沒有波瀾,也沒有轉折,其實,是一個很普通的夢,但正是因為那個夢太真實了,真實到仿佛是真的發生過一樣,所以,我一直記得它,記了二十多年。

這之後我再做夢時,夢裏麵我無論是在做什麽,無論是哪種夢,我的腳上,都會有這一條腳鏈。

那一條,原本應該是那個白衣人腳上的腳鏈,出現在了我的身上。”

張燕豐深吸一口氣,又重重地吐了出來,

“我曾經因為工作便利的原因,問過一位心理醫生,但他的回答讓我不是很滿意,你知道他說什麽麽?

他說,是我心虛,是我害怕,害怕自己什麽時候會敗露,什麽時候會出事兒,哈哈……”

說到這裏,張燕豐笑了笑,把煙頭丟在了地上,用力地踩了踩,

“老子這輩子,對得起國旗,對得起警徽,你知道麽,我父親出殯的那一天,他是穿著警服的,身上披著的,也是國旗。”

“我信的。”

周澤看了看張警官,老實說,他讓自己想到了之前曾在自己書店裏買書的那位局長。

就像是在微博上,哪個地方的城管欺負人了打老太婆了,這種消息轉發評論的人會非常多,而那些消防員或者警察因公殉職了,轉發的人反而寥寥無幾。

實際上,這個世界,還是好人居多,否則這個社會,早就亂了。

二人沉默了大概一刻鍾,周澤又主動打破了此時的寧靜。

“我需要找個辦法,把這件事給解決了。”

周澤指了指自己的腳麵,然後站了起來。

這個小公園的對麵,就是警局,周澤忽然開口問道:

“二十多年前你做那個夢時,也是在這個警局裏頭麽?”

“是的,不過當時警局沒這麽大,十年前吧,警局翻修重建過的。”

“地址沒變對吧?”

“沒變。”

周澤點點頭,“你會畫畫麽?”

“不會。”張警官回答得很直白,“你是想讓我把那個夢裏的畫麵給畫出來?”

“對,我希望有一種更直觀的體現。”

“局裏倒是有這方麵的能手,我可以喊他過來。”

“不會影響到人家休息麽?”

現在不早了啊。

“年輕人,就得多錘煉錘煉。”張燕豐這般回答。

恍惚間,

周澤仿佛看到了自己上輩子往死裏操練那些實習狗的模樣。

沒有回警局,這是周澤要求的,他總覺得待在警局裏聊這種似是而非的事情感覺怪怪的,而且那個地方,總會有一種若有若無的壓力壓製著他。

眾人來到了警局旁邊的一家咖啡館,那位小警察帶著自己的筆記本也來了,一臉的青春痘,看起來很是青澀,他先走到張燕豐麵前,打招呼道:

“張隊好。”

張燕豐點點頭。

然後這位小警察又看向了周澤,問道:“這位怎麽稱呼?”

“嫌疑犯。”

周澤自我介紹。

“…………”小警察。

張燕豐瞥了一眼周澤,然後伸手示意小警察在他旁邊坐下。

接下來,小警察打開了筆記本,開始按照張燕豐的描述開始繪圖。

這也讓周澤有點大開眼界,或者,在很多人眼裏,警察一個個都是刑偵高手,但實際上,警察隊伍裏尤其是這些年開始有越來越多的其他專業人才的加入。

就像是當年曾名噪一時的金融詐騙犯被抓進牢之後還被FBI吸收進了組織一樣。

在小警察忙碌的時候,

周澤在旁邊玩著手機。

大概過了兩個小時,

張燕豐點點頭,示意這個差不多了,然後把筆記本扭轉過來,朝向了周澤,指了指屏幕道:

“差不多就是這個畫麵了。”

周澤盯著屏幕看了一會兒,

一個白衣人,戴著腳銬,

麻木的往前走,

兩邊,是黑黢黢的東西,身後,也是黑黢黢的一片,

這是一個極為狹窄的空間。

周澤看了看張燕豐,道:“還能再回憶一些細節麽?”

“什麽?”張燕豐有些不能理解。

“比如這裏和這裏。”

周澤伸手指了指畫麵的兩側,“這兩邊是牆壁,但之後這片黑的地方又是什麽,如果是牆壁,為什麽不直接延展出去?”

“我不清楚,但我記得當時我夢裏這個地方的牆壁,是斷斷續續的,不是連成一片的。”

“所以,根據張隊的敘述,我在這裏著重渲染了光與影的區別。”小警察在旁邊解釋道,“我本來想把這裏都畫成牆壁延展出去的,但張隊說不是這樣。”

不知道為什麽,周澤對這兩側牆壁旁邊的黑影,很是在意,而那個穿著白衣服戴著腳銬的人,他反而沒去著重關注。

周澤抬起頭,不停地思考著。

他想到了在看守所裏的畫麵,那個鎖鏈的聲音由遠及近,而自己站在欄杆裏,不停地來回走動,企圖尋找他的蹤跡……

猛地,

周澤像是想到了什麽,直接手指著畫麵兩側的黑暗區域道:

“這裏不是牆壁,會不會是鐵欄杆?”

說著,周澤又用手比劃了一下,“老電影看過麽?那些老式的監獄,有印象麽?”

小警察馬上把筆記本調轉過來,重新開始了修改,而旁邊的張燕豐則是陷入了沉思。

“是這樣麽?”

很快,小警察把筆記本推向了周澤和張燕豐這邊。

畫麵裏,

原本黑黢黢的模糊區域改成了鐵欄杆,裏麵依舊是黑色和模糊,但加上了這幾條欄杆之後,整個畫麵一下子就清晰立體了起來,甚至連裏頭所包含著的訊息也一下子顯露了出來。

在一個狹窄的監獄甬道裏,

一個身穿著白色囚服的犯人,

腳上帶著鐐銬,

在麻木地前行著,

在他身側,是其他的監獄牢房,或許,裏麵還有不少眼睛在看著他。

張燕豐馬上拿起電話,打給誰,周澤不清楚,但張燕豐的說話聲倒是很清晰,他也沒避諱在場的二人:

“老王,是我張燕豐,你現在立刻幫我查一下,我們警局的位置在以前是什麽地方。

你以前不是和我說過,老警局是依托一個老建築修繕起來的麽,幫我查查這個,查查到底是什麽地方,以前是用來做什麽的。

什麽,你要更具體一點的要求?

那好,

你就查,

它以前,

在哪個時期,

是不是做過監獄使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