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愛如細水涓涓長流

元政桓幾乎是有些本能地看了元聿燁一眼,不免一笑,如果那時候,所有在場的元氏子孫都死了,那也便沒有元聿燁什麽事了。當日他救元聿燁,是因為靈闕,那麽如今想來,他倒是也該慶幸的。否則,所有元氏子孫都死去,那麽他慕容雲楚可以光明正大地亮出身份,屆時,他自然也難逃一死。隻因,除了表麵上的功夫,慕容雲楚在暗地裏做的,亦是令所有的人都刮目相看。

莫尋咬著牙不發一言,不過慕容雲楚要是真動手,他自然會拚死護著。公主雖然也是主子,可他對她的感情怎麽會比元政桓深刻?

兩相權衡,在他的麵前,答案是顯而易見的。

慕容雲楚的嘴角泛起一抹冷笑,他的命,他自然是想要的,不過他想要的,卻遠遠不止這些。還有元聿燁,他父皇搶走本該屬於他的一切,讓他生下來就身有殘疾,這份恨,他又怎會算了?

餘光,落在身側之人的身上,從方才元聿燁警覺地推開開始,他便知道,他對他已經設防。與黎國的這場仗結束之後,他們之間的恩怨,必然也是要了的。

那麽,不如一次『性』全部解決。

看著元政桓,他低聲開口:“想要我放過你妹妹也可以,你現在下令動手,殺了他。”

他不指明,除非元政桓是傻子,否則,誰都聽得出來他口中的“他”指的是誰。莫尋的臉『色』一變,咬牙道:“你想借刀殺人!”

他隻一笑,又道:“你們不也是仇人?我不過是給你們一個先報仇的機會罷了。”讓黎國的人殺元聿燁,那是再好不過的事了。至少,他作為西周的丞相,此事他是沒有參與的。

他頂多不過是護主不力罷了。

元政桓望著麵前之人,忽然輕笑起來。慕容雲楚想坐收漁翁之利,可,他又有何理由來拒絕?他與元聿燁之間確實有仇,而他的妹妹,還在他的手上。

種種條件看起來,他都是非聽他的話不可。

慕容雲楚退了半步,直言道:“動手吧,你放心,這裏有大半是我的人。”也就是說,黎國之人動手的時候,西周至少有大半的侍衛是不會護駕的。

元政桓終是微微有些訝然,原來他與元聿燁爭鋒相對這麽久,到頭來,兩人都敗了。

頹然一笑,他再次朝地上的安陵雩瞧了一眼,沉了聲開口:“給本宮擒住西周的皇帝。”他的話音才落,侍衛們得了令,忙朝元聿燁衝過去。

慕容雲楚一驚,他說的是殺了元聿燁,卻他卻巧妙地說成了“擒住”。至少此刻,場麵一下子混『亂』起來,他再想做什麽,也來不及了。

“護駕!護駕!”不知是誰大聲喊著,侍衛們紛紛擋在元聿燁的身前。

他的臉『色』微沉,人算不如天算,來的路上,他算漏了一人,便是真正的黎國公主。

咬著牙退了一步,元政桓沒有動手,慕容雲楚亦是不動。方才他們二人說的話,他沒有聽到,不過此刻看慕容雲楚的神『色』,他想,他已經知道他們說了什麽。

莫尋在元政桓的身邊,寸步不離。他還需看著慕容雲楚的動作,免得他食言,對主子下毒手。

黎國之人是拚了命地攻過去,隻因,他們的背後是懸崖,下麵,是湍急的河流,下去了,幾乎沒有生還的可能。如今既然可以往前衝,他們又有何理由不拚命?

瞧見一刀砍下去,元聿燁腳下的步子一動,側身閃至一旁,他身受重傷,又是馬不停蹄地趕路來此,已是動不得真氣,此刻一提氣,已覺胸口氣血翻湧。退了一步,扶著一旁的樹幹,強壓下喉頭的那股腥甜。

“啊,皇上!”尚妝不免驚叫一聲,此刻也顧不得其他,抬步朝前衝去。

“尚妝!”安陵霽抓了個空,他方才也是被突如其來的情況懵住了,一時間竟忘了要緊拉著身邊的人。此刻見她衝出去,他一咬牙,也隻得跟著出去。

她離得他已經很近了,是以,她的這一聲“皇上”,他很清晰地便聽見了。

而那邊的人,隔著混『亂』不堪的場麵,女子的聲音早就淹沒在兵器的碰撞聲中了。

元聿燁幾乎是本能地回頭,不可置信地看著朝他跑去的女子。

是幻覺麽?

他竟然在這裏,看見了雩兒……

嗬,想笑,卻因為難受,隻略微扯了扯嘴角。扶著樹幹的手並不曾鬆開,此刻他若是一鬆,必然會站立不住。

尚妝慌忙扶住他的身子,紅著眼睛問:“你怎麽樣?怎麽樣?”

他看到她,高興都高興死了。

緊緊地握住女子的手,很真實很真實的感覺,他這才告訴自己,原來是真的。她真的來自己的身邊了!

“雩兒……”他噓聲換著,卻是狠狠地蹙眉,身子不由自主地抵上她的。

“皇上!”她嚇白了臉,抱住他的身子,卻見他笑著。沒關係沒關係,隻要她好好的,他要怎樣都沒關係。

這時,又有一人的劍刺過來,尚妝倒吸了口冷氣,隻聽“當”的一聲,那長劍被身後之人的劍挑開。她猛地回頭,瞧見站在自己身後的安陵霽。

那邊的人亦是看到了這裏的異樣。

元政桓微微一震,脫口道:“莫尋,那是尚妝,是不是?”他唯恐自己看花了眼,可,目光又落在尚妝身後安陵霽的身上,他便知道,無論如何都錯不了了。

他將她丟在半路,可她還是來了,是為了元聿燁麽?

心頭一痛,他才知道他們不是兄妹,他還以為……

握緊了雙拳,他不知該如何去想。

慕容雲楚看見安陵霽,臉『色』微變,隻沉聲道:“安陵霽,你怕是幫錯了人吧?”別忘了,他安陵府的人還在他手上呢!

安陵霽一咬牙,方才千鈞一發之際,他出手隻是一種本能。再說,尚妝可是他的親妹妹!

尚妝狠狠地看了慕容雲楚一眼,隻轉身朝安陵霽道:“哥,帶皇上先走!”說出這句話的時候,她又本能地抬眸,看了看元政桓。

她與他隔了好遠,中間一片混『亂』的戰局,她幾乎有些看不清楚那個男子。

他身邊有莫尋在,應該不會有危險。

咬著唇,扶著元聿燁,隻聽他低聲道:“這般走了,你放得下心麽?”

知道他指的什麽,尚妝心下一緊,她放不下,又當如何?就憑她,能衝破麵前那麽多人的混『亂』場麵麽?她若是魯莽過去,隻會給他增加了負擔。

“你們……不是兄妹。”男子,又低低地說了聲。他也不知為何要在這個時候告訴她,也許,是他以為在最後關頭,她有權知道的。

聞言,尚妝的喉頭一陣堵,眼淚再次忍不住欲衝出來。望著麵前男子蒼白的麵容,他是以為自己不知道,是麽?她知道了,方才就知道了。

可是,冥冥之中,那離她最近的人,卻總是元聿燁。

初進宮之時,她隻是一介小小宮女。元政桓說要她,她因為擔心他得罪先皇而拒絕。可是機緣巧合,元聿燁受傷,她卻在他跟前整整伺候了多日。

先皇駕崩,她亦是因為怕太後對元政桓不利,拒絕跟他走。因了那一道遺詔,她做了元聿燁的妃子。

後來,元聿燁放她出宮,甚至放她去了元政桓的身邊,卻讓他們以為,他們是失散多年的親兄妹。

她與他,總是在一次又一次中擦肩而過。

所以,不是不愛,隻是錯過了。

現在的他在她的心裏,依然很重很重,重如山。可是她要如何穿過麵前糾纏在一起的黎國與西周的士兵而走向他?

扶著元聿燁的手微微一顫,她放不下元政桓,更放不下元聿燁。

元政桓的身邊,還有莫尋護著。可倘若她現在棄了元聿燁,他當怎麽辦?

“安陵霽!”那邊,傳來慕容雲楚冷冷的聲音。他並不要求安陵霽幫忙殺了元聿燁,他隻要他,不『插』手。

不『插』手,憑元聿燁如今的身手,還有一個不會任何功夫的女子,他們是『插』翅也難飛了。

尚妝回眸看了眼安陵霽,輕喚了聲:“哥……”

男子的臉『色』很是難看,此事,他已經無法抉擇。

身側之人抬手狠狠地推了自己一把,尚妝冷不丁地跌入安陵霽的懷中,聽元聿燁咬著牙道:“你們還不快走?犯了欺君之罪,早該逃得遠遠的。”他見了她一麵,便別無所求了。

今日,無論是成是敗,他的後路,早就已經算計好了。京中,有太後『操』控著一切,他一點都不必擔心。

如今,擔心的,唯有她。

“皇上!”眼淚唰地流下來,都什麽時候了,他居然還用“欺君之罪”來壓她。她都在鬼門關走了幾回了,還怕這個麽?

身後的侍衛已經抵住了元聿燁的身子,他一麵對敵,一麵大聲道:“皇上您撐著!”說要他撐著,侍衛的臉『色』亦是不好。形勢對他們來說,實在太不樂觀了。

安陵霽遲疑了下,終是伸手拉住了尚妝的手。她卻像是驚慌的小鹿,一下子甩開了他的手,猛地衝過去。

“還不走!”

他的語氣再凶狠,她也隻緊緊地握住了他的手。抬眸,看向對麵的元政桓,她知道,若是她求他停手,他也許會遲疑。可是她不想讓他掙紮,不想……

他如此,是為了安陵雩,他真正的妹妹。他是黎國太子,他做這一切,都是理所當然。

父債子償,天經地義。

她沒有資格要求他為了她而放過元聿燁。他們之間的恩怨,總有一天是要了的。不是今日,便是明日。

她唯一能做,唯一想做的,便是陪在元聿燁的身邊。

隔得很遠,可元政桓卻仿佛看清楚了女子的眼睛。她沒有求他,隻這一點,他心裏其實已經明白透徹了。

她說,若是他敗了,她會拚命地護著。

可如今,元聿燁要敗了,她卻連情都不求。她不想讓自己為難,不想讓自己掙紮,都因,她能給得起元聿燁一個“陪”字。

所以,求情,也不需要了。

安陵雩這才緩緩地回神,目光落在不遠處女子的身上,空洞的眸子微微染起了光。是尚妝啊……

她低低地笑:“秦媽,那個女孩,就是她。”十六年前,被安陵府拋棄的小姐,是她啊。

柳嬤嬤吃驚地看向尚妝,她真是無論如何都想不到,真正的安陵小姐居然在安陵府做了十多年的丫鬟!原來安陵老爺,也是不信她的,連她都沒有告訴。

柳嬤嬤低泣著,抱緊了懷中的女子:“公主別怕,一切都會過去的。”

若然今日死了,她便去皇後與陛下的麵前謝罪,是她沒能完成他們交給自己的使命。沒有好好地保護公主。

元政桓的目光直直地落在麵前二人的身上,他的掌風一動,兩枚銀針已經對準元聿燁。慕容雲楚想讓他殺他,他不動手,讓士兵衝過去,元聿燁會死得更慘。那麽是否,還是他親自來,讓他去得更快一些?

反正今日,他橫豎都是要死了。

運氣上來,指尖微動,銀針已經穿透了空氣直『逼』上前。

卻在千鈞一發之際,有什麽東西橫飛過來,擋在元聿燁的麵前,隻聽“叮叮”兩聲,兩枚銀針被齊齊地『射』入其中。瞧清楚了,居然是劍鞘!

元聿燁是本能地回眸,瞧見楊成風策馬狂奔過來。

而尚妝則是猛地看向元政桓,這裏會使銀針的,無非便是他。若然,方才不是楊成風情急之下將劍鞘『射』過來,此刻這兩枚銀針早就『射』入元聿燁的體內了。

尚妝有些後怕,咬著唇顫抖著,可是對著元政桓,她責怪不起來。

她太理解他的做法,太理解他的立場了。

一麵是至親的妹妹,一麵是滅其國的仇人。

“皇上!”楊成風跳下馬背,舉劍擋在他的身前,大聲道,“護駕!”他隻需一眼,便已經明了了眼前的局麵。

慕容雲楚的臉『色』大變,他沒想到那邊的事情居然可以這麽快就解決。

瞧見楊成風來了,誰勝誰負便是一目了然。元政桓的臉『色』愈發蒼白,師父和裴將軍怕是已經……他赫然閉了雙目,不願去想。

此地,前麵直通另一座山頭,期間隻用一座索橋。是以,這裏的地麵並不空曠,楊成風前來護駕,兵力想要多帶,也是不能的。而此處,元聿燁帶來的人,有大半是慕容雲楚的人,也是他一開始不曾想到的。

不過此刻,見元聿燁也沒有懼怕,他隻正了身,笑道:“看來丞相還是算漏了成風的能力。”他以為,等楊成風上來,這裏的一切該結束了。

慕容雲楚的目光掃視了一遍楊成風身後的士兵,他淺聲道:“皇上的人若是對抗我與他二人,怕還是吃力的。”方才,他的人並不曾動手。不過如今萬不得已,必然也隻能參戰。

明顯感到尚妝扶著他的手一顫,他卻隻朝她一笑,又轉而看向慕容雲楚,開口道:“朕沒有任何把柄在你們手上,而他有把柄在你的手上,你亦有把柄在朕的手上。如此的買賣,不知該怎麽做?”

他的話,令慕容雲楚的臉『色』一變,他隨即想到的,是慕容雲薑。隻是,她如今在皇宮,隔得太遠。突然,心頭一震,他知道是誰了!

元聿燁隻瞧了楊成風一眼,見他雙掌一擊,便有兩個侍衛押著一人上前來。

此人,正是孫易之!

尚妝吃了一驚,見他依舊是如她最初見他的時候一樣,披散的長發幾乎蓋住了他的大半張臉。隻是此刻看來,似乎更加汙穢了一些。

“易之!”慕容雲楚脫口喚著,他急急往前了一步。他此刻方知道,為何這麽久都不讓他見他,怕是他早就被元聿燁囚禁了!

孫易之抬眸看了一眼,『露』出悔恨的神『色』。

元聿燁上前,撩起孫易之的長發,輕聲道:“若是朕猜的沒錯,他便是慕容家真正的少爺。”不過一個側臉,到底是讓尚妝看清了,這張酷似慕容雲薑的臉。

他常年放下長發,為的,怕也是為了遮蓋這張藏不住身份的臉吧?

慕容雲楚咬著牙,當年他外出就醫遲遲不歸,慕容老爺便派人找過他。後來才知道,他受人迫害。隻是那時候的他們,以為此事也許與先皇有關,且,有消息傳來說“桓王”因為沒有找到神醫,還需在外頭多找幾年。如此一來,先皇似乎是更逃脫不了幹係了,於是誰都不敢伸張。慕容老爺便故意送了慕容公子外出學藝,等十五歲回京之時,早已經換了人了。隻可惜,在那一年(注1),慕容老爺因病去世。而慕容府上下,終將他當做他們的新主人。

尚妝的目光悄然掠過慕容雲楚的臉,他卻隻看著孫易之,她想,元聿燁說的,是對的。

她忽然想起那時候在興園,曾經瞧見孫易之與慕容雲薑一起,原來,他們不是偷情,而是兄妹。還有慕容雲薑對慕容雲楚超乎尋常的關心,指尖一顫,那才是愛吧?

這也便解釋了那時候她無法理解他們“兄妹”的那種關係了,隻因根本不是親兄妹。

“束手就擒,朕,饒你們不死。”他淡聲說著。

慕容雲楚終是遲疑了,隻孫易之咬牙道:“少爺做自己的事吧,不必管著我。”

不管他,那他可對得起慕容老爺?還有雲薑,她為了自己,甘願入宮做內應,他不能給她想要的愛,不能時時刻刻保護她,如今,連他的哥哥他也要眼睜睜地看著他去死麽?

尚妝扶著元聿燁的手微微收緊,她如今是明白了慕容兄妹與孫易之之間那種微妙關係的原因,她想,孫易之之於慕容雲楚,必與莫尋之於元政桓那般重要的。那,已經不僅僅隻是主子和侍衛之間的感情了。

她不免回頭看了一眼遠處的元政桓,莫尋依舊死死地護在他的身前,不知為何,尚妝緩緩一笑。

恰在此時,忽聽得孫易之大吼一聲,也不知他用了什麽樣的力道,居然一下子掙斷了繩索,奪過一旁侍衛手中的劍,舉劍朝元聿燁刺來。

尚妝還未回過神來,隻覺得自己的身子被元聿燁狠狠地拉至身後,她一陣驚慌,一側的楊成風已經飛身迎上去。一陣火花閃現,他的長劍架住了刺過來的劍刃。

“將所有叛黨拿下,必要時,殺無赦!”楊成風的聲音驟然響起。

尚妝捂著胸口,男子已經拉著她往後退。侍衛們全部湧上去,到處可聽得兵器碰撞的聲響。

“雩兒,沒事吧?”他緊張地問著。

尚妝點了頭,她隻是嚇了一跳,抬眸的時候,瞧見男子的臉『色』愈發地蒼白,她用力扶著他。他卻將目光轉向了他們身後的安陵霽,笑道:“侍禦史還不回京麽?這裏的事,朕還能壓他幾日。”即便,拿下了慕容雲楚,消息傳回京,也還是需要時日的。他想,安陵霽馬不停蹄趕回去,還來得及救安陵府的人。

安陵霽一震,又看了尚妝一眼。

“哥,快去吧。”她知道他擔心京城那邊,卻也放不下她。可她如今與元聿燁在一起了,還能有什麽事?

安陵霽終是一咬牙,轉身離去。

莫尋的腳步微動,卻聽元政桓道:“此事,我們不『插』手。”他明白,若是他幫慕容雲楚一起對付元聿燁,於他們來說,或許還有一定的轉機。可,他終究選擇了不動手。

莫尋吃了一驚,不動手,意味著放過元聿燁,不動手,意味著給了他們自己致命的一擊!

元政桓的神『色』並不見多大的變化,他隻道:“莫尋,將公主帶過來。”

莫尋本來欲說什麽的,聽聞他如此說,隻緘了口,飛身朝安陵雩的方向而去。

元政桓隻怔怔地瞧著,裴天崇那邊失敗了,他不願下去,不看,他還能麻醉著自己,也許,沒有那麽慘。隔著人群,看向尚妝,隻需一個眼神,他便知道她心中所想。他想,她對他,亦是。

他們,從來是最了解對方的人,隻是,緣薄。

莫尋過去的時候,柳嬤嬤隻將安陵雩推過去。帶兩個人會很吃力,她不能讓莫尋冒這個險。莫尋不曾說話,此刻,他也隻要公主。

安陵雩還有些呆呆的,從她知道自己去元政桓是兄妹開始,她便一直像是活在夢中。

是了,一定是夢啊。她與元政桓怎麽可能是兄妹呢?

“妝兒。”男子的聲音在自己的耳畔響起,她仿佛回到他們初見的時候,在蜀郡,他總是溫柔地喚自己“妝兒”。

哽咽地哭著,撲進他的懷裏:“桓,桓,我們不是兄妹對不對?你怎麽可能是我的哥哥?不是的不是的!”她語無論次地說著,緊緊地抱著他的身子,渾身顫抖不已。

“公主。”莫尋的聲音冷冷的。

卻見元政桓微微抬手,他知道她接受不了,就如同當初他以為他與尚妝是兄妹的時候一樣。

那種痛苦,是旁人誰都無法體會的。

但,他可以。

尚妝擔憂地看著他們,她咬著牙,他不走,莫尋難道就不會強行將他帶走麽?此刻正『亂』,莫尋為何不帶他走?

身邊之人咳嗽了一聲,拉回了尚妝的思緒。

元聿燁的傷勢發作,卻不想讓尚妝擔心,隻微退了一步,脊背抵上身後的樹幹,抬手咬牙道了句:“弓箭手。”這裏的事,他必須速戰速決。

對了,還有元政桓。

悄然看了一眼,他終是闔了雙目。

“皇上,讓人帶你先走。”尚妝在他身邊低聲說著。

他卻搖頭,他不能走。他一走,到時候黎國太子的事怕是沒人壓得住。

楊成風的人有了警覺,待箭矢飛『射』而去的時候,微微退開。

慕容雲楚的人,沒有弓箭手,此刻隻能被動防守。箭矢越來越多,看得人有些眼花繚『亂』。尚妝咬著唇,這樣真實的場麵,她還是第一次如此近距離地觀看。比起興園球場上那一次,絲毫不差。

無數的玄鐵箭矢朝那隊人『射』過去,真正的刀劍無眼。

元聿燁的目光瞧去,突然一緊。尚妝亦是輕呼了一聲。

他們瞧見慕容雲楚一把拉過孫易之的身子,自己迎麵擋下了原本該『射』在孫易之身上的箭!

這,怕是所有人都沒有預料到的結果。

“少爺!”孫易之急紅了眼睛扶住他。

楊成風下令停止放箭,一箭穿心,已經是回天乏術了。

無數刀劍架上了他們的脖子。

慕容雲楚隻瞧了元聿燁一眼,繼而低聲道了句:“易之,告訴雲薑,我……我負了她……”他還有很多話想要說,他對不起慕容家,連累了易之……

“少爺!”男子的氣息慢慢地弱了下去,孫易之此刻憤恨難當,亦是束手無策了。

元聿燁捂住了尚妝的眼睛,不想讓她再看麵前的場景,隻開口道:“來人,丞相救駕犧牲,即刻護送他回京。”

侍衛們的臉上『露』出驚愕,卻是誰都不敢問。楊成風行至他的身邊,低聲問:“皇上,那孫易之……”

“處死。”他冷冷地說著。如此,已是給了慕容家最大的麵子了。

楊成風點了頭,示意侍衛下去辦。

元聿燁終將目光看向元政桓。

尚妝吃了一驚,動了唇,卻想起,如今在這麽多西周侍衛的麵前,她該如何求情?元聿燁即便想放,這麽多侍衛看著,他又如何能光明正大地放?

心跳得飛快,男子已經鬆開攬住她的手,頓了下,往前走了幾步,才低聲開口:“方才你不『插』手,朕欠你一命。”

撐圓了雙目看著麵前的男子,尚妝的心裏突然像是被什麽東西微微蟄了一下,有點疼,但,更多的,卻是開心。他答應了她的事情,真的,從來不曾忘。

“皇上……”楊成風往前一步,卻見他抬手示意他不必說,他隻略微側了臉,低語著:“成風,你隻需記著朕當日與你說的話即可。朕心裏有數。”

楊成風一時語塞,終是不再上前。心下卻是奇怪著,為何好端端的,會提及那日的話?他以為,如今的場麵,根本用不著他當日考慮的事情了,不是麽?

元政桓輕推開安陵雩,抬眸看向麵前之人,繼而淺淺一笑,他的目光越過他的肩膀,看向他身後的尚妝,啟唇開口:“是為了她麽?你就不怕我回來的時候,再殺你?”

元聿燁亦是一笑,再次往前幾步,尚妝遲疑了下,終是沒有跟上他。元聿燁輕皺了眉頭瞧著他,開口道:“你方才不『插』手,難道就沒有一絲是為了她麽?”

元政桓一怔,而莫尋卻是握緊了手中的長劍,他在遲疑著要不要動手。

局勢,還是一度緊張著。隻麵前兩個男子,直直地看著對方,臉上都帶著淡淡的笑。

那,也許是一種釋然,也許卻是另一種較量的開始。

誰都不會忽略,她與他不是兄妹。

元聿燁的身子微微一晃,楊成風才要抬步,卻見尚妝依舊跑上前扶住他的身子。他低頭瞧了女子一眼,嘴角淺笑,靠近她,低聲開口:“我今日放了你,不是因為我給不了你想要的生活。而是,你我之間的契約到了頭。”

說出這句話的實話,他忽然覺得心口狠狠地疼起來。

戰事定了,便要回宮的。

他還是西周的皇帝,可是她呢?

他的雩修容已經死了,這個世上,再沒有雩修容。如今的他,卻是明白了,他愛她,隻要知道她好好的,他怎麽都可以。

是以,他再不『逼』她。

蕭譽放要她走,便是不想讓她卷入這場戰爭中的。可是,她又急急地來,難道不是為了他麽?

尚妝吃驚地望著麵前的男子,聽他又道:“你忘了麽?元政桓,已經死了。”

他的話,說得尚妝猛地一震。

那紙契約上,寫得清清楚楚,除非元政桓死,否則他不會放她離開。

目光,看向莫尋身邊的男子,是了,他不是元政桓,他隻是蕭譽。

她亦是明白,他隻是要放自己離開,至於這個原因,不過是一個托辭。當日那契約,他是當著她的麵親手焚毀的。嚴格說來,他們之間的契約,已經隨著那紙的焚毀而毀了。他如今搬出來,不過是給了她一個光明正大離開的理由罷了。

眼底泛起一絲晶瑩,她的身子微微顫抖著。可是好奇怪,為何她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元聿燁強迫自己將目光移開,他再次瞧了麵前的男子一眼,他穩住了最後的那絲底氣,這個他叫了十多年皇叔的男子,他不想在這個時候在他的麵前出醜。沉了聲,他開口叫:“成風。”

楊成風忙上前扶了他的身子,才發現他的手冰冷得可怕,他失聲叫道:“皇上……”

“扶朕回去。”他低低地說著。

楊成風抬眸看了麵前眾人一眼,終是咬下牙扶著他轉身。

西周的侍衛上前來,護在他們周圍。眾人緩緩撤下。

再是瞧不見懸崖邊的一行人,元聿燁終是抵不住倒下去。

“皇上!”楊成風驚呼一聲,忙抱住他的身子,不慎,觸及一抹溫熱的東西。他大驚,掀起他的披風,才瞧見衣袍之內,深深地『插』著一支飛鏢。

元聿燁低聲一笑,方才孫易之出手的時候,這枚藏於他袖中的飛鏢已經『射』出,誰都沒有瞧見。他隻急急拉開了尚妝,自己已是沒有力氣躲開。

楊成風急忙壓住傷口,厲聲喝著侍衛將馬車趕來。

他的指腹探上他的脈,他終是知道為何方才他會突然提醒他當日對自己說的話了。該死的,他應該早就警覺!咬著牙,他不明白方才的他是如何能撐得了那麽久的?是因為娘娘麽?

馬車來了,他扶了他上去,大喝著馬上回營。回頭,瞧見他微微閉了眼睛,楊成風大驚,此刻也不管什麽,隻強行將真氣灌了過去。

“皇上!”他無能為力,可是他不敢放手,怕是一放,就終生遺憾。

元聿燁撐起了些許意識,低聲道:“成風,回京之後,記得朕說的話。”

“末將不敢忘!”

他睜開眼睛,又笑道:“那時候朕……『逼』得你棄文從武,你可怪過朕?”

“末將不敢!”

他卻隻問:“有沒有?”

楊成風一咬牙,終是點了頭。小時候,他最喜歡『吟』詩作對的,隻偏偏,五皇子不喜歡。他說,他必須學武,日後方能與他並肩站在一起。

可他現在才知道,這個朋友對他來說,同樣重要。否則,他不會如此盡心盡力地去做那些他希望他做的事。

元聿燁卻是放心地笑了,他喜歡聽實話,這才是真實的楊成風。

楊成風一陣心悸,用力握住他的手,咬牙道:“末將為了那時候給皇上的承諾才努力至今,皇上若是食言了,末將會怪您一輩子!”

他搖著頭:“成風,朕恐怕……”

“皇上,有一個人……有一個人可以救您!”

尚妝依舊呆呆地看著元聿燁離去的方向,不知為何,突然淚如雨下。

從他轉身的一刹那,她仿佛覺得一下子缺失了什麽。

元政桓終是抬步上前,淺聲問:“為何不追?”

她愛上了他,盡管他不願意承認,卻依舊不會改變這個事實。

回眸,看了一眼身後的男子,尚妝勉強一笑,開口道:“王爺以為我還可以麽?”

“當然。”淡聲說出來,心頭卻是狠狠地一顫。

尚妝咬下唇,他離去的時候,都不曾看她一眼。是因為他真的打算放手了,他深知深宮的生活不是她想要的,他亦不可能放棄那個位子,她與他終歸還是回不去了。

她不再是雩修容,可他卻還是高高在上的皇上。

她想笑,卻發覺心中愈發地苦澀。

他們都可以為了對方去死,卻在活下來之後,又要害怕那回不去的軌道。

“桓。”安陵雩顫抖著雙唇喚他。

元政桓回身,才想起那個原本站在他身後的女子來。他的妹妹。

她上前,抱住他的身子,止不住地哭著:“帶我走吧,隻有我們兩個人的地方。”她還是無法接受他們是兄妹的事實,她死都不能。

他扶住她的雙肩,低聲喚道:“傾兒,不要這樣。”

女子的身子一顫,不可置信地抬眸望著他,聽他道:“蕭傾,是你的名字。”

安陵雩睜圓了雙目看著他,半晌,才放聲笑出來:“蕭傾!蕭傾!”她突然指著尚妝,厲聲問,“為何當初你不告訴她你妹妹叫蕭傾?為什麽現在就要告訴我,為什麽!”她像瘋了一般吼著。

柳嬤嬤衝上來,抱住她的身子,哭道:“公主您別這樣……”

尚妝有些驚慌地看著麵前的女子,元政桓欲上前,卻終是站住了腳步。當日,他以為尚妝是他的妹妹,他一直無法接受,是以,始終不說。就連尚妝一直喊自己“王爺”,他都覺得比起“哥哥”來可以接受得多。

此事,確是他自私了。

莫尋冷了聲道:“公主不可如此對主子說話!”

安陵雩哪裏肯理他,依舊哭著:“你心裏就隻有她,是否知道我才是你的妹妹,你才重重地鬆了口氣?桓,為何不想想我啊,我才是最愛你的人!”她曾經告訴他,隻要他回頭,她會一直站在這裏。

而現在呢?以妹妹的身份麽?

嗬,多可笑!

猛地一把推開柳嬤嬤,安陵雩衝上前,一把拉過尚妝,拔下頭上的簪子,抵在尚妝的臉上,咬著唇道:“若是……若是我毀了她這張臉,你還會愛她麽?”

尚妝的思緒完全不在這裏,此刻被她拉住了身子才猛地回過神來。

元政桓的臉『色』一變,沉了聲道:“難道你忘了我失明了十多年麽?”他怎麽會在乎尚妝長什麽樣子?他在乎的,是她這個人,並不是這張臉!

手上微微用了力,安陵雩知道,這一簪子下去,他必會恨她。可她亦知道,即便恨著,他也不會殺自己。因為,她是他的妹妹,他愧疚了很多的妹妹。

“傾兒!”他怕她做出不理智的事情來。

安陵雩蒼然一笑,原來,她還是寧願他喚自己“妝兒”的,哪怕隻是個替身,也比做他的妹妹好。

握緊了手上的簪子,才要用力,忽然聽得身後好多的馬蹄聲傳來。

眾人本能地往後瞧去,見方才離開的西周士兵們又回來了!

尚妝無端覺得心中一喜,脫口道:“皇上!”是他又舍不得她了,所以,又回來了,是麽?

握緊了雙手,這真像他的『性』子,如此奮不顧身的他,才是她熟識的元聿燁。

安陵雩聽得她喊了“皇上”,握著簪子的手終是鬆了,她也不想在元政桓的麵前做出傷害尚妝的事情來。如果是元聿燁回來將她帶走,那麽什麽事都沒有了。

尚妝本能地往前跑去,卻被元政桓拉住了手,她吃驚地回眸,見他的眼底閃過一抹光,隻冷著聲道:“情況有異。”

在他們的後麵,有另一隊人在追趕。他的聽力是極好的,他絕不會聽錯的。

元聿燁,惹上了什麽人?

尚妝疑『惑』地看著元政桓,她不明白為何放出他還說她可以追著去,此刻卻又要攔著她,不讓她去?她認得的,那馬車就是元聿燁的馬車!

楊成風抬眸的時候,一怔,他不想他們居然還在這裏。隻大聲道:“娘娘,躲開!”

元政桓一把拉過尚妝,他看清楚了,後麵的……是許太後的人!

他曾經與辛王有過交集,自然熟悉許太後的人。

看來,許太後還是虎視眈眈地盯著元聿燁。許太後必然是知道元聿燁下令殺的辛王,如今他人在西南,離開京城那麽遠,許太後不想放他回京。如今,這邊動『蕩』,殺了皇上,隨便嫁禍一番,許太後都可以高枕無憂。

“楊將軍!”尚妝震驚地看著撤退過來的人,她此刻也看出了事情的異樣。再欲開口,身子被元政桓用力拉過去,無數的箭矢朝這裏飛過來。

莫尋吃了一驚,卻聽元政桓下令不許『插』手。

黎國的人皆推至一旁,尚妝大驚,急著要過去。隻是,男子的力氣太大,她根本掙不開。

楊成風朝她看了一眼,隻騎馬護在馬車邊上,他下令讓弓箭手反擊。隻是他們是一路撤過來的,弓箭手尚未開弓,便被迎麵而來的羽箭『射』倒在地。

“皇上!”尚妝大聲叫著。他為何不回答自己?

身子不住地顫抖起來,他出了事,是不是……出了事?

『亂』飛的箭矢,她已經不知道是從哪裏來的。

隻一支,直直地『插』入了馬車上馬兒的背上。那匹馬長長地嘶鳴一聲,發了狂地往前衝去。楊成風的臉『色』一變,飛身從自己的馬背上下來,伸手欲拉住那馬韁,隻差一點,竟抓了個空。

尚妝回神的時候,瞧見那馬車,一半已經淩空!

“皇上!”尚妝的心都要跳出來了。

元政桓亦是嚇了一跳,不過依舊沒有放鬆手上的力道,這麽危險的時刻,他不會讓她過去的。哪怕她恨他也好,他都不能眼睜睜地看著她犯險。

“皇上!”楊成風大喝著,卻到底是沒有拉得住馬車。隻一瞬,整輛馬車直直地墜入懸崖。

“皇上,不要——”尚妝仿佛是用盡了力氣喊了出來,胸口一陣窒息,終是昏倒在元政桓的懷中。

“尚妝!”元政桓忙抱起她,朝莫尋看了一眼,厲聲道,“我們撤!”

莫尋點了頭,護著安陵雩欲走。卻不想,身邊的女子突然掙開他的手。自始至終,他都隻關心著尚妝,他真的從來不曾愛過自己。方才,那麽危急的時刻,他也隻會護著尚妝。而是將他丟給莫尋保護。

她不要做他的妹妹,她寧願讓他一輩子記住自己也不要做他的妹妹!

“公主……”莫尋回頭的時候,瞧見女子已經跑開去。

元政桓一震,忙道:“傾兒,回來!”她瘋了麽?那邊那麽危險!

莫尋追過去,她卻往後退了數步,身後已經是懸崖,回神的時候,不知哪裏來的羽箭,已經深深地『插』入她的胸口。

“傾兒!”

“公主!”

安陵雩緩緩低頭看了一眼,嘴角綻開燦爛的笑,身子已是往後倒去。

“桓,來生再見了……”

她不是他的妹妹,這輩子不是,下輩子,也不會是……

“公主!”莫尋伸手,隻聽“撕拉”一聲,他隻撕下了她衣袂的一角。柳嬤嬤已經嚇得暈過去。

元政桓隻覺喉頭一陣腥甜,低頭噴出一口血,卻還是勉強撐住了身子。她當真……這麽不願當他的妹妹,寧願死,也不願以這樣的身份跟他走……

皇宮鬱寧宮中。

慕容雲薑突然覺得一陣暈眩,手中的茶杯隨之落於地上。

“小姐!”清兒忙扶住了她。

太後瞧了她一眼,低聲道:“皇後怎麽了?”

“沒事。”她小聲說著,不在為何,方才一下子,像是覺得整個人空白了一片,心裏,遺失了什麽。繼而,又覺得有些無法言語,心慌的感覺越來越甚,她整個人止不住顫抖起來。

“太後太後——”世子與宮女收集了『露』珠回來,跑著入內的時候,不小心絆了一下,瓶子裏的『露』珠一下子潑在慕容雲薑的衣裙之上。他嚇壞了,蒼白著小臉道,“鐔兒……鐔兒不是故意的……”

慕容雲薑隻起了身,勉強笑道:“不礙事,母後,臣妾先回去換身衣裳。”說著,福了身子下去。

太後看著她出去,目光落在世子身上的時候,才笑道:“好了,沒事了。絲衣,帶世子下去。”

絲衣應了聲,帶著世子下去。

太後這才起了身,推開窗戶,這一場雨終是停了,元聿燁那邊的事情,也該結束了。

想來青絕已經到了雲滇郡,就等著她下令了。

前線再次傳來消息的時候,已經是五日後。

皇上駕崩。

太後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站立不住,若不是宮女扶著,她便要一下子癱倒在地了。

她以為,她對著這個齊賢妃的兒子應該是沒有感情的。或者說,她以為那時候他派人給她傳來的信箋,她都沒有真正放在心上過。

她以為,他會活著回來,這是唯一一次,他們沒有理由地站在同一條線上。

她有那麽多的以為,卻終究沒有以為他會死。

清兒扶著慕容雲薑進來,她的臉『色』慘白不堪,隻哆嗦著唇問:“母後,是真的麽?是……真的麽?”

丞相為救駕犧牲,孫副將戰死……

清兒哭得兩隻眼睛紅紅的,慕容雲薑忍著沒有哭出來,她一直不相信這竟然是真的。

一旁的公公哽咽道:“娘娘請節哀吧,皇上已經……”他以為她如此,是為了元聿燁。

慕容雲薑的眼前一黑,終是倒了下去。

太後悲痛地看了她一眼,隻道:“來人,送皇後回去。”

楊成風回來的時候,已經是半月之後。

太後單獨召見了他,又命人取了當日元聿燁派人送回來的那明黃『色』的錦帛。

楊成風單膝跪著,太後屏退了眾人,才打開手中的錦帛,低聲道:“這是當日皇上派人送來讓哀家保存的,如今,倒算是……遺詔了。”

楊成風猛地抬眸,聽太後又道:“皇上有意將世子收入膝下,讓他繼承皇位。”那上麵,還缺個玉璽印,不過玉璽早就在太後的手上了。

“此事,末將知道。”那時候,元聿燁便對他說過,若是他出了事,便要他回京,擁世子登基,要他輔佐他。

“那,楊將軍以為?”太後放下了手中的遺詔,緩緩問著。

楊成風低了頭,隻沉了聲道:“先皇遺命,末將,定當從命!”

“很好。”太後起了身,如今楊成風手握重權,有他相助,就不怕各封地的王爺鬧事了。且,遺詔一事,亦是光明正大。世子,亦是元氏子孫。

太後往前走了幾步,伸手,扶住一側的桌沿,微微收緊,才啟唇:“皇上……找到了麽?”問的時候,她止不住地顫抖起來。

楊成風置於膝蓋的手猛地握緊,隻低頭道:“末將會盡力尋找的。”他頓了下,又道,“張公公,追隨皇上去了。”

太後一怔,良久良久不曾說話。又不知過了多久,才聽她又問:“黎國餘黨都清理幹淨了麽?”

“是,太後放心。”楊成風答得從容。

太後點了頭,卻是歎息一聲,終是不再說話。

國不可一日無君,三日後,世子登基。定來年為康定元年。

封太後為太皇太後,封皇後為皇太後。因皇上年幼,太皇太後垂簾聽政。

兩日後,慕容雲薑卻在慕容相出殯之時,縊於他的靈堂之上。

太皇太後恐此事落他人口舌,隻得對外聲稱太後病逝。

不日,從雲滇郡傳來消息,說許太後因病,薨。辛王妃為盡孝道,追隨許太後而去。

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太皇太後的臉上並不曾有過多的表情。她隻是隱約想起當日元聿燁派人給她送來的那信箋上寥寥的幾句話……

尚妝醒來,已是一月之後。

睜開眼睛的時候,她尚不知自己身在何處,隻聽得茯苓叫了她一聲“小姐”。側臉,看清了麵前的丫頭,她緩緩一笑。

“小姐總算醒了,嚇死奴婢了!”茯苓抹著眼睛,臉上卻是笑的。

尚妝撐起身子,開口道:“茯苓,我睡了很久麽?我……做了好可怕的夢。”她夢見,元聿燁……死了。

茯苓一怔,也不說破,隻扶著她道:“小姐不要『亂』想了,沒事呢。”當日她在廡城等小姐和少爺,卻不見少爺來,最後,倒是莫尋來了。莫尋告訴了她一切,她震驚得不能自已。

隻是小姐不提,她也不說。

尚妝行至外頭,瞧見周圍是整片整片的竹林,到處是翠『色』的一片,風吹過來,會發出清脆的“沙沙”聲。她瞧見男子坐在院中石凳上,背對著她。

尚妝遲疑了下,終是抬步上前。

茯苓欲跟上去,卻被身後之人攥住了手腕,她無奈,隻得狠狠地瞪了莫尋一眼。

“王爺。”

那兩個字從齒間吐出,她的眼淚終是忍不住湧出來。她該是信了,那不是夢,不是夢……

元政桓在這裏,就是最好的解釋了,不是麽?

當日,元聿燁放她離開,她還……親眼看見他的馬車墜入山崖……

元政桓的心頭微微一震,回身看著麵前的女子,淡聲道:“醒了?”他帶她回來,瞧了很多大夫,都看不出病因。他以為,她會一輩子沉睡下去。

他怕等她醒來,都沒有機會和她說上一句話。

嗬,上蒼,終是待他不薄。

他朝她伸手,尚妝流著淚握上他的手,才發現,他似乎又瘦了。

他低聲一笑,瞧著她道:“他希望你好好地活著。”這種話,不必他說出來,元政桓亦是明白。

尚妝點著頭,她懂,她懂。

“我也……希望你好好地活著。”

“王爺……”

“尚妝,讓我陪你一段日子,好麽?”握著她的手微微收緊,他微笑著看著麵前的女子。

他的眼底,微微閃著光,依舊是,眸如星。

尚妝看著他,好似有種說不出來的不適。

好像哪裏不對勁,可,究竟是哪裏,她又說不出來。

男子已經起了身,拉過她的身子,抬眸瞧去,輕聲說著:“你要的生活,我與他,曾經都負了你。”那麽現在,他能給她幾日?

他拉她上前,低聲道:“莫尋,背馬。”

莫尋的臉『色』有些沉重,繞至屋子後麵,將馬兒牽出來,遞給元政桓。

“王爺……”尚妝錯愕地看著他。

卻聽他低笑:“尚妝,這一次,不要拒絕我。”他曾經,被她拒絕了多次,每一次,都未能如願地待她離開。這一次,他不想她拒絕。

扶了她上馬,他才翻身上去,從她的背後,輕環住她嬌小的身子。雙腿一夾馬腹,朝前奔去。

茯苓本能地往前追了幾步,回頭道:“莫侍衛,你不跟麽?”小姐才剛醒,她擔憂著。

脫口而出的時候,茯苓忽然怔住了。

隻因,她在莫尋的眼底,瞧見一抹晶瑩。不免一震,這,是她從未見過的莫尋。

他的目光依舊看著漸行漸遠的馬兒,微微握緊了雙手,半晌,才開口道:“你們皇上,有多愛她?”

一句話,倒是讓茯苓懵了。

此刻,還提皇上作甚?他……他都不在了。

莫尋卻突然轉了身,低語著:“不必跟了,回去。”

“哎,莫侍衛……”茯苓有些『摸』不著頭腦,莫尋今日實在是太奇怪了,他竟然願意讓自家小姐與王爺單獨一起,還說什麽,不必跟了?

她搖了搖頭,想不通,便不想了。

馬兒跑得並不快,沿著蜿蜒的小道出去。尚妝才發現,這是好大的一片竹林啊,仿佛怎麽都跑不到盡頭。身後的男子輕輕笑起來,他的笑聲,在竹葉聲中,顯得愈發地清晰起來。

“王爺。”她叫著。

他卻搖頭道:“喚我政桓。”

尚妝一驚,回眸看著他,他卻是淡淡一笑,低喝一聲“駕”,驅馬往前。

十六年來,他從未忘記自己是黎國太子的身份,可是,十六年,他卻仿佛已經適應了“元政桓”這個名字。他想起師父,她是唯一一個,會喚他名字的人。

而他在她的麵前,永遠自稱“政桓”,原來隻是,他已經習慣了。

是的,習慣。

如今的他,終於可以拋開黎國太子的身份,那麽,就讓他做幾天元政桓,真正的元政桓,而不是西周的王爺。

尚妝卻是怔住了。

她仿佛回想起那個時候,元聿燁在她的耳畔,嬉笑著說,叫聲燁聽聽啊。

燁……

直到最後,她都不曾叫過他一聲。

眼淚流下來,她卻笑了。

不叫,讓他以為,她心裏根本沒有他。來生,也再不要來找她。

她不值得他為她如此。真的不值得。

她隱忍著沒有發出聲音,可他卻知道他哭了。

他沒有點破,亦沒有勸。隻是圈著她的手微微收緊,深吸了口氣,他才開口:“尚妝,你說我們一直這樣跑著,會跑至天邊麽?”

此刻,他們已經出了那片浩瀚的竹林,耳畔掠過的,不再是竹葉的“沙沙”聲。風聲,隨著馬兒奔跑的速度,略微變得凜冽起來。吹在臉頰,卻並不覺得痛。

尚妝低聲問:“天邊,會有什麽?”

“你想那裏有什麽?”他反問著。

尚妝一時間緘默了,眼前,閃過男子的臉來,她頹然一笑,隨即開口:“有時候,記得起來,也很疼。”

握著馬韁的手有些僵硬,他低頭看著她,淺聲問:“要一杯忘情水麽?”

她卻搖頭,她不需要。

若是忘了,那她餘下漫漫長的日子,又該如何度過?她不想,連那些記憶都失去了。哪怕是疼著,也是記著的,至少他們曾經愛過。

他輕歎一聲,才道:“那便永遠記著。”

他也會永遠記著。

尚妝沒有問他這是哪裏,她隻想,這一刻,讓她忘記那些令她心痛的事情。

哪怕,隻是一刻。

太陽落下的時候,他們還馳騁在綠蔭大道上,夕陽的餘暉在他們身側落下斑斕的『色』彩,馬兒的影子被拉得好長好長。

從這一頭,快速地奔向那一頭,在這一條空曠的大道上形成一道獨特的風景線。

天『色』漸暗,空氣裏的風變得有些冰冷。

他圍住她的手臂再次收緊了些,隔著風,他低聲說著:“我等了好久,才等到你醒來。你思念得他太久,我以為,你會連一刻的時間都不留給我。”

抬眸,男子的輪廓在昏暗的光線裏,顯得有些朦朧不堪。尚妝的心頭,卻仿佛微微地疼痛起來。

他勒馬停了下來,扶了尚妝下馬,笑著道:“在這裏,可以看見日落。”

他與她坐著,看著天空那輪夕陽緩緩落下去。

仿佛在那一刹那,整個世界的光芒都被隱藏了起來。兩人依偎著坐了好久好久,元政桓側臉的時候,才瞧見女子不知道何時已經睡去。

他低喚了她一聲,突然滿足地笑了。

回頭,朝身後瞧了一眼,他的手,緩緩握緊了女子的小手,他真想說一聲,謝謝。

是真的謝謝。

將女子攬入懷中,見她皺起的眉頭微微舒展,他放心地笑了。她想要的,隻是這麽簡單,那麽他與他,會用剩下的生命,去補償她。

直到天亮邊的時候,才瞧見元政桓與尚妝回來。

茯苓是一夜未睡,此刻早已經衝了出去,偏莫尋倒是說,連晚上不會也不必去找。

尚妝睡著,元政桓抱了她進屋,小心地放在**,才轉身出去。

“小姐……”茯苓坐於她的床邊,為她把了脈,才鬆了口氣。她有些好奇地回眸,卻見元政桓的身影早已經消失在門口。

“主子。”莫尋見他出來,忙迎上去,他的臉『色』有些蒼白,讓他很擔心。

元政桓卻朝他笑道:“莫尋,謝謝你。”

“主子不必跟屬下說這些。”他幾乎是咬著牙說的。

元政桓依舊笑著,卻是不再說話。

莫尋跟上去,脫口問:“主子後悔麽?”

他連步子都沒有停頓,隻道:“不後悔,那是我作為蕭氏子孫的使命。我努力了,到底還是辜負了父皇和母後,辜負了黎國的百姓,對不起傾兒。”

“主子……”莫尋的臉『色』一變,“那不是您的錯。”

他略微搖了搖頭,被堵在陽城懸崖邊的時候,他便知道,他輸得很慘很慘。他辜負了太多的人。

而現在,拋開一切,他終於可以做幾天真正的自己。

也許名字,也不過隻是個代號,真正開心的東西,藏在自己的骨子裏。

伸手,扶著一旁的柱子,元政桓才笑著問:“莫尋,你喜歡茯苓麽?”

突如其來的一句話,令莫尋一下子怔住了。

元政桓回眸瞧著他,又道:“那時候,委屈你了。”他以為靈闕是他的妹妹,為了將她從元聿燁身邊要過來,他撒謊說,是莫尋喜歡了她,想要娶她為妻。

恰逢茯苓從尚妝的房中退出來,見他二人站著說話,有些狐疑地往這裏瞧了一眼。元政桓叫了她道:“茯苓,我向你給莫尋提親,不知你可願?”

“主子……”莫尋有些愕然。

“啊。”茯苓不免輕呼了一聲,那張小臉一下子變得通紅通紅,她自覺失態,有些窘迫地捂著臉轉身跑開去。跑了一段路,又有些懊惱,回眸狠狠地瞪了莫尋一眼,咬著牙道,“王爺,莫侍衛怎的一點誠意也沒有!”她說著,扭頭便跑。

真可惡,見她跑了,他居然一步都不曾動!

莫尋握緊了手中的長劍,茯苓她……

元政桓輕輕笑起來,朝莫尋瞧了一眼,催促道:“還不快去?”

莫尋遲疑了下,終是轉身追出去。

扶著柱子的手有些微微的顫抖,可他依然站在好直好直,嘴角的笑,一點一點地綻開。

抬眸,太陽已經升起來了,新的一天開始了。

他不免回頭,凝視著尚妝的房間,良久,才啟唇,低喚著心頭的那兩個字:尚妝……

時間過得很快,轉眼,初冬將至。

天『色』漸漸轉涼,隻是這裏,依舊是茫茫的翠『色』,絲毫不見風姿。

這段日子,尚妝與他一起,隻字不提以前的事情。

莫尋亦是覺得主子比以前開心了,他不再需要在整日坐在輪椅之上,不必擔心是否會因為本能突然站起來,不必擔心別人識破他不是桓王的事情。亦是不必費盡心機與裴將軍聯絡,不必四處奔走利用桓王的身份到處拉攏盟軍。不會在夜裏的時候,突然夢見當年黎國被滅時的場景,不會再喊著“母後不要”而突然驚醒。

茯苓在尚妝的麵前,不提元聿燁的事情,她突然想起那個時候,莫尋問她,皇上愛小姐有多深。她想,一定很深很深,她是無法言語的。而她亦是知道,王爺對小姐的愛,不比皇上少。

小姐會幸福的,至少,王爺還在她的身邊。

二人坐在竹林裏,聆聽著竹葉的傳唱。

陽光透過縫隙灑下來,在地上,染起斑斑點點的影。

尚妝抬眸,眯著眼睛,瞧見高處的竹子,頂著一層紫『色』的東西,她略感到奇怪,撇過臉問:“那是什麽?”

元政桓瞧了一眼,笑道:“是花。”

“竹子……會有花麽?”

“當然。”他答著,“很美吧?”竹子開花,便是意味著死亡將至。在它最美麗的瞬間……(注2)

很美……

側臉看著身旁之人,少許的陽光落在他的臉龐,泛著星星點點的美感。不是很清晰的光線,卻依舊掩飾不住他的蒼白。

注意到她在看著自己,元政桓與她對視一眼,輕笑道:“看什麽?”

“政桓。”她低低地叫。

“嗯。”他應著。

“謝謝你。”除此之外,她再想不出其他的話。

他一怔,隨即搖頭:“你知道的,我不需要。”要說謝謝,他該是謝謝他的。隻是,怕沒有機會說了。

尚妝起了身,朝前跑了幾步,伸手勾住竹竿,輕盈地轉著圈。她回眸,衝他燦爛一笑,她銀鈴般的笑聲隨即充斥著整片竹林。

隨風悠悠地飄『蕩』開去。

元政桓看著女子的身影,不覺也舒心地笑起來。

他隻安靜地看著,拚命地撐著眼睛看著她,好美的尚妝啊。

竹葉唱著歌,而她,在他麵前茫茫竹海裏跳著屬於她的舞蹈。

他低咳一聲,撇過臉,一口鮮血噴在地上。在女子笑著對著他的時候,他又坐正了身子,若無其事地笑著。

起不來,因為沒有力氣了。

那『藥』的『藥』『性』,早在半月之前就過了,可是他不怕死,沒有比現在還快樂的日子了,不是麽?

所以再痛,都不覺得了。

尚妝在竹林裏飛旋著,晶瑩的淚珠從眼角滑出來,她依舊笑著,以最燦爛的笑容笑著。這輩子,從沒有好好舞過。這一次,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

讓他記住最美麗的自己,在這裏,隻有他們兩個人的竹林裏。

他說,請讓他陪伴她一段日子。

其實,是她在陪他走完這最後的日子。

她知道,一直都知道,隻是沒有勇氣說出來,她也……不願說出來。

從那一次,他帶她離開京城,他告訴她,青夫人為他配了『藥』開始,她便知道,他對她,有所隱瞞。

他隻說配了『藥』,什麽『藥』她不知道,但卻一定不是解『藥』。否則,他必會說,師父給了他解『藥』,不是麽?他忍不住的時候,悄悄地吐血,她也知道,可她強迫自己當做不知道。

這段日子,他是開心的,那麽她也很開心。不是裝的,是真的開心。

莫尋與茯苓在一起了,她想,這是他欣慰的。她也高興,替他,替茯苓,替莫尋。

元聿燁死的時候,她曾萬念俱灰過,渾渾噩噩著,她不願醒來。可是她知道她錯了,因為還有人,擔心著她,關心著她,等著她。

她應該早點醒來,他怕等不到和她說話。每每想起這句話,她總會心痛不已。

是她醒得晚了,是她晚了……

眼淚止不住地滑出來,在空中滑過完美的弧線,陽光灑下來,閃著星星點點的光。

她永遠會記得,那個有著星眸的男子,那個溫文爾雅的男子,那個,曾經出現在她生命中的男子……

她愛過,且一直愛著的男子……

元政桓凝視著麵前的女子,他緩緩靠上背後的竹竿,從頭頂灑下的光,照得他有些暈眩。隻這一次的事情,他不曾後悔過,他真開心。

好久好久,直到紛飛的竹葉都停止,他才瞧見女子笑著朝他走來。

“尚妝。”他坐直了身子。

女子在他身邊坐下來,側臉笑問:“好看麽?”

“好看。”他笑著。

“那麽,你會永遠記住麽?”

“會。”

“我也會。會記得曾有一人,認真地看著我跳舞。”記得這個人,陪她走完她最痛苦的日子。

“尚妝。”抬手,拭去她眼角的淚,蹙眉道,“哭什麽?”

她搖著頭:“是開心。”並不是隻有傷心的時候,才會哭的。

他笑了,有些勉強。

尚妝似乎意識到了什麽,本能地欲離他遠一點,卻被他緊緊地拉住了手,聽他低語著:“別走,還想著,你靠得我再近一些。”

遲疑了下,她有些緊張地俯身擁住了他的身子,笑著問:“如此,夠了麽?”

“夠……”他也笑著。

“請不要恨他。”尚妝輕聲說著,元聿燁,並不是真的想殺了他。

他搖著頭,開口:“是你不要恨他。”

尚妝一怔,聽他又道:“他沒有下情花,且,還給了我師父解『藥』的『藥』引。”

眼淚忍不住流出來,果然不是情花。隻是,那時候青夫人手中有解『藥』,她知道,她其實一直很想問,他為何不用?而這個疑問,在他往陽城的路上,將她丟下的時候,她便已經知道了。

他隻是不想給自己退路。

若然那一次,他沒有失敗,他會活下去。他若是敗了,他愧對很多人,還有他們是“兄妹”的一事,他會活不下去。

“『藥』引,還在我師父身上。”如今,是再也拿不到了。

可是,他覺得現在好滿足,比起能讓他活下去,還要滿足。

目光,越過女子的肩膀,朝遠處瞧去,陽光已經收斂起來,那裏的景『色』,他已經瞧不清楚。不過他知道,他一直都在,一直……

這,也是他不選擇活下去的一個理由。

元聿燁在尚妝的心裏很重很重,可她卻陪著自己走完這最後一程。他覺得值得了,不想,再讓她為難。

“尚妝,我曾經好累好累,可我現在覺得很快樂。”他笑著說。

她緊緊地抱著他,應道:“我也是。”

抬手,從頸項取下那塊玉佩,遞給她:“這個……”

尚妝忙接了,握在掌心裏,還沾著他的溫度。

他們誰都說不清,這個玉佩的主人究竟是他還是她。

不過,這一切都已經不再重要。

她握著他的手,已經感到了他的無力,她還是笑著,即便哭也要笑。

幾陣風吹過,卷起了地上的竹葉,空中,亦是有著許多的竹葉飛落下來。

他抬眸瞧著,道了句:“真美。”

尚妝不禁也抬頭,是啊,真美。

“幫我……跟他說聲謝謝。”男子的聲音變得飄渺起來。

尚妝低頭的時候,瞧見那雙璨若星辰的眸子已經緩緩闔上,隻餘下嘴角那抹滿足的笑。

她抱著他,呆呆地坐著,良久良久,終是嚶嚶地哭出聲來。

他們身後,三丈開外的地方,莫尋直直地跪著,這個從來不哭的男人在這一刻,終也是忍不住任由著眼淚從臉頰緩緩流下去。

茯苓捂著嘴,她終是知道為何莫尋會一改常態,為何他要警告她不許跟著小姐和王爺。原來,如此。

竹林裏的風突然變得肆虐起來,成片成片的竹葉仿佛如漫天而下的雪一般,飄飄灑灑地下來。林子裏的人都不曾動,竹葉一點一點地覆蓋上去。

不知過了多久,莫尋才緩緩起身,行至尚妝的麵前,俯身抱起元政桓的身體。

他記得他第一次見他的時候,他才五歲,還是個孩子。在他做桓王的十多年,在他沒有離開輪椅的那麽多年,他做他的腿,那麽久那麽久。

“主子,讓莫尋送您最後一程。”他低聲說著,抬步朝前而去。

在那木屋後麵,早就準備好了墓塚。

墓碑上,竟沒有字。

茯苓扶著尚妝上前,隻呆呆地站著。

莫尋沒有讓她們動一下手,他說,這最後一次,請讓他來。

尚妝抬手,撫上胸口,那裏,掛著她最最熟悉的玉佩。

這一夜,莫尋在元政桓的墳前跪了整整一夜。誰都沒有勸,誰都沒有說話。

到了第三日,好端端地居然下起雪來。很大的雪,不過頃刻間,便覆蓋了整個竹林。

尚妝獨自跪在元政桓的墓前,經不住淚眼婆娑。可是她沒有哽咽,沒有哭出聲。

傳說,人死後第三日是會還魂的。

這一日,死了的人可以聽見世間的聲音,卻看不見東西。

所以,她不能讓他聽見她哭了。她是開心的,她記得他說,他希望她好好地活著。

“政桓,今日下雪了,好大的雪,很漂亮。”

“茯苓和莫尋還和以前一樣,會吵,可是卻很好。”

“我……我也很好。”她極力用著歡快的語氣說著。

“你真的,好麽?”

男子的聲音,自林子裏響起來。

尚妝置於膝蓋的手猛地收緊,她隻知道這一日死了的人可以聽見世間的聲音,卻從不知道竟也可以說話麽?

“雩兒。”

那聲音,再次響起,在她的身後。

尚妝這才猛地回身,隔著紛飛的雪花,男子的身影在她的視野裏若隱若現。

她聽見了,因為靴子踩在雪上的“嘎吱”聲,那麽那麽細微,卻又那麽那麽清楚。

顫抖著雙唇,她終於知道元政桓給她留下的最後一句話的意思。

幫我……跟他說聲謝謝……

謝謝……

滾燙的眼淚汩汩而出,她呢喃著:“政桓,你早就知道……”

男子已經大步上前,伸手,將她拉入懷中,緊緊地抱住。他在她的耳畔輕聲道:“雩兒,我來了。”

————————全劇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