賴藥兒替她吸了一大口毒血,吐了出來,又吮了一口,再吐出來,吐得第三口,忽然間際聞到一股幽蘭似的芳香,猛發覺自己手上所沾的是軟若無骨,令人色香心動的胴體,心頭一熱,一口毒血,差點沒往喉裏吞。

他連忙縮離了身子,把毒血吐掉,說:“因為怕毒性發作……”他生平光明磊落,既不殺生亦無**行,向不怕人誤會,但此刻不知怎的,一開口便想解釋,卻越解釋越不自然起來。

黑暗裏隻見嫣夜來婉約的輪廓微微垂著首,鬢髻微亂,卻沒有答話。

賴藥兒還想說些什麽,忽覺心房裏一陣刺痛,他連忙運功調息,十指指甲卻神奇般漸長了起來,但是這種變化別人沒有發覺,他自己也不曾感覺到。

李布衣愣了一楞,此刻總該說一些話,引開旁人對賴藥兒的注意,便道:“你知道我是怎麽來的麽?”

鬼醫的皺紋又皺又深,對他的話題仿佛不感興趣,可是傅晚飛倒追問下去:“是啊,你不是還在養傷嗎?”

李布衣笑道:“人給紮得螃蟹似的,嘴還開個不停。”竹竿一伸,比手指還靈巧,瞬即將傅晚飛、閔小牛、唐果三人身上繩索解除。

唐果一麵舒筋活絡,一麵仍不忘問道:“對呀,李叔叔是怎麽曉得咱們在這兒呢?”

李布衣用竹竿在唐果頭上輕輕拍了拍,笑罵道:“難怪賴神醫一定要帶你和小飛一起,你們兩人這舌頭比白無常還長,一路上嘮叨個不停,便不愁寂寞。”

他笑笑又道:“鬼醫率人去攻打天祥,沒討著便宜,倉皇豕逃,我想他偷雞不著蝕把米,還是會找上賴神醫的,便一路跟了過來,恰逢今夜該當有事……”

唐果道:“你的傷……”

李布衣傲然笑道:“我的傷要是好全了,今晚俞振蘭還走得了麽?”

傅晚飛拍手道:“原來李大哥說話也那麽爽快直接的!”

李布衣笑啐道:“你是在罵我從前說話不坦白爽快是不是?”

傅晚飛愣了一愣,搔搔頭皮:“噯,你不說,我倒沒注意。”

李布衣佯作生氣道:“我那是謙虛有禮,有容乃大,你懂什麽?”

傅晚飛嘻嘻笑道:“管它有容乃大,還是你這樣好玩一點。”

李布衣故意瞪起了眼,吹胡子道:“你這小癩皮——”

忽聽賴藥兒道:“李神相,請諸葛半裏先把閔老爹放出來吧。”

李布衣笑道:“早放出來了,文抄公和文抄婆鎮守天祥,夢色和枯木道人繞道枯木崖要搶救沈絳紅……”

傅晚飛馬上緊張了起來:“怎麽?沈師妹她………”

李布衣歎道:“聽說她沒有摔死,卻遭遇到很大的困境,沈星南沈莊主正在召眾圖謀營救。”

傅晚飛聽了情懷激蕩,登時激動得臉色發紫,李布衣道:“你放心,飛魚塘高手雲集第九峰,你去了,也沒多大用處……”傅晚飛仍然作聲不得,李布衣心知傅晚飛重情,心中微歎,也不再勸。(沈絳紅被擊落第九峰一段,請參閱《布衣神相》故事之一:《殺人的心跳》)

忽聽一人嗬嗬笑道:“你說來說去,就說漏了一個大和尚我。”

隻見一人光頭袒肚,在殘垣上健步如飛,瞬即近前,正是飛鳥和尚,他腋下挾了一人,本身又臃腫過人,但施展起輕功來卻似全無負累。

李布衣伸手一晃,刷地亮了一隻火折子,問:“閔老先生的腿骨……”

飛鳥和尚笑道:“早接好了,我用雲南‘接骨草’敷上,不會有問題的。”雲南接骨草是一種奇藥,發現的人息於林間,見被折斷如蛇蟲、蜈蚣,銜了一片葉子在斷口處,不久傷斷處竟然痊合接駁,因此名之“接骨草”。”

嫣夜來這時可看清楚了,一掠而起,道:“公公……”關注之情,溢於言表。

那老頭兒不住點頭,安慰道:“我沒有事……多得這位大師和那位大俠……相救……”

忽然噎了聲,像強忍痛楚。

鬼醫怒吼道:“蠢材!你把小腿骨駁反了!”

飛鳥怒道:“你罵誰蠢材?”

鬼醫冷笑道:“我沒罵誰!誰連骨都不會接就是蠢材!”

飛鳥挺胸叉腰瞪目,這幾個“動作”算是一氣嗬成,隻是他肚子比胸膛凸出太多,這一挺胸,變作挺腹:“誰說我接錯?骨對著臼,臼對著骼,哢嚓一聲,不就接上下?”

鬼醫氣得臉上皺紋都抖動了起來,冷笑道:“拿你的頭,接接看。”不去理他,徑自走向閔老爹處,似要替他駁骨,飛鳥把身一攔,肚子幾乎頂著鬼醫身子,一副挑戰似的口吻道:“你想幹什麽?”

鬼醫冷冷地道:“給你看看什麽才叫駁骨。”

飛鳥牛目圓睜:“笑話,我沒駁錯,你是想去害人。”

賴藥兒忽插口道:“你是接錯了骨節。”他頓了一頓道:“駁骨之術看來簡單,但外表不易看出來,但有稍微錯失則影響患者甚大!”

飛鳥哇地一聲,一拍光頭道:“你,你也這樣說,”他強忍一口氣道:“好,好,你替我療過傷,我不跟你吵,我讓你。”這樣說著自己便偉大了起來了:“我飛鳥大仁大義,誰對我有些微之恩,我也不惜犧牲自己,成全他人,明明有理,假裝理屈,唉!唉!”

鬼醫向閔老爹指了指,對賴藥兒投以詢求的眼色。

賴藥兒緩緩地點了點頭。

鬼醫諸葛半裏徐步走向閔老爹。

嫣夜來霍地立起,怒叱:“你又要怎樣?”鬼醫頓住腳步。

賴藥兒道:”讓他去,他也是個好醫師。”

鬼醫向賴藥兒深注一眼,微一欠身,說了一個字:“謝。”

閔老爹對鬼醫似乎甚為畏懼,但鬼醫的出手如電,他的五隻手指各捏住閔老爹腿上一處穴道,閔老爹“呀”地叫道:“痛啊,好痛啊——”鬼醫一退丈餘,垂手而立。

嫣夜來急急擋在閔老爹前麵,戟指鬼醫道:“你,你做什麽——”又湊近閔老爹耳際,問:“公公,你怎麽了?哪裏痛?要不要緊?”

閔老爹雙手直搖,一疊聲道:“我怕、怕痛,這腿骨,還是,還是由它吧,不必接駁了……”

賴藥兒忽道:“腿骨已經接好了。”

閔老爹一怔,摸摸自己小腿,果然一點都不疼,而且轉動自如了。

賴藥兒淡淡地道:“諸葛兄,果然神手無誤,出手如電。”

鬼醫忽然幹澀地向賴藥兒叫了一聲:“賴兄。”驀地向賴藥兒跪了下來。這下不但大家都吃了一驚,連賴藥兒也絕沒想到。

賴藥兒震動地伸手扶道:“諸葛兄,有事請說,快勿如此。”

鬼醫澀聲道:“小弟服了賴兄。”

賴藥兒扶道:“大家都是學醫,有什麽服不服的,我對諸葛兄的調劑藥物、洗罨、經脈、滋陰極有見地,我也很心儀。”

鬼醫苦笑反問:“學醫乃是為除疾祛病,你可曾聽過調配毒藥害人的藥師也值得佩服。”

賴藥兒道:“諸葛兄對醫藥占有貢獻,解決了不少疑難雜說,別太自謙。”

鬼醫道:“剛才,那三個惡者你一下子就診斷出病源,我做不到;另外三杯毒酒,我半杯也喝不下,但你卻輕易化解。”

賴藥兒苦笑道:“也不輕易。”

鬼醫道:“我這下相跪,也不瞞賴兄,實在是有事相求。”

賴藥兒道:“諸葛兄不妨把事情說出來,隻要不違原則.當量力而為。”

鬼醫道:“當然是要借重賴兄的醫術,去救一個人。”賴藥兒即道:“諸葛兄既然坦誠相告,我也不想借故推倭,隻是,諸葛兄的為人,弟甚不苟同,諸葛兄的朋友,我更不想救,也不願救。”

他沉吟了一下,又道:“何況,我已許下諾言,除非欠人深恩,否則,會武的人我是不救的;而且……”他笑笑又補充道:“連諸葛兄也束手的病我也毫無把握可治。”

鬼醫一臉羞慚之色,道:“我之所以行惡江湖,全無醫德,都是這人遭遇令我改變學醫初衷的,若賴兄能治好他,要我自絕謝罪也無怨言,若能給予我反躬自省、將功贖罪的機會,我也願憑我一點淺薄醫術,好好為世人做點事。”語音十分誠懇。

賴藥兒聞之動容,畢竟以“鬼醫”諸葛半裏的醫術才華,若肯改邪歸正,那真是可以活人無數、善莫大焉。

賴藥兒不禁道:”諸葛兄若肯棄暗投明,懸壺濟世,那自是最好不過……卻不知諸葛兄要救的是什麽人?竟對諸葛兄有這麽大的影響力?他患的又是什麽病?”

鬼醫滿臉愁容的說:“賴神醫,別的人,你可以不救,但是這個人,你一定非救不可。”

賴藥兒的興趣倒是大增:“未知……”

鬼醫臉上浮現悲痛之色:“便是家慈。”

賴藥兒問:“令堂大人是……?”

鬼醫道:“呂鳳子。”

賴藥兒一聽,為之震動,與李布衣對望一眼,異口同聲道:“黃泉路塌、奈河橋斷、十皇殿前傳金牌——’死人複活’呂鳳子呂仙姑?”

原來武林中現存三大名醫,一個是正派的“醫神醫”賴藥兒,一個是邪派的“鬼醫”諸葛半裏,另外一個,也是江湖上視為生觀音,武林中稱之為活菩薩,民間奉之為再世華陀的“死人複活”呂鳳子。

呂鳳子出道,算起來要比賴藥兒與諸葛半裏都早上幾十年,因為她醫術著實高明,已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所以人們給了她很多綽號,剛才李布衣和賴藥兒同時道出的“黃泉路塌、奈何橋斷、十皇殿前傳金牌”等,全是民間給呂鳳子取的外號。

可是呂鳳子在二十二年前,突然銷聲滅跡。誰也沒有再看到她出現過。

那時候,賴藥兒和諸葛半裏才剛剛在醫學上有了點名聲,賴藥兒愈來愈正,而諸葛半裏卻越來越邪。

誰也沒有想到,諸葛半裏居然和當年名動醫壇的呂鳳子,竟是母子關係!

賴藥兒怔了一怔,道:“沒想到……我在醫理上,尤其解毒、蒸、洗、熨、烙以至推拿、打稽、行氣、消水、引涎、豁痰等法,都受呂老前輩影響非淺,她老人家今還健在,實在是太好了。”

李布衣也道:“呂老前輩兼研易理,我在望氣、打卦上,也在呂老前輩手著《樞靈醫案》中得到啟發,沒想到……”

鬼醫苦笑道:“沒想到作惡多端,毫無醫德的諸葛,竟是呂仙醫之後。”

李布衣也但然道:“這點令在下好生不解。”

鬼醫現出了悲憤之色,恨聲道:“你們可知家母為何沉屙不起,病榻纏綿二十二年麽?”

他厲聲道:“那是因為她仁心仁術,甘冒大不違,救了三個不該救的人,這三個所謂俠義中人、國家棟梁,一個打了她一掌,一個用毒鏢傷了她,一個迫她服下劇毒,這三種任何一樣,都比剛才那三杯酒加起來還毒。”

他滿眼都是不平的忿恨:“你說,做一個俠骨仁心的醫師,下場竟是如此,我能不能服氣?她甘不甘心?”

傅晚飛雖然年少,不知道呂鳳子的名頭,但此刻也氣憤填膺,大聲怒問:“三個忘恩負義的人是誰?”

鬼醫慘笑道:“三個我們都惹不起的人。”

傅晚飛直著嗓子怒道:“有什麽惹得起、惹不起!誰作了惡事,誰就可以教人嚐嚐報應!”

鬼醫雙眼眯了起來。盯住他道:“三人裏其中一人;使是你師父沈星南,你又能怎樣?”

傅晚飛腦袋裏宛似給人狠狠地踢了一腳,大聲道:“我……我不信!我不信!”

鬼醫憤疾地道:“你信不信,與我何關!隻是家母一病二十二年後,心智衰退,日漸愈甚,至近幾年已瀕油盡燈枯,我遍嚐各法,采盡名藥;仍束手無策,可惜家母一生醫人,但息重傷不能自療,病榻二十二年,宛似廢人,近幾天病情惡化,奄奄一息……造成她如此的,其中便有沈星南那老匹夫的背後一掌。”

賴藥兒道:“令堂既然病危,我們快別說這些了,帶我們探看再從詳計議。”

鬼醫大喜忙道:“憑我醫術,仍藥石罔效,今日與神醫一會,深知醫術遠在我之上,有你出手,家母複原可望。”

賴藥兒不以為然道:“也不如此樂觀。”

鬼醫忽道:“如我沒有看錯,賴兄未老白頭,敢情是患著未老先衰先天病疾?”

賴藥兒神色稍為一變,當即恢複,道:“諸葛兄目光如神,不過區區小疾,不足掛齒!”

鬼醫道:“不過我倒知道賴兄這些年來正四出尋訪一些極其罕見的藥物……若賴兄肯為家母垂顧診治,弟有一神藥相贈……”

賴藥兒截道:“我替令堂看病,全因我對呂前輩一向欽服,以盡後學之力而已,若是貪圖藥物,那諸葛兄未免錯看在下了。”

鬼醫卻道:“賴兄七出天祥,足遍九州十四省,遠赴邊回,曆時九歲,為的是搜集七種藥材,現已收集到了四種了吧,另外三種,其一是‘龍睛沙參’,我卻有一株,珍藏已久,願贈賴兄,以報賴兄出手之恩,及不棄之情,決無他意,請賴兄不要誤會。”

鬼醫道出“龍睛沙參”的時候,不但賴藥兒也為之動容,就是連唐果也忍不住則道:

“原來你有龍睛沙參!”歡喜之情,溢於言表。

眾人卻不知“龍睛沙參”是什麽,推想大概是極為珍罕之藥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