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布衣緩緩站了起來,向傅晚飛溫和地道:“你都聽到了?”傅晚飛睜大了雙眼,抿起了倔強的唇,揚起了濃黑的眉毛:“他們真卑鄙!”

李布衣笑了笑,求死大師打了個大大的嗬欠,道:“你們官兵捉賊,螳螂捕蟬的玩意,也玩夠了,老衲我可要走了。”

李布衣笑問:“那兒去?”

求死大師道:“補牆去。”

李布衣問:“補完之後那兒去?”

求死大師道:“補完之後求死去。”

李布衣笑道:“大師剛剛做成了一件好事,求死隻怕更不容易了。”

求死大師的神情簡直是愁上加愁,雙眉成結,喃喃地道:“我上當了,我上當了。”

雙掌合什,低眉念佛,芒鞋履足,轉身行去。

傅晚飛大叫:“大師,大師。”和尚卻是不應,也不回頭。

李布衣笑著用手按在傅晚飛寬厚的肩膀上:“你喚大師作甚?”

傅晚飛情急地道:“我還未謝他救命之恩呀!”

李布衣笑道:“果真有恩,記在心頭便好,口裏多謝是俗套。”

傅晚飛惻頭想了-想,道:“你也救過我,我不謝你了。”

季布衣笑道:“便要你如此。”

傅晚飛問:“那個晃蕩在半空中灰一般的怪人是誰,看來比那三個煞星身分還要高,”

李布衣道:“蝙蝠。”

傅晚飛道:“蝙蝠?”

李布衣道:“他便是歐陽蝙蝠,是天欲宮”派去飛來峰金印之戰的五名代表之首。”

傅晚飛驚道:“原來是他。那麽他們口中所提的高老祖……”

李布衣臉色也凝重了起來:“什麽高老祖!便是“心魔”高未末。這人退出中原武林多年,這次卷土重來,是衝著令師的。我帶你來,聽到這些,便是要你回去通知令師,好好加以防範。心魔大法,非同小可,務加小心!”

傅晚飛想了想,道:“前輩你武功如此之高,何不除心魔,造福武林,”

李布衣長歎道:“我亦有我的苦衷。我自算出這段日子自己少不免會扯上一大堆的血腥風暴,仇殺麻煩,我自己還有極艱巨的任務要完成,實不想多牽入江湖紛爭之中,而且近日我的氣色也不甚好,難免卷入風波暗算中,恐無法兼顧,況且黑白二道爭權的事,我也不大想理……”

他拍拍傅晚飛的肩膀道:“我因見你武功雖然不高,心誌卻豪,為救同門,居然獨力纏住三大煞星,便助你一把。你所中的“無指掌”力,已全給求死大師逼出,他的內力精湛,武林中當在五名之內,隻是真人不露相罷了。你回飛魚塘後,把所見所聞,告知令師,以他的大智大慧,及圓通無礙的武功化境,必能想出萬全對策,不過,你得答應我,我出現出手一事,可略過不提。”

傅晚飛不禁問:“為什麽?”

李布衣臉上閃過一絲惆悵的神色,隨即嘻笑道:“我的名字,還是不提的好。”

傅晚飛想了想,忽然跪地道:“晚輩為先生所救,方才得以活命,先生要我不透露,晚輩自當遵守……隻是恩師若有問起,晚輩也不敢撒謊,晚輩……晚輩實在不敢有瞞恩師。”

李布衣攙扶道:“我也不是要你撒謊。隻是……能不提我,就不提的好,這……這你就不會明白了。”

見傅晚飛一麵彷徨,便笑道:“你這憨孩子……這樣吧,要是問起,能不說就不說,要是非說不可,也不必撒謊,不提我名字便是了。反正……我也沒告訴過你我的名字,他們提起,你當沒聽見就是了。”

傅晚飛想了一陣,覺得這不算有瞞恩師,方才起來,李布衣拍拍他的發髻,笑道:“你生就一副奇相,額骨崢嶸,將來遭逢必多,易遇貴人,隻是近日氣色嘛……眉頭上烏了一大片,那是麵相“兄弟宮”所在,隻怕兄弟生變,易遭陷害,要多加小心……”

說著他翻開傅晚飛右手小指,微一端詳,“哦”了一聲,道:“你尾指第三節有箭形紋狀衝破,有七八道之多,這箭形紋代表命裏小人,通常人必有一、二,你有七、八,小人不可謂不多,應該知道“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

又扳開他食指一看,才現笑容:“你食指下巽宮高直紅潤,且有斜線直射,指向食指第三節,主貴人得力,縱有小人作祟,幸亦有貴人化解,還好,還好……”

傅晚飛聽在耳裏,似信不信,半信半疑的看著自己手掌,心裏想:我將來遭逢,我都不知,怎麽你一看我手掌,就說個頭頭是道?李布衣瞧他神情,揮手笑道:“世間上,有許多事情,都有無形規律在,正如一年四季,幾時晴幾時陰,幾時大旱幾時雨雪,總可以推算出來。人生中也有命理,年少時不會相信,倒好,待年紀大了,遭逢多了,太相信這些,又成了迷信。你去吧……如果有緣,當有相見。”

傅晚飛給他說中心事,臉上一紅,又聽李布衣叫他走,心裏實不舍,忍不住道:“前輩……”李布衣揮袖道:“走吧。天欲宮欲向刀柄會發動大攻勢,這消息早日傳到令師耳中,他也早日召集同盟,多作準備,這事怠遲不得,去!”說著催力一送,把傅晚飛送飛丈外;傅晚飛一想,跪地向李布衣叩了三個響頭,飛奔而去。

李布衣望著他雄健的背影,撫髯笑道:“這孩子……”忽想起自己也不大,隻是朝氣卻不似傅晚飛一樣蓬勃,不禁有些感歎,想起了當年的一些往事,心裏有些微難過。

他不禁揉了揉心口,苦笑一下。

就在這時,他忽然聽到一種極之細微的聲音,彷佛一隻幽靈似的東西滑翔過茅草尖端,直向這裏逼近。

李布衣微蹙眉頭,再側耳細聽。

那細微的滑翔之聲,像蝙蝠收起了翼衣,倒懸岩頂,再也沒有聲息。

李布衣伏了下去,耳貼地麵,仔細辨聆。

他的耳朵伏在黃土上,忽然間,聽到了“通”地一響。

李布衣聽到這一聲,馬上就要跳起來,已經來不及了。

李布衣在第一聲響時,已發現是自己心跳的的聲音,當他立即要躍起之時,他的心似已跟地麵黏在一起,發出了第二聲“通”的響。

地底似有一種特殊的磁力,吸引著李布衣的心窩,李布衣大叫一聲,雙手撐地欲起,但胸膛的感覺卻像已和地麵融接在一起,他若力扯隻會把心肺撕裂,而地底裏似有一個幽森無盡的聲音,深邃地吸引著李布衣內心的狂跳。

李布衣強定心神,猛聚內力,運功相抗,但他抗力愈大,心跳就愈快,心跳愈快敲得愈強勁,直似他的心房是鼓槌而大地是鼓麵,他不住用心,“通通通”響了密集的鼓聲似的,這樣狂跳下去,必死無疑。

李布衣嘶聲道:“心魔,你在裏――”

他喊出了這幾個字,心頭已狂跳一百七十六次,要是旁人,早已支持不住了。

李布衣的臉也脹成紫色,吼道:“出來――”他才說了兩個字,心頭已跳了接近兩百下,就像他用心房當著樁子一般往地心下去,就像大地裏有一隻腳用力踢著心口。

——這樣下去非死不可!

李布衣忽然大喝一聲。

他右手竹竿,疾往地下刺去!

“嗤”!竹竿沒入土中!

黃土裏悶哼一聲,李布衣左手一拍,倒飛而起,竹杖隨而拔出,土中一股血泉,激噴三尺。

李布衣半空一個筋鬥,落在一棵槐樹旁,倚樹而立,槐樹轟然萎倒。

李布衣臉色蒼白,巍巍顫顫,挺胸而立,嘴角有鮮血淌下,刹時染紅了葛袍。

黃土炸起,塵飛漫天,一人自黃土裏翻坐而起。

高、瘦、青瞳、臉色臘黃、顴骨有痣,沒有表情,他直挺挺自土裏佇立起,左肩血噴如泉,他也沒有什麽痛苦的表情。

彷佛那是一泉毫不相幹的木桶破漏,正在濺出了水花一般。

李布衣喘息道:“是你。”

心魔道:“是我。”

李布衣喘息著,看著竹杖上的血跡,道:“十一年了。”

心魔道:“十一年又五個月另八天。”

李布衣苦笑道:“你已練成了“心魔大法”。”

心魔道:“沒想到還是殺不了你。”

他臉上忽然有了表情:“我一定得殺你。”他臉上的表情並不是喜、怒、哀、樂,而是臉上每一塊肌肉都在抽搐,翻湧似海上怒濤,顴骨上那顆灰大的痣,更像臉頰上多一隻眼珠似的。

就在這時,一陣衣袂破空之聲,李布衣頭上,忽然多了一塊黑雲。

這不是黑雲,而是蝙蝠。

一個像蝙蝠般的人。

這個突然掠起,正是引李布衣貼地去聽的來人:歐陽蝙蝠。

他驟然掠起,到了李布衣頭頂,左膀子的九柄血叉像驟雨般化作九點令人心血賁騰的活焰射下!

李布衣身形一晃,避過血焰叉,但血焰叉燃燒著鬼火似的,回迂追射而至!

李布衣伸手一抄,抄起一撮茅草,一陣掄舞,九枝飛叉,齊齊嵌入茅草裏,“蓬”地燃燒了起來。

李布衣宛似白鷺似的掠起,那一朵黑雲急速追至,五個茶杯大小的死人骷髏,分東南西北中五處,分襲李布衣雙手雙足及命門!

李布衣清叱一聲,五枚骷髏已咬中了他。

歐陽蝙蝠喜嘯一聲,因為他知道,他熬心血精火所煉的“五鬼陰魂”,隻要咬中敵人一口,縱是大羅金仙,也得化為膿血。

就在他向心魔高未末歡嘯之際,“哧”地一聲,猛覺背心一涼,胸際露出一截竹尖,他呆了一呆,怪嘯一聲,隻見五枚骷髏,各咬住一件葛袖與下擺,還有一枚咬住衣領,這隻是一件空衣袍。

而人,就在他的背後。

而且還刺殺了他。

歐陽蝙蝠想到這裏,歡嘯成了悲嚎,竭力要轉身過去,“嗤”地一聲,竹竿自他體內拔出,背後已空無人影。

歐陽蝙蝠慘嘶未盡,人已遽落下去。

五枚骷髏,也立刻失去控製,與衣袍一齊落地散碎。

李布衣刺殺了歐陽蝙蝠。

但是歐陽蝙蝠最後的一聲嘶吼,震入了李布衣耳中。

這聲嘶嚎之慘厲,震動了他的心靈。

李布衣的人急速落下,他已知道那不是歐陽蝙蝠的慘嚎,而是心魔借歐陽蝙蝠的吼叫來施“心魔大法”。

他已負傷。

他先中了埋身黃土裏高未末的喑算。

但他同時也傷了心魔高未末。

隻是他還末來得及喘一口氣,歐陽蝙蝠已對他發動攻擊。

他殺了歐陽蝙蝠。

可是已無法防範高未末的施法。

慘嘶已傳入了他的耳中,牽動了他的心靈。

高未末張開了嘴,齊整的白牙縫間,發出了一陣又一陣波浪也似的尖嘯。

李布衣的心就被千層高浪波壑湧至巔峰,又落到深穀,懸空在上不著天下不到地裏,要被撕裂。

李布衣想運功抵抗,但已抑製不住破堤而裂似的心房狂跳。

他在這生死關頭,驀然放棄了抵抗。

他突如其來的低叫了一聲:“高未末。”

心魔怔了一怔。李布衣倏地一如霹靂雷霆似的發出一聲鋪天卷地、震山撼海的大喝:

“高未末!”

心魔雙眼一翻,全身一震,忍不住呻吟一聲:“我”

這一個“我”字方出,高未末和李布衣嘴裏,同時噴出一口血箭,頹然坐倒。

李布衣在千鈞一發的當兒:以佛門“獅子吼”將對方的“心魔大法”震回,兩人一同受傷。

這一下兩人均受創不輕。

高未末的心口如同被錘齒割扯一般,痛入脾胃,李布衣的胸臆二度受創,像有人在心房裏各扯一端,用力拉拔一般劇烈生疼。

兩人坐倒,不哼一聲,都臉白如紙。

誰先複元,便可以殺掉對方。

就在這時,東、西、北三個方向,又傳來一陣衣袂撲空的輕微聲響。

李布衣驀地吸一口氣,拍地而起,投向南方,如大雁般疾掠而去。

因為他知道來的人是誰。

他帶傅晚飛跟張幸手、聞九公和仇五花來此荒園,探知天欲宮對付刀柄會的秘密,但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心魔高未末未正要引出他來,然後要歐陽蝙蝠帶走三人,再包抄暗襲自己。

他已中伏。

歐陽蝙蝠已死,高未末他沒有討好,但來的三人是張幸手、聞九公與仇五花。

李布衣當然不怕這三個人。

可是他現在已負重傷,要殺這三人,仍是不難,但要不為心魔所趁,隻怕更難,李布衣沒有選擇。

先逃離此地,再作打算!

他掠起的同時,心中不免自嘲地道:原來自己氣色上昏惡異常,難免有傷,預兆的便是這場災劫……

李布衣掠起的同時,心魔也掠起,隻是心魔掠起了一半,便撫胸落下。

他臉上每一根神經纖維都抽搐著苦痛,但表情仍舊是虛無的,他捂胸口喃喃地道:

“十一年了,他的武功竟……”

這時候,太陽已偏西,倦鳥正投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