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晚飛想起李布衣一直叮囑自己不要向師父提起他的名字,而今:師父還是知道了。

他一時之間,也不知道如何是好,卻見沈星南臉色,從來沒有那麽難看過。

隻聽沈星南喃喃道:“李布衣……李布衣……”

傅晚飛見師父這個樣,心忖:莫非師父與布衣神相有仇不成?想起一事,忙道:“師父,他……他的胡子不短,很長哩……”

沈星南冷哼道:“十年了,我從星星白發到滿頭華發,他的年紀,自然也不輕了。”

他轉首問傅晚飛:“你知道布衣神相是誰?”

傅晚飛搖頭。

沈星南道:“當今之世,豺狼滿街,官宦佞臣當道,武林之中,真正匡扶正義、行俠天下的人,盡被收羅,助紂為虐,這個布衣神相是難得的清正之士,這些年來,鋤強扶弱,不知救活了多少人命,行善之時,素不留名,人們隻知一位布衣相士,不知其生平來曆,他這些年來在江湖上除惡護善的事跡,真是說二天三夜也說不完。”沈星南冷冷靜靜,淡淡地說。

傅晚飛聞言喜道:“那麽師父跟他是故交了?”

沈星南冷冷地道:“豈隻是故交,而且是舊仇!”

傅晚飛愣住了。沈星南道:“你可知為啥你有師父,而沒有師娘麽?”

傅晚飛隻有傻傻的搖首。他從來就沒見過師娘,隻知道師娘的哥哥和妹妹他們叫他做大師叔和小師叔….米靈和米嫣,都是白道武林中的翹楚,也是“飛魚塘”的“老頭子”。

沈星南道:“便是因為李布衣,纖兒才離開了你師父,你才沒有了師娘!”傅晚飛心裏亂成一片,他隻聽說當年江湖上“風塵三俠”是米家三兄妹,即是:“古屏風”米靈、“雪魂珠”米纖、“流星”米嫣,後來米纖嫁給師父,是武林中公認的一段佳話、一對璧人,不知怎的,後來師娘離開了師父,不知下落了,隻留下了小師妹沈絳紅!

傅晚飛聽沈星南這樣說,便下意識地覺得是李布衣對不起師父,道:“師父,李布衣他……他得罪了師娘,我去問他道理去!”

沈星南不答。劍癡忽道:“莊主,你不願找他算賬,是您寬宏大量,我通知米先生和米三娘去。”

沈星南搖首:“沒有用的。”

劍癡道:“米先生古屏風四扇,天下無人能敵,米三娘的暗器五月流星雨更威震唐門,冠絕天下,他倆俠名高義,出來對付李布衣,還怕拿他不下?”

沈星南淡淡地道:“臧否人物,品評武功,不可意氣用事,何況,李布衣是正道中人,而且功力深厚,我們不能高估自己,更不能仗恃俠名,便任意行事。”

劍癡見沈星南對強仇及親人評論功過,估計實力之時,依然持平公正,心中一陣慚愧,而生起了畏懼,赧然退下。

傅晚飛囁嚅道:“師父……弟子實在不知……不知李前輩他――”

沈星南道:“不知者不罪。但是,你既被他所救,也不能算是我的弟子了,從今以後,這“師父”二字,就免了吧。”

傅晚飛沒料沈星南會這樣說,大驚之餘,情急叫道:“師父――”

突在此時,精虹如雷,急射傅晚飛左臂!

出劍的人是劍癡。

劍如電掣星飛,映綠了傅晚飛的臉色。

但這劍芒也僅止於映綠了傅晚飛的臉而已——劍鋒並沒有刺傷他!

劍鋒並沒有傷著傅晚飛,那是因為,沈星南的兩隻手指,捏住了劍身,使得綠瑩瑩的劍鋒,不能向前再推半分。

沈星南向劍癡搖首道:“不要傷他。”

旋又向傅晚飛道:“我意已決,你也不要再叫我做師父了。”嚴厲之意,現於詞色!

這時隻聽慘嚎一聲,原來劍癡拔出釘於孟晚唐手腕之劍向傅晚飛攻擊,血湧如泉,劇痛攻心,孟晚唐隻疼得恨不得在地上打滾。偏另一把仍釘入他腿脛之中,雖痛得全身打抖,偏又動彈不得。

沈星南長歎道:“既知今日,何必當初?”放眼望去,隻見孟晚唐全身像觸子電似的抖哆著,隻管哀叫,但衰弱無力,沈星南心中不禁大奇。

要知道除宋晚燈武力有沈星南二成外,其他幾名弟子,武功都末及大師兄二成,不過沈是南也知道,他旗下這些弟子,可能好玩貪懶一些,或者心術不正,但根基天賦皆屬上選,內功修為已算不弱,何故中了兩劍就痛得一團爛泥似的?

沈星南沉聲道:“看看他怎樣了?”

劍迷一頷首,已飄到孟晚唐身前,刷地抽出了劍,孟晚唐低弱的哀號半聲,便“砰”地落在地上。

劍迷一把扯起他頭發,用沾血的劍芒一照,忽叫道:“莊主,你看!”

沈星南知道劍癡、劍迷兩人,把守“落神嶺”,其中劍迷雖比劍癡年輕四十歲,沈默寡言,但劍法之高,詭秘迅異,江湖上可以稱得上是數一數二,平素鎮定沉著,而今語音急促,顯然事態非比尋常。

沈星南即趨過身去探看,一麵問:“什麽事?”

就在這時,他忽然聽到背後一道輕微的急風陡響,在響起的同時,“哧”地一聲,已經刺入他的背肌裏。

這背後的東西,本就離他背心極近,所以才致急風響起的幾乎是同時間,已刺中了沈星南,但沈星南畢竟仍能在刹那間,把背部挪移了一下。

這劍本來是刺向沈星南的背心的,而今卻刺入了沈星南的後右脅中去。

沈星南回手一抓,已把劍身抓住,劍鋒雖巳入肉,但尚未及骨,便半分推進不得,卻在這時,麵前精芒又一閃。

沈星南因趨近去看孟晚唐的傷勢,所以離得劍迷的劍鋒極近,他乍然背後受襲,驚愕之下,隻不過電光火石刹那間的工夫,前麵的劍又刺中他的胸膛。

沈星南他及時挪了一挪。

劍本來刺向他的心窩,而今刺入他的左脅去。

沈星南左手一沉,也扣住了劍鋒,長劍既前刺不得,他抽不回去。

一時間,劍癡長劍刺中沈星南背後,劍迷長劍刺中沈星南前胸,兩劍雖然命中:卻未能致命,沈星南姿勢半蹲著正要探看孟晚唐的傷勢,劍癡半跪著自後突擊,劍迷亦屈膝自前偷襲,兩人的劍,既刺不出去,他收不回來,三個人,全僵在那裏。

這時,傅晚飛的驚叱聲才告響起。

“你們,幹什麽?”

沈星南神色不變,微微笑著,仍看了看衰弱癱瘓的孟晚唐,說了一句:“原來是你們劍上淬毒。”

劍癡手筋賁凸,額上一口大汗珠,不住滲出,劍迷卻定聲道:“梟神娘,你要活著出去,就得製住這小子!”

梟神娘匡雪君也被眼前這景象震住了,澀聲道:“你們……”

劍迷疾道:“色本能英雄大唯。”

劍癡接道:“流風自士名真是。”

匡雪君訝然道:“商護法?顏護法?”

劍迷道:“我是商丹青。”

劍癡道:“我是顏未改。”

匡雪君恍然道:“原來……”

沈星南突然大笑三聲:“好,好,好。”

劍癡劍迷,兩人臉色全變。

沈星南每笑一笑,劍癡、劍迷便全身震了一震,震第一下,劍癡、劍迷嘴角滲出血絲,震到第二下,劍癡、劍迷連握劍五指指縫裂開流出鮮血,震得第三下,劍癡、劍迷耳、鼻一齊溢出血泉。

沈星南大笑了三聲,又發出一聲大喝,雙手一拗,“嗤嗤”二聲,劍癡、劍迷雙劍從中齊折,劍癡、劍迷驟失長劍,發力頓空,身形忽往後一挫,竟自劍柄中又抽出一柄細長短劍,疾向沈星南前腹刺了出去。

但在這刹那間,沈星南忽然不見了。

“玎玎”二聲,劍癡、劍迷雙劍劍尖刺在一起,一抵之下,兩人同時疾退丈餘,半身下蹲,不顧臉上血跡,全神戒備,顯得十分緊張。

——沈星南不見了。

劍癡、劍迷都知道沈星南已負重傷,但一頭負傷的怒獅無疑比睡著的雄獅更可怕。

沈星南突然像一隻大鵬鳥般自屋瓦上直挺挺落了下來。

劍迷長嘯一聲,飛掠而起。

劍癡沈喝一聲,沉馬舉劍。

兩人在刹那間已布好劍陣,一上一下,把沈星南困在中間。

沈星南右腕一震,疾地掣出一柄像魚絲一般細小的金色長劍。

這柄劍一亮出來,漫空都是細碎如雨的金點星光,古宅裏全都是金色細劍的紅絲破空之聲!

劍癡、劍迷,一上一下,手中綠色精芒,閃現不已,時厲時隱,忽如精虹交尾,璀燦懾人,忽如蛟龍墜雲,星飛電逝,在暗宅裏特別閃亮!

三人三劍交戰,劍迷始終在上,劍癡始終在下。

劍癡由下而上,對沈星南發出淩厲的攻擊。

劍迷由上而下,對沈星南全力狠命攻擊!

他們都知道,這布署已久、嘔心瀝血的一場暗算,如果不能致沈星南於死命,他們自己唯有送命!

沈星南始終在中間。

劍癡劍迷攻勢愈激,沈星南掌中金絲細劍的尖嘯聲愈厲。

傅晚飛拚命睜大了雙目,卻看不見三人是如何交手,交手的情形是怎樣。

忽聽一聲叱喝,劍迷倒飛出去,背撞牆上,和著坍倒的磚塊一起滑落下來,劍癡也震飛出去,“砰”地撞在石階上,石屑紛碎,劍癡他沒有爬起來。

沈星南急旋的身形慢慢停止了下來。

破空絲絲之聲急閃的金芒也凝住了。

劍迷喘息道:“飛魚劍法……名不虛傳。”他和劍癡身上有十七、八處創傷,眼、耳、口、鼻、四肢都各有劍傷,劍癡的左眼珠子,差點被挑了出來,滿臉血汙。

沈星南仍隻是胸前、脅後,各有鮮紅一點,緩緩浸染衣衫。

沈星南歎了一口氣,道:“老顏,你跟了我三十年子,可不可以告訴我,我有什麽待薄了你?”

劍癡顏朱改道:“沒有。”

沈星南道:“我有什麽事情,處理得對你不公平?”

劍癡喘息道:“沒有。”

沈星南再問:“我派你把守落神嶺,你是不是覺得被冷落了?”

劍癡毫不思索便答:“不是。”

沈星南又問:“那麽,你是不是對為飛魚塘效力三十載,才升做“老頭子”感到不滿?”

劍癡即答:“不是。”

沈星南雙目深深的望定他,問:“今日要不是我信任你,也不會來這裏,更不會中伏,我想問你:你為什麽要這樣做。”

劍癡道:“三十年來,你沒有待薄我:你處理的事情,向來公平,把守落神嶺,是飛魚塘子弟認為光榮的重任;升作“老頭子”,已是極高的榮耀,樣樣事情,我都滿意。”

他頓了一頓又道:“但滿意並不等於快樂;你待人人都一樣,我跟了你三十年,除了公事,就是你偶然想起的問候關注,我就這樣活著,就這樣盡忠職守著,就這樣老去,可是在你而言,這隻是莊裏其中一員而已,絲毫沒有特別,完全沒有優待……”

他捂著流血的眼睛,用另一隻眼睛瞪著沈星南,大聲道:“人人都知道你是白道武林的英雄,而我們是什麽?我又是什麽?飛魚塘就是你,享盡榮譽,出盡風頭,但是我呢?我這個孤孤獨獨把守了三十年的糟老頭子呢?”

沈星南垂下了頭,低唱道:“飛魚塘替江湖上維持正義,是大家的,不是我沈某一個人的。”

劍癡大聲道:“我也是人,我的劍法很好,你可以做到的事,我也可以做:我殺了你,殺了飛魚塘飛魚山莊的莊主,就是件轟動天下的大事!”

沈星南喟息道:“老顏,你跟了我三十年,你從不讓我知道你有這樣的想法。”

劍迷忽道:“不是他這樣想,而是我教他這麽想。”

沈星南轉望向劍迷,道:“是你……”

劍迷冷冷笑道:“便是。我才是真正天欲神宮的四大護法之一,一進飛魚塘,仗天欲宮背後暗助,一口氣做成了幾件轟轟烈烈的大事,爭取到你們的信任,升我為“老頭子”,在這裏把守,其實我的任務,主要是殺你。”

沈星南長歎道:“我是不該派你和老顏在一道的。”

劍迷道:“說的對。老顏目睹我年輕他四十歲,後來居上,居然也升上了“老頭子”,心裏自然有些不平衡,我說服了他,他作了我們天欲神宮的第五位護法,跟我的任務相同。”

沈星南道:“不過,我提升你,不是我一個人的意思,而是大家的決議,而且,我也沒有後悔這樣做,這樣做法是公平的,無論是誰,能殺掉“九死上人”登九陽,又替九江災民奪回賑濟官款、把“飛砂狂魔”蕉心碎趕回南疆,智拒何道裏的三路進攻,七路截擊”,論功行賞,你不擢升“老頭子”,也難令人心平。”

劍癡道:“我服。我也不是胡塗王八,雖沒當過一方領袖,但論功行賞,不徇私忌異,正是能服眾之道。可是……”

劍迷道:“可是他心裏,還是不好受。”他冷笑道:““黑道孔明”何道裏是世間笫一智者,沒理由算計失於我,是他把我安排在這裏,他假意輸給我,便等於贏了你的信寵“九死上人”登九陽既已經假死九次,當然也可以死笫十次,隻要在我身分未曾揭露之前,他暫時是不會複活的,“飛砂狂魔”蕉心碎,跟神宮本就意見相左,驅他回疆,正是一舉兩得,至於賬災銀兩嘛,要飛魚塘信任,必須付些代價,反正是我們搶的,送回去也無妨。”

他笑笑又道:“所以我便一帆風順,連你,連他,”他指著劍癡道:“都升我為“老頭子”。升了之後,他心裏又不好過,所以,便有今天的事。”

劍癡道:“今天這樣的機會,我們等了好久了,難得你來這裏,又難得一個人來,更難得你因為布衣神相重現江湖的事亂了心,沒防著我們。”

沈星南沉聲道:“是,你們的確選對了時間、地點。”

他聲調一揚又道:“不過,現在你們的情形,並不見得怎麽好。”

劍迷道:“是,我們傷得很重,重得要死,你先受暗算,中了兩劍,我們再夾擊你,但隻有給你刺中的份兒,再也沾不到你一片衣衫。”他艱辛地笑著道:“可是,你起先中了我們兩劍,毒已發作,你對抗我們,一直沒機會運功逼毒,現刻大概已劇毒作怪了罷:“毒聖”的毒,可不是輕易能解的,你拖延時間,用話引話,也沒有用。”

說到這裏,他挑戰似的望向沈星南,大聲道:“我們傷重,可是你連動都不能動,如果你能動,早就過來殺了我們,我說的對不對?”

沈星南苦笑了一下,道:“原來是“毒聖”溫病學的毒。”

劍迷冷冷地道:“沈星南,你認命吧。”

沈星南一笑:“我是中了毒,不過,你們身上的劍傷,隻要你們妄動,即刻迸裂,要想殺我,隻怕也有心無力。”

劍迷劍癡,互覷一眼,兩人噎了半晌,劍迷突然哈哈強笑了起來:“我們中劍,他好不到哪裏去,可是,我們有梟神娘在那兒,你那寶貝徒弟,能不能製得她住?”說到這裏,兩人都有一聲沒一聲的怪笑起來,因為兩人俱是忍痛而笑,笑聲都喑啞難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