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近中秋,天氣突然轉寒。早上本來還有陽光,一忽兒視野蒙冥一片,連陽光也變得閑懶,蔚藍的天色壓得低低的,仿佛隨時要下霜。

然而並沒有真的下起霜來。在元江府外向西山道上,近天祥一帶,普渡吊橋的石墩前,有幾株老梅,和一位葛衣相士。

相士背後,負著一個藥箱,手裏本來提著包袱,現在掛到一株梅枝上,那梅枝因負荷太重,幾要彎折下來,相士猶似未覺。

他正在吃著幹糧。一麵布幡,上麵寫著“布衣神相”四個字。斜倚在梅樹幹上。

這時候,逶迤的山道上,慢慢出現了兩個人影。等到越走越近的時候,便可看見來人是一老一少,老年人坐在一張張著布篷的木椅上,椅上有軸轆木輪,由少年人在後麵推動著前行,以致在山道上發出寂寂的跌蕩聲。

等到兩人行近,相士才抬頭看了一眼,這鐵索吊橋是元江府通向木柵裏唯一通道,來往行人自然不少,相士吃得正起勁,望了這一眼後,又低下頭去啃薄餅,嚼了幾口,似想起了什麽,再抬頭望去。

這時一老一少,已走得相當近了,木車後插著一枝旗杆,旗杆上赫然畫著,布衣神相。

相士心裏忖道:“好哇,可遇見老同行了!”

隻見那坐在木輪椅上的老者笑嘻嘻地招呼:“天氣轉涼了哩。”

原先的相士打從鼻子裏微哼一聲,沒去答他。

老者卻熱情如故,笑說:“哎,我也有六七年沒到過這裏了,這一帶的風景,可是越老越忘不掉哪。”

相士本來要去木柵裏替人占卜,他從元江府出來,生意本就清淡,看到有個討同一碗飯的,心裏早就沒什麽高興,所以愛理不理,希望對方識趣,不過吊橋,往別處去。

老者示意少年,推動木輪,俟近相士身旁,斜支著身子,望下山穀,連連歎道:“好景致,好景致,梅花還在,人卻老了。”

這裏是近天祥一帶,景色鍾靈毓秀,一道柔和秀逸的普渡吊橋,橫跨過了深山偉壑,幽穀裏瀑瀑流過的是立霧溪。在河口遠處與大沙溪交流,煙波浩渺,青山幽穀,林橋低迷。這吊橋前有九株老梅,寒香吐豔,又叫“九有橋”,過了這鐵索吊橋,迂回西上便是勝地木柵裏了。

相士收起了吃剩下的薄餅,毫無善意地問:“你要上木柵裏?”

老者笑道:“你呢?”

相士道:“我先來的,出來跑江湖的,該知道誰先占了廟誰就先對神。”

老者揚眉笑道:“哦。那我們到別處去就是了。”

相士沒料到老相師那麽容易便讓了步,稍感意外。

少年正要推動木椅離開懸崖,老者偶然想起來似地忽問:“尊姓?”

相士心中正感得意自己三兩語就唬走了老同行,聽老相師這麽一問,便粗聲說:“當然姓李。”

老者眉一揚,嗬嗬笑道:“果真是名聞天下的神相李布衣了?”

相師傲然道:“貨真價實。”

老者笑道:“久仰,久仰。”

相士心裏受用,反問:“你呢?”

老者撫髯笑道:“我可是冒牌貨,姓魯,魯布衣。”

相師也不好意思太咄咄逼人,便說:“這也難怪,這個年頭,布衣神相出了名,誰不打著這個名頭。”

老者笑道:“是呀,是呀,人人都仗著閣下的名頭。”

相師故作淡然地道:“我無所謂,大家都是出來跑江湖,混飯吃的,便宜不能獨占,茅坑大夥兒用,我就閉隻眼,睜隻眼的好了。”

老者賠笑道:“是,是……”忽問:“不知李神相想閉哪一隻眼、要開哪一隻眼?”

相士一愣,不明老者何有此問。老者笑道:“既然難選,不如雙眼一齊閉了,豈不省麻煩。”

突然之間,木椅上兩邊扶柄,登登彈出兩柄青綠色的三尺飛刃,一齊釘人李布衣的左右肋骨內。

李布衣慘叫一聲,雙手陡地一擊,抓住兩柄青刃柄。臉容痛苦已極。

不料刃柄突突二聲,彈出兩枚飛錐,穿破李布衣手背濺血飛出。

李布衣慘哼道:“你……你為何……我們……無冤無……仇。”

魯布衣撫髯長歎道:“誰教你叫做李布衣呢。”

李布衣的內力極好,生命力也頑強,居然能強忍痛苦,長身掠起,瀕死向魯布衣反撲.鮮血淋漓的十指箕張,抓向魯布衣。

隻是他人才掠起,嵌在兩肋內的青刃突然發出輕微的爆炸,波波二聲,把李布衣胸口炸陷了一個大血洞,魯布衣悠閑地坐著,歎了一聲:“別弄髒了這幾株老梅。”他背後的少年立即出手。

少年空擊兩掌,掌風倏起,把李布衣的殘肢碎肉血雨翻飛地送出丈遠,往崖穀落了下去,竟是一點也沒沾在崖上。

魯布衣道:“土豆子,你的掌力進步了。”

少年躬身道:“是師父教得好。”

魯布衣道:“我們一路來,殺死多少個李布衣了?”

土豆子濃眉一展,道:“三十一個。”

魯布衣眼角蒙起了多層打褶的魚尾紋:“也不少了。李布衣跟東廠、內廠、錦衣衛的大爺們作對,領頭造反;大膽犯上,隻是連累了無辜冒名卜者,咱們受托於劉公公,除惡務盡,寧可殺錯,不可放過。”

土豆子沉聲道:“近日無知百姓都視李布衣為活神仙,這些人膽敢冒充反賊騙詐百姓,本就該殺。”

魯布衣眯著眼睛,細眼發出針尖一般的微芒,道:“你真的認為百姓都隻是受騙嗎?”

土豆子握緊了右拳,輕打在右掌上,用力的皺著眉,以致眉心形成了一道深刻的橫紋,他沒有回答魯布衣的話。

魯布衣撫髯,用一種像山風似的輕微,但是浩蕩的聲音道:“大凡百姓們熱愛一個偶像,因為這個偶像做了他們想做而不敢做的事情,想說而不能說的話,想到而做不到的東西,所以才贏得這許多人發自內心的支持……”

土豆子眉皺得更深更濃,他的眉本來就很粗黑,毛勢順逆交錯,看來更是濃烈。“師父……”

魯布衣淡淡一笑,把話題一轉,道:“今天李布衣一定會經過這裏。”

土豆子登時精神一振,但眉心隨即打了結。

魯布衣笑道:“你奇怪我怎麽知道是不是?其實消息是天欲宮提供的。”

他一笑又道:“天欲宮巴不得借我們之手,除去心腹巨患李布衣。天欲宮和劉公公,本來就是一刀雙刃,利則兩利,弊則兩弊。”

語音一落,忽道:“有人來了。”

這時一陣風吹來,吹得崖邊長草一陣輕搖,在秋寒裏,吊橋微晃,崖邊籟籟落了一陣梅花。

隻聽一陣清脆的鈴響,有人自山坳處漫聲吟道:“國事如今誰倚仗?衣帶一江而已。便都道江神堪恃。借問孤山林處士,但掉頭筆指梅花蕊。天下事,可知矣……”

土豆子目光一閃,殺氣大現,隨即又垂目低首,立於魯布衣身後,原來自山拗處幾株幼梅後,走出一個頭係紅布、藍衣落落的卜者,搖著手上的銅鈴,布幡上正是“布衣神相”四字;魯布衣遙向來人笑了。

來人十分壯頎,圓臉高額,神情堅定,但一見有人在,就冒起了令人可親近的笑容。

“生意好吧?”那人遠遠招呼著。

“尊姓……”魯布衣微笑頷首。

那人大步走近,笑道:“我姓張,跑江湖時號布衣,跟老丈可是一樣……”

魯布衣微笑道:“來這裏替人解厄消災吧?”

張布衣創覽一下四周景色,卸下用一把小紅傘挑著的包袱,舒然道:“天樣絕色,兼南派山水之秀,北派山水之偉,我慕名已久,今日一見,真是落梅幾瓣,都自蘊天機。”

魯布衣悠然看看花,看看草,看看天色,再把目光投到流水遠處。

“張兄不像算命的。”

“哦?”張布衣笑道。“那我像什麽?”

“像個遊山玩水的名士雅客。

“前輩也不像個問卜者。”

“我這雙癱瘓了的腿子,總不會像個獵戶的吧?”魯布衣微微笑道。

張布衣卻沒有回答,哈哈笑了起來。魯布衣也仰天大笑。

鐵索吊橋微微晃著,鳥自翠峰掠起,沒入天際,對麵山裏隱約人家,幾處炊煙。映襯得紅梅更豔,崖邊更寂。

魯布衣笑聲忽然一歎,問:“張兄易理高深吧?”

張布衣欠身道:“稍有涉獵而已,還要向前輩請教。”

魯布衣注視著張布衣,用拇食二指拈著須腳,道:“你額中眉上黑中帶赤,天庭、司空氣色黯淡,恐怕有難。”

張布衣伸手摸了摸額角,道:“哦?”

魯布衣道:”俗語有說:相人易,相己難,張兄有無與人結仇?這幾天應當慎防,以避血光、仇殺之災。”

張布衣長揖道:“多蒙前輩提點。”

魯布衣搖手道:“替人解災化難,豈不是我們職責所在。”

張布衣忽笑道:“前輩真像。”

這次魯布衣忍不住問:“像什麽?”

張布衣道:“算命殺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