賴藥兒決戰孫虎波的時候,李布衣也跟人在交手。

來的人是“勾漏三鬼”。

這次三鬼再來,可是為雪前恥的。

他們指明要找的是傅晚飛。

他們找傅晚飛的原因很簡單,在天祥上,他們給傅晚飛沒頭沒腦的搶截了他們的話頭,以致陣容大亂,不戰自敗;昨晚在梅山上,變本加厲,既在傅晚飛胡言妄語中變得個鬼打鬼,又讓傅晚飛的亂砍亂劈中搗翻了陣腳,掛彩而逃,三人聚首商議,心懷不忿。決定這次先把那臭小子抓下再說。

於是這番三人決定遇上傅晚飛,再不聽這小子胡謅,一擁而上,把他宰了再說,而且決不再臨陣倒戈,免得日後遭江湖中人譏刺,說他們三人各懷異心而落敗。

他們三人興致勃勃,決定要好好教訓那臭小子一番再說。

這三人脾氣古怪透頂,但武功本有過人之能,這次指名向傅晚飛叫陣,傅晚飛當然不是他們之敵。

李布衣當然不讓傅晚飛出戰。

他要傅晚飛和飛鳥留在房內照顧唐果,他順手取了竹竿。走出門外,就看見大霧彌漫,以及門前瘦、肥、矮三個怪人。

李布衣道:“你們回去吧。”

胖鬼道:“我們不回。”

瘦鬼道:“叫那個大眼小子出來!”

矮鬼道:“我們要好好揍他一頓!”

李布衣耐心地等他們說完之後,才道:“你們三個人,童年時候過得很苦,少年情形也壞,性格難免怪一點,不過,隻要多行善,以後的日子,倒挺有福氣的。”

瘦鬼道:“怎麽他知道我們的事?”

矮鬼道:“不對!不對!他一定是我們的親友!”

李布衣笑道:“我不是你們的親戚朋友,也不知道你們的過往,隻是你們麵相告訴了我這些罷了。”

他笑笑道:“你們三人,耳小歪斜,下尖無珠,輪緊縮露骨,是謂‘鼠耳’,耳相主一至十四歲運,這段時候,三位隻怕流離顛簸,額相主十五至三十歲運程。三位額窄而陷,印堂天中都有傷疤,這十五年運也不會好,所幸三位雖說大惡,時亦行善,及長中年,反而有福。”

三鬼臉色陣青陣白,直聽到最後,才露喜意,胖鬼道:“你的相準不準的呀?”

瘦鬼道:“他講我們過去的,倒挺準的。”

矮鬼道:“管他,過去我們懷才不遇,隻是知道以後好,信他總比不信好!”

李布衣笑道:“三位雖然形狀……這個嘛……特別一點,但你們三人,一個五短,一個五長,另一水形人格,日後自有富貴榮華,不過三位五行帶克,若不檢點,隻怕福禍未卜.還是多行好事吧。”

胖鬼突然一副受騙的樣子道:“你說我們耳相不好,尖削無垂珠,這樣怎會有好報?”

李布衣道:“但你們耳朵緊貼腦側,正麵望去,幾乎不見耳朵,算是十蕩一清,仍有福氣。”

瘦鬼道:“但是……我法令紋入口,很多相師都說我定必餓死。這——”

李布衣笑道:“你少擔憂,我見你說話時舌上有一顆紅痣,法令入口,分必餓窮,但舌尖有痣,反成‘二龍爭珠’之局,怎會有餓死的事!餓不死的、餓不死的……”矮鬼囁嚅道:“可是……人家說南人北相,才有出頭,我又那麽矮……”

李布衣哈哈笑誼:“曹孟德不矮麽?相學最忌以偏概全,以訛傳訛,眉毛少的便沒有兄弟麽?嘴巴小便無權麽?如以管窺全豹、盲人摸象,不整個地看,全個地相,是作不得準的。”

胖鬼終於喜形於色地道:“看來咱們兄弟還大有希望!”這“勾漏三鬼”本性不壞,隻是因為幼年際遇太壞,少年受盡欺淩,三人吃過諸般苦頭,練就了一身好本領,行事也邪妄偏激了起來,就像給狗咬過的人一轉而成見狗就踢打,他們倒先欺負起別人來了,最後還投入了“天欲宮”,成為“十二都天神煞”中其中三名…

瘦鬼也大為奮悅,可是遲疑道:“我們今天是來……總不能”矮鬼接道:“相師,我們不殺你,但那小子,我們非得要教訓不可。”

李布衣淡淡地道:“三位如果一定要教訓,那就教訓我吧!”

胖鬼首道:“多蒙大師點醒,我們不想傷你。”李布衣道:“那請高抬貴手,也不找那小兄弟的麻煩。”

瘦鬼執意道:“不行,你是你,他是他……何況,我們負‘天欲宮’之命,執賴神醫回去。”

李布衣道:“賴神醫這不是去找哥舒天的道上嗎?天欲宮多行不義,你們也別粘上了,我這裏代小兄弟接你們三招,我不避、不躲、不閃,若接不下,隻好怨自己技未精純,若接得下,就請三位退三尺地,放過小兄弟,退出天欲宮,多為善天下。”

矮鬼斷然說了一個字:“好!”

李布衣緩緩吸進了一口氣:“請。”

矮鬼道:“你若接不下,不要勉強接。”說著揚起了一手掌。

李布衣神色凝重,隻點了點頭。

矮鬼大喝一聲,一掌擊在李布衣胸膛上。

李布衣微微一晃,矮鬼一張臉,漲得赤紅,沉聲道:“好……內力!”

李布衣道:“多謝。

這次由於矮鬼先說了一句後,所以次序倒反,由瘦鬼問:“謝什麽?”

李布衣道:“陶三哥適才那一掌,留了五成功力。”他用手指在衣襟輕輕一彈,胸襟一片衣衫,碎如蝶衣,紛飛飄落。

胖鬼問:“你……沒有事吧?”

李布衣微微笑道:“還挺得住。”

瘦鬼揮了揮拳頭,道:“到我了,小心著。”

李布衣點頭,又長吸了一口氣,神定氣足的屹立在霧中。

這一拳正正中中的打在李布衣臉門上。

李布衣連動都沒有動。

隻是他身邊的霧氣,好像突然遇上熱氣一般,幽魂雪衣般散開,好久都不曾圍繞在李布衣身釁。

李布衣又緩緩睜開雙眼。

矮鬼問:“怎樣了?”

李布衣道:“還受得了。”

胖鬼道:“佩服。”

李布衣道:“席二哥也留了四分力。”

瘦鬼歎道:“就算用十成功力又如何?我當今方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李布衣笑道:“這世間本就一山還比一山高,我這不算什麽。”

矮鬼關切地道:“小心,我大哥武功可不比我們。”

李布衣承情地微笑,望向胖鬼。

胖鬼考慮了很久,好像要剁掉他一隻手指那麽負擔地道:“我知道你內力高深,但我們不能虛晃了事,總要盡力而為,無愧於心,我用兵器了。”

李布衣道:“你若留情,我反而不要。”

胖鬼挺起了長殳,殳尖對準李布衣右肩。

李布衣忽道:“你若不用全力,對一切都不好交代,刺這裏吧。”他用手指一指自己的心房。

胖鬼肥厚的臉肌突然繃緊,露出一種大義滅親,睚眥欲裂的表情,大喝一聲:“得罪了!”一殳刺出。

殳風破空,夜梟在枝頭掠起。

“葉”地一聲,殳尖刺入李布衣胸內。

胖鬼倏然變色,瘦鬼叫:“看相的!”矮鬼掠過去喊:“你怎麽了?”

卻見李布衣身子一挺,又彈了上來,恢複原來的姿態,道:“承讓,我沒有事。”

胖鬼這才看清楚殳頭上沒有染血。吃驚地問:“你怎樣……做得到?”他明明感覺到運用數十年的長殳已刺入對方的身軀,可是隻一刹間,這感覺又完全不存在了。

李布衣道:“桓大哥若用十成力,我便一點也做不到了。”

瘦鬼咋舌道:“我服了。”

矮鬼道:“怎到我們不服?”

胖鬼沉吟了一會。道:“既然如此,我們和那位小兄弟的恩怨,一筆勾消,那位小兄弟既是李神相的小兄弟,也等於是我們的小兄弟一樣!”

瘦鬼道:“天欲宮咱們也一刀兩段,恩盡情絕。”

矮鬼道:“咱們就是多積德去吧。”

三人哈哈一笑,仿佛在這未昏未暮的霧裏做了一場夢一般,向李布衣各自一揖,自霧中隱去。

李布衣待他們消失後,微微一笑,捂心皺眉,印堂上擠出幾條辛苦的懸針紋,終於咯了幾滴鮮血。

他用袖子揩去,然後推開房門.走了進去。

傅晚飛、唐果、飛鳥三人立時自窗邊圍攏上李布衣身邊,傅晚飛看著李布衣袖上的兩點血。比看到自己的傷口還難過:“大哥,你受傷啦?”

李布衣道:“沒什麽,這勾漏派三位仁兄的武功,著實不賴。”

飛鳥喃喃地道:“我現在才知道,誰賴、誰不賴。”

李布衣一時沒聽懂。問:“嗯?”

飛鳥大聲道:“你不賴,賴神醫也不賴,賴的是我這個大光頭!”

李布衣笑道:“你的雙飛斧,雷霆電擊,是武林中用斧的第一高手。”

飛鳥道:“你別安慰我了,單論武功高,我也不見得服得這三人五體投地。隻是,你連一招卻沒動過……他們三人已……已經化幹戈為玉帛,改邪歸正去了。”

李布衣淡淡地道:”那是因為他們三人品性本好。……人在江湖,能不殺人,又何苦多造殺戮?”

唐果聽得入了神,鼻端淌下兩條“青龍”也忘了吸,李布衣又笑道:“賴神醫才厲害。”

傅晚飛興趣來了:“怎麽?”

李布衣道:“襲擊他那邊的是‘五方巡使,之首‘金衣巡使’孫虎波,孫虎波的金弋戈在武林中是有名的‘奇門之奇’,他的武功在江湖上也被稱為‘怪中之怪’.可是……”李布衣在霧中與“勾漏三鬼”對峙之際,也留意看霧中另一處賴藥兒與孫虎波的對決。

“賴神醫在孫虎波出擊第一招的時候。他用一隻袖子來對抗。另一隻袖子,卷住了鬆幹,使整棵樹彎下來,再彈出去,孫虎波的金弋戈還插在樹上,人已不知震飛到懸崖哪一方去……孫虎波雖然仍是劃破了賴神醫一隻袖子,但他總共隻用一招,一招便擊敗孫虎波。”

傅晚飛聽得悠然神往:“幾時,幾時我的武功才能練得那麽好?”李布衣笑著拍拍他肩膀,道:“你永遠不會練得那麽好,因為你懶,懶人功夫從來都不會太好。”

他看見傅晚飛臉上掠過失望的神色,繼續說下去:“‘勾漏三鬼’武功人人都比你高,但仍是給你作弄得一點辦法也沒有;魯布衣出手比你狠,一樣對付不了你,可見要取得勝利,不一定要武功。”

他向唐果笑道:“就說小唐吧,昨天在梅山,要不是他,我和賴神醫,一樣得死翹翹。”

傅晚飛這才張大了嘴,下頷掉了塊銜接的骨骷似的一時沒能合上。可是唐果一聽昨晚的事就想起那一灘濺噴個不停的鮮血,心慌岔開去問:“哥舒天很厲害?”

李布衣長歎一聲,用衣袖擦擦嘴角。

窗外霧更濃,浸入屋內的霧仿佛有重量,使人覺得沉重。

傅晚飛以為李布衣沒聽見唐果的問話,而唐果所問的又正是他最有興趣要知道的,於是再問:“天欲宮那個副官主哥舒天,武功不知怎樣呢?”李布衣提壺呷了一口茶,又用衣袖抹拭唇邊,然後才說:“看那霧。”

眾人都看那仿佛白衣鬼魅一般變化無常的霧,卻看不出一個所以然來。

李布衣沉聲道:“如霧是敵人,我們誰都躲不開去,隻有等明天的太陽……”

他把一口氣一分一分地舒出來後,悠然說道:“睡吧.明天還有大關山呢。

太陽的光芒像一根根長腳的針,刺在章魚一般的霧爪上,刺到那裏,它就退縮到比較深寒的地方,直到深寒的地方也焙烘著陽光,霧便徹底消散了。

眾人趁霧散時趕上了大關山。

大關山,沒有住宿的地方。

大關山有一條長約三裏的隧道。

這一條隧道在極其堅硬的花崗岩底開辟的,傍依高峰絕儷,這一手筆可謂鬼斧神工,也不知開辟者熬盡了多少心血,灑遍了多少鮮血。

賴藥兒,李布衣等誰都不希望今天有人會流血。

可是隻怕難免流血。

大關山隧道之後,便是大關山的盡頭。

大關山的盡頭以後是什麽?

有人說是“海市蜃樓”,可是這麽多年來,誰也沒有自大關山盡頭進出過,縱然有進出過的人,也沒有人說出他所見的一切,而且,他們通常都付出極慘重的代價,才保住了一條性命。

隻是賴藥兒需要“七大恨”,才能活下去。

“七大恨”已全六恨,還缺“燃脂頭陀”。

賴藥兒從前到過“海市蜃樓”,替哥舒天治好了病,那是他一生中最後悔的一件事,不過,他因此知道“海市蜃樓”裏保有一株“燃脂頭陀”。

他要取”燃脂頭陀”,必要經大關山隧道。

這一路並沒有所預期的出現敵蹤。

李布衣等甚至覺得,自從梅山那一戰過後,不能算是真正的有敵人出現過,檜穀的襲擊看來不像來自“天欲宮”的安排,而是天欲宮座下高手的私自行動。

隧道幽深而長,山泉不住自陰滑的石縫淌下,初入隧道還是背著一團朦朧的亮光,走了一段路以後,前麵看不見光,後麵也沒有了光,他們就像幾個人,聽著彼此的心跳,聞著彼此的呼息,相依為命的走進了地獄。

眾人手握著手,提防著無可防備的暗算,彼此都感覺到手心冒汗。

賴藥兒背著閔小牛,他右手握住嫣夜來的手。賴藥兒的手掌又寬又大,嫣夜來的手掌像給他揣起一朵柔垂的花苞一般輕柔的握著。

在黑暗裏,仿佛她的血液流進他的血液,他的血液流進她的血液,他突然感到不寒而栗:因為他感覺到嫣夜來正在感受到一種極端的近乎壯烈的幸福,仿佛在脈腕的搏動裏這樣深邃地喊著:

——如果你不能活,我就舍下小牛,跟你一起死!

賴藥兒感到震栗的是,一個為人母親作出這樣決然的抉擇,有一種淩空躍下的貞烈。

他迷茫了一下,抬頭望見前麵一點微芒。那是大關山隧道的出口。

——快到盡頭了。

——沿路沒有伏擊。

——然而大關山的盡頭,是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