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心悅君兮君不知

那邊的男子也瞧見了這裏的人,他隻遲疑了下,便轉身離去。

尚妝動了動唇,終是沒有開口叫出來。她亦知,這是不妥的。

從一開始元聿灃出現在廡城的時候,她便應該想到,他既是為了太後的事來的,那麽此事沒有解決,他送了她走再回,也沒什麽好奇怪的。

不遠處的響動聲有沒有大了,侍衛拉著尚妝出去。她猛地想起什麽,莫不是這次的事情,是元聿灃所為?

不過這個,她此刻沒有機會去驗證。

她還得想著安陵霽還在府上,掙紮著欲要回去,忽聽得莫尋的聲音傳來:“公主不願走,就強行帶走!”

茯苓吃了一驚,抬眸瞧去,便見侍衛已經出手打昏了尚妝。

“小姐!”她驚呼了一聲,見尚妝已經被侍衛拉上馬背,她伸手過去,隻聽一陣馬蹄聲繞至她的背後,男子的大手已經伸過來,一把將她拎上馬背。

禁不住驚呼一聲,她回眸狠狠地瞪著莫尋,罵道:“你做什麽?”

“不想跟你家小姐一樣就給我閉嘴!”都什麽時候了,她還與自己抬杠。

茯苓氣不過,用力咬了他一口,莫尋痛叫了一聲,抬手才要點她的『穴』,聽她哭道:“我家少爺怎麽辦,嗚——”

莫尋一怔,不知為何,心頭有些不是滋味,隻沉了聲道:“哭什麽,又死不了!”暴動的士兵是西周的人,他們安能殺了安陵霽?

安陵霽欲出房門,卻因為負傷被外頭的侍衛攔住了。隻一會兒,便聽得外頭的聲響小了下去,他再推門的時候,竟發現外頭一個人都沒有了。吃了一驚,此刻也顧不了什麽,隻抬步衝出去。

恰巧瞧見一隊士兵衝進來,見了他,明顯一怔。隨即不知道誰喊了一聲“抓住他”,便瞧見麵前的侍衛朝他衝過來。

安陵霽吃了一驚,忙出手反抗。

隻突然,有人高聲道:“住手!”循聲瞧去,見一個侍衛上前來,朝他道,“屬下不知是安陵大人,請大人恕罪!你們還不讓開!”

安陵霽卻是皺眉,這些士兵的穿著明顯是西周的人,隻是,廡城他如今也是頭一次來,這裏的人,是不可能認識他的。

才想著,便聽那人又道:“大人這邊請。”

“皇上來了麽?”他隻問著。

“不,皇上尚未進城。”那人否認著搖頭。

安陵霽看著他,開口:“那你如何認識我?”

麵前之人的眸中明顯閃過一絲不易捉『摸』的光,他幾乎是本能地朝門外瞧了一眼,隨即笑道:“是方才黎國之人撤走的時候提及安陵大人的名字,是以,屬下才記住了。”

是麽?

安陵霽狐疑地看了他一眼,他的話,他卻是不信的。加快了步子出去,外頭,出了幾個零散的士兵,再無他人。不知為何,他卻覺得,方才,這裏應該有一個人在。

咬著牙,這次的事情,是在太蹊蹺了。

安陵雩被人帶出離廡城不遠的地方就便人截住了。那兩個侍衛吃了一驚,卻不想對方人多,且伸手極好。幾個回合便落了下風,安陵雩嚇得不輕,卻見對方手起刀落,不過頃刻之間,護送她回京的兩個黎國侍衛便已經人頭落地。

她驚叫著從馬上跌下來,一個男子接住她的身子,順手將她塞入早就侯在一旁的馬車之中。

安陵雩抬眸的時候,驚得撐大了眼睛,指著車內之人顫聲道:“秦媽,怎麽是你!”

秦媽看清楚了被丟上來之人,亦是大吃一驚。

“是……是我爹叫你來的?”安陵雩皺眉問著,卻又覺得似乎哪裏不對。

秦媽咬著唇,壓低了聲音道:“小姐,家裏出事了。”

西周軍營。

元聿燁騎在馬上抿唇瞧著,戰事還在繼續著,可他卻隱隱覺得廡城那邊似乎出了事。

慕容雲楚拉著馬韁往他身邊靠過去,他的目光亦是看著前方,隻低聲道:“廡城內『亂』了,蕭譽隻能被迫帶人撤離。”

元聿燁側臉看向他,隻低聲道:“哦?丞相對此事倒是了解。”他還隻是猜測,沒想到慕容雲楚卻可以如此肯定地說出來。

慕容雲楚略微笑一聲,隻從容而答:“臣對蕭譽在西周的身份必然是過多關注的,他密切接觸的人,臣自然也會更加關注。”西南十二城池不戰而降並不是一蹴而就的,那都是因為元政桓曾是暗地裏多次秘密聯係過各城的府尹。至於他開出什麽條件,便不是他所能知曉的了。

不過,元政桓既然能做的事,他慕容雲楚自然也能。

那些存了異心的城主,他雖不能一一拉回,卻隻要其中幾座,那麽於元政桓來說,也猶如埋下了極為危險的定時炸彈。而元政桓是不知道他的身份,是以,根本不會想著在那個時候去防守他。

慕容雲楚的身份,雖然自始至終都沒有挑明了說,不過在元聿燁心裏自然已經清楚了。此刻,聽他如此說出來,元聿燁在震驚之餘,更多的,還是一種危機感。

隻因,他不知道麵前之人在他的背後,究竟做了多少事。

或者說,如今的西周,究竟有多少已經是他的人。

微微握緊了馬韁,這一點,他倒是真的沒有考慮到。他不得不說,慕容雲楚的城府,今日,再次叫他刮目相看了。

京中,太後那邊,不知能不能扛住?他隻能放手一搏了。

微微吸了口氣,元聿燁隻開口道:“丞相倒是真沉得住氣。”元政桓在廡城那麽久了,他倒了今日才拿出他的殺手鐧來。

慕容雲楚卻是笑道:“隻因,時候未到。”

元聿燁的眉『毛』微佻:“哦?丞相的手段,實叫朕佩服。”

“臣不敢。”他謙卑地說著,目光卻依舊望向遠處。

元聿燁略微冷笑一聲,亦是不再開口說話。

這一日,剩下的六座城池,三座內『亂』。

楊成風推下來的時候,行至元聿燁身邊,開口道:“皇上,黎國之人撤離了,我們可要追擊?”

這樣的結果,在慕容雲楚的人內『亂』的時候,便已經顯而易見了。

元聿燁略一想,隻道:“派人追。”這一次,他不會輕易放過元政桓的。

楊成風應了聲,轉身離去的時候,聽得元聿燁的馬蹄聲自身後跟上來。他吃了一驚,回眸看著他,隻聽他淡聲道:“不顧看著朕,下去準備。”

楊成風心知他必然也是要前往的,想起雩修容在他們手上,知道勸也勸不住,隻得作罷。

慕容雲楚回眸朝遠處瞧了一眼,嘴角微動,一直拉了馬韁跟上前去。

尚妝醒來的時候已是晚上,發現自己睡在馬車裏。想起那還在眼前的一幕,猛地跳了起來。是了,她在廡城府外瞧見了元聿灃,還有,她被拉走的時候,還將安陵霽留在了府上!

咬著牙,那麽她此刻,又在哪裏?

猛地抬手掀起車簾,恰逢茯苓端了吃的進來,茯苓嚇了一跳,見是尚妝醒了,拍著胸脯道:“小姐,您嚇死奴婢了!”

目光,透過車簾瞧向外頭,尚妝這才震驚了,脫口問:“這是哪裏?”

茯苓歎息一聲:“奴婢也不知到了哪裏了,反正也不知為何廡城突然發生暴動,莫侍衛說要撤走。大家都走得很急,哦,小姐不必擔心少爺,那邊是西周的人,不會對少爺不利的。”茯苓怕她還是在為安陵霽的事情擔憂著,便忙將莫尋告訴她的話說了一遍給尚妝聽。

尚妝握緊了雙手,其實這一點,在看見元聿灃的時候,她便知道,安陵霽不會有事了。她至今還不知道廡城出事是不是與元聿灃有關。隻是,他出現在廡城已經是事實,至於他是怎麽聯係得了廡城被扣的士兵,她便又想不通了。搖搖頭,此刻,這些倒是無關緊要了。

跳下馬車,茯苓急著叫她:“小姐先吃東西吧。”

她卻搖頭,元政桓呢?

茯苓沒法,隻得放下了手中的東西,急急取了披風裹在她的身上。

“主子……”莫尋立於元政桓的身後,低聲喚著他。

自他們從廡城出來往黎國方向撤離到現在,他一路上都是一言不發。他與他說話,他也不吭聲。莫尋本能地握緊了身上的佩劍,他很是擔心他。

青夫人也過來勸過他幾句,他卻依舊不想說話。

目光,直直地看向遠處,天『色』已暗。很遠的地方,今夜,隻偶爾瞧得見幾顆星星,其餘的,便再去其他。元政桓的臉『色』有些微沉,其實,在得知慕容雲楚的身份之時,他便已經考慮到了今日的一切。隻是,那時候即便他知道,也已經是為時已晚。

他隻能祈禱著那是他自己想得太多,也許慕容雲楚本就沒有注意到那麽多。可,事實證明,他還是錯了。慕容雲楚想的,並不比他少。怕是在他以桓王的身份回到京城的時候起,慕容雲楚已經開始時時刻刻關注著他了。

嗬,心頭苦澀一笑,這真真叫做我在明敵在暗。

而他,在讓慕容雲楚識**份的那一刻起,便已經輸了大半。

抬手,狠狠地一拳捶在胸口。

“主子!”莫尋吃了一驚,慌忙伸手握住了他的手,皺眉道,“主子這是何苦!”

元政桓的臉『色』極盡難看,他終是低語著開口:“莫尋,是我的錯。”他算計了這麽久,終是輸在了多年前一個小小的失誤上。

也許,是天意。

那時候,慕容雲楚沒有死,還神不知鬼不覺地回到京城,搖身一變,成了慕容家的少爺,當今的丞相。

他咬著唇,卻是悔不當初,又如何?

一切,都已經回不去了。

裴天崇欲上前,卻被青夫人拉住了手臂。他回頭看著他,心中已然升起了怒意,才要開口,卻聽青夫人道:“此事我罪責難當,也不想與你吵。”她隻抬手,指了指前麵。

尚妝正抬步朝元政桓走去,她的身後,茯苓走了幾步,終是停下了腳步。

裴天崇也看見了尚妝,遲疑了下,終究是沒有上前。他重重地哼了聲,猛地背過身去。

莫尋怕他傷害自己,抓著他的手用了力,倒是不敢鬆開,隻道:“主子,待回了黎國,一切都還可以重來。”

黎國?

元政桓緩緩抬眸,他們損兵折將,怕是未及趕到黎國,便已經落入元聿燁之手。

莫尋似乎想起什麽,急著道:“對了,前麵便是陽城,我們可以先在那裏歇一下。”陽城,是那三座不曾發生動『亂』的城池中的一座。

元政桓卻是抿著唇,半晌,才搖頭。

陽城此刻沒有發生動『亂』,誰能確定那不是慕容雲楚的一種手段?萬一等他們過去,再來個甕中之鱉,嗬,那可真不是他能招架得住的了。

“主子……”

莫尋又喚了他一身,才聽得身後有人過去的腳步聲,他猛地回眸,瞧見尚妝已經站在他們的身後。他怔了下,才越過她的肩膀,瞧見遠遠站著的茯苓。茯苓朝他使了個眼『色』,自己卻是沒有上前來。

莫尋咬著牙,見尚妝再次抬步上前,他也隻好鬆了抓住元政桓的手,退至一旁。

尚妝行至他的身後,遲疑了下,終是抬手,撫上他的背。

明顯感到男子的身子一顫,回眸,見是她,勉強一笑,才道:“如何不在車內多休息一會兒?夜裏涼,還是回去吧。”他笑著催促她。

尚妝心頭一痛,他的臉『色』很難看,心裏必是不好受的。可他對著她,卻還要裝作什麽都沒有發生的樣子。她不知道我們此刻已經離開廡城有多遠,她也不想問。

“我扶你回去休息吧。”不問他發生了何事,不問他任何問題,隻又道,“他們,都需要你。”尚妝隻知道,此刻,他是黎國人的希望。

略微一震,男子修長的十指纏住她的小手,他的聲音微沉:“我,需要你。”她會在這裏身邊的,是麽?

嗬,她是他的妹妹呀。

想到此,又突然覺得胸口鬱結不堪。

親情的羈絆,這樣的需要,卻並不是他想要的那一種。

頹然地鬆開了握著她的手,他略微一笑:“我是不是很沒用?”他在西周待了那麽久,卻不曾想,居然會有一招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想起來,真真諷刺啊。

尚妝終是又想到這一次的兵變,她不敢說看到了元聿灃,或者,這一次的暴動就是一個驚天的陰謀。可,自始至終,元聿灃給她的感覺卻從來不是這樣。

她咬下唇,此刻卻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良久良久,才瞧見麵前的男子轉了身,低語著:“回去休息吧,我……想一個人靜一靜。”說著,也不看她,隻抬步朝前走去。

尚妝動了唇,卻發現居然什麽都說不出來。她略微遲疑了下,卻並沒有回身,隻悄然抬步跟在他的身後。

元政桓隻大步走著,身後營地裏傳來的聲響越來越小了,耳畔刮過的風略微有些凜冽。在這樣空曠的地方,顯得越發地刺骨起來。

往前走了許久,才瞧得見一棵巨大的樹木。

上前,站了良久,他才就著樹幹坐下來。隻背對著身,這一刻,他仿佛沒有勇氣去回頭。那些,這麽多年都對他視若神明的人,終究在他思慮不全中,敗了。

嘴角微微一動,是苦笑,還是其他,也許他自己也說不清楚。

似乎渾身都不舒服著,感覺不大真切,他隻扶著樹幹,一側身子靠了過去。

尚妝在他的背後站了好久好久,直到他的身子不再動,她覺得有些奇怪,終是躡手躡腳地上前,卻赫然發現他靠著樹幹睡著了。

吃了一驚,忙隻解下自己身上的披風蓋在他的身上,起了身欲喚了莫尋來,卻隱約似乎瞧見他的異樣。雙手覆住他的手,才發現他的身上好燙好燙。

他方才握住她的手時,她居然,都不曾發現!

是那次被雨淋的麽?可,青夫人去瞧了啊。

目光,落在男子消瘦蒼白的臉上,她想,是因為心結。

是以,這燒怎麽都退不下去。

鼻子酸酸的,在眼眶地滾動的東西似很快就要落下來。他難道不知道不舒服麽?何以,從頭到尾,一句話都不說?

動了唇,卻又有種很奇怪的感覺。此刻,她並不想吵醒了他。

這個樣子的他,讓她覺得好心疼。他的身上背負了太多太多,即便,沒有人傷害他,他卻也要將全部的責任攬上自己的身。

勸不得,隻因他在他們的麵前,一直堅強。他隻會對著他們笑,掩起他所有的痛。

“主子怎麽了?”莫尋終是感到奇怪上前來問道。

尚妝猛地回了神,刻意輕聲道:“莫尋,他發著燒。”

聞言,莫尋的眸中閃現一片訝然,發著燒!

該死的,他居然不知道!

大步上前,半蹲下身,伸手觸及他的額角,莫尋的眉頭皺得很深,回了身去請青夫人。

步子,才往前跨了一步,便聽身後的男子道:“莫尋。”

莫尋忙收住了腳步。

尚妝見他起了身,目光落在身上的披風上,微微皺眉,隻抬手取下,裹上尚妝的身。徑自站起來,隻道:“不必驚動師父,我隻是有些渴了。”

莫尋緊皺著眉頭,卻聽尚妝道:“那就回去喝水。”她明白,他的病,怕不是『藥』石能醫的。

他點了頭,她伸手欲扶他,卻見他自己轉身走了。

青夫人遠遠地站著,不禁喟歎著搖頭。

裴天崇站在她的身後,沉了聲道:“真不明白你是怎麽行醫的,殺人不是你的本行,那也便算了,可……可你看看殿下現在!”

“我是醫者,可醫不了心病。”她咬牙說著。她是看著他長大的,如何會不心疼?

這麽多年,背負在他身上的東西,還少麽?

如今黎國的戰事,還有尚妝……

這一切的一切,全是打擊,叫他瘦弱的身子怎麽去挑?

伸手,觸及了懷中那裝著『藥』引的瓷瓶,他身上的情蠱未解,這才是她一直所擔憂著的。那時候,他說需要一個清醒的頭腦而拒絕,那麽如今,怕是更不可能了。此事,一拖再拖,青夫人卻是愈發地擔憂。

茯苓端了水來,從知道元政桓就是黎國太子之後,她心裏對他其實一直都著成見。不過如今看他,她卻又覺得恨不起來。

將水遞給尚妝之後,她才從馬車內下來。莫尋抱著劍守在外頭,二人對視了一眼,顯得有些尷尬。

茯苓想了想,倒是沒有走開,隻咬著牙問:“王爺現在打算怎麽辦?”

莫尋狠狠地瞪她一眼,沉聲道:“我跟你說過多少遍了?”不許再叫“王爺”。

茯苓一怔,隨即道:“凶什麽凶!”

莫尋一時間語塞,他剛才……很凶麽?

瞧著麵前的丫頭依舊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樣子,莫尋心中生氣,隻道:“日後不得讓別人聽到你如此說!”她口沒遮攔,在他麵前說說也就罷了,若是讓別人聽了去,不知又該如何罰她。

茯苓衝他癟癟嘴,凶巴巴的莫尋,早已經無法對她構成威脅了。

馬車內,元政桓果真是渴了,將整碗的水都喝了。

尚妝放下碗的時候,忽然聽他道:“尚妝,他若追上來,不會對你不利的。”

吃了一驚,不明白為何好端端的他會如此說。忙道:“他也不會傷害你的。”那時候,元聿燁答應過的。即便,他忘了他的承諾,她也會求情的。

元政桓略微一笑,即便元聿燁不會對她不利,可她如今的身份,怕是元聿燁雖為西周皇帝,卻依舊保不了她!這一路,他擔心的,無非是這個。

“你別『亂』想了,休息吧,明早還要趕路的。”她握了握他的手,小聲說著。

他嘴角牽笑,靠著身後的軟墊,半晌,竟幽幽地說了句:“很難受。”

指尖一顫,尚妝猛地回身:“那我去叫青夫人。”

手,被他拉著,聽他淺笑著開口:“你知道的,師父醫不了。”

終是怔住了,回眸怔怔地看著麵前的男子。

他朝著自己笑,淡如風,顏如花。

尚妝的心頭一動,她仿佛,又回到初見他時的樣子。陽光明媚,笑靨如花。

不覺,她心下也變得開心起來。

他的手上微微用力,將女子的身軀拉過去,輕輕圈住,他的下顎,抵在她的肩頭,呼吸聲略微有些急促。尚妝有些降壓,本能地抬手欲推,卻在那一瞬,居然又怔住了。

他呼出的氣灼灼的,在她的頸項,仿佛是要烙上很深的印記。

“既然不喜歡叫我哥,那便永遠不要叫。”他的聲音好輕好輕,有種飄渺的感覺,可聽在尚妝的心裏,卻是一字一句都落了實。

在震驚之餘,更多的,卻是心疼。

微微收緊了雙臂,懷中的女子給他的感覺也變得愈發真實起來。不叫哥,她會叫王爺。

王爺,那便王爺吧。

他也希望,此刻,在他的心裏,還能留著那麽一點奢望。

盡管,他知道天真的可笑。

可,他卻依舊奢望著。

蹙了眉,他想,他是後悔了。在知道了她的身份之後,他不該認她。那麽,隻他獨自承受這種痛,她就不必。且,誰也不會知道她的身份,她依舊隻是元聿燁寵愛的那個女子,那個世人皆以為的安陵府的大小姐。

嗬,他苦澀一笑,隻是他那時候自私了一次,是以,才造就了今日的局麵。

等西周的軍隊追上來,他與她,誰都逃不了。

不,略微搖著頭。

他不能,可她不一樣。她隻要不與自己在一起,她隻要不是以黎國公主的身份出現在元聿燁的麵前,誰也殺不了她。元聿燁,會拚命護著。

“那時候,我要帶你出宮,你卻不肯。”他低低地說著。

尚妝心頭一驚,脫口道:“那是因為……”

“不必解釋。”他適時打斷了她的話,隻道,“隻因,我也給不了你想要的生活。”他即便帶她出宮,他也不可能放棄等了他十六年的黎國子民們。

這是他這輩子都必須背負的東西,誰都改變不了。

“尚妝,來生,我們不要做兄妹,可好?”那兩個字,一直是他心裏的禁忌。此刻說出來,隻覺得心頭一陣**,痛得他幾乎喘不過氣來。

尚妝亦是一震,本能地抬眸看向麵前的男子,隻瞧見他的臉『色』蒼白得幾近透明。她哽咽著,終是忍不住哭起來。

他卻緩緩地笑了,這,便當做他們來生的約定好了。

抬手,輕易地點住了女子的睡『穴』,他緊緊地傭住那癱軟下來的身軀,久久不發一言。

將女子頸項的玉佩取下來,他掛上了自己的脖子,日後,隻讓他留下那麽一點點的念想。

曾經有一個人,走近他的心裏。曾經有一個人,讓他心痛。曾經有一個人,可以讓他付出生命也在所不惜。

薄唇微揚,他深深地吸了口氣,玉佩,帶著她的溫度,緊緊地貼在他的胸膛。

一刹那的時間,他卻感到了一地的溫暖。

及至天亮的時候,他才從車內出來,懷中,依舊抱著熟睡著的女子。

莫尋吃了一驚,茯苓已經追著上前,脫口道:“王爺,小姐怎麽了?”

莫尋的眉頭一皺,這個丫頭,總是不記得他的囑咐。

元政桓沒有說話,隻抬步朝前走去,穿過大道,尋了一棵大樹,彎腰,小心地將女子放下。茯苓驚呼了一聲,抬步跑上前,俯身握住尚妝的手,叫著:“小姐,小……”

“主子!”這回,莫尋撐大了眼睛看著倒下去的茯苓一片驚愕,忙大步上前。

卻見元政桓已經回了身,淡淡地道了句:“莫尋,傳令下去,拔營。”

“主……”男子已經從他的身邊走過,莫尋半張著嘴,拔營?那麽,她們呢?

已經連著好幾日都不曾出現的陽光,終於在這一日,透過雲層照『射』下來了。

尚妝隱約,似乎聽得茯苓的聲音。『迷』『迷』糊糊地睜開眼來,一眼,便瞧見了頭頂的藍天白雲。一瞬,她才反應了過來,忙坐起身子,竟發現此地空曠一片,除了她與茯苓二人,便再去其他。

她以為她瞧錯了,狠狠地咬下唇,很痛啊,眼前的景『色』卻依舊未作絲毫的改變。

“怎麽回事?”猛地站起了身。

茯苓搖著頭:“奴婢也不知,奴婢醒來,就是這樣了。”

周圍,還有這昨日紮營的痕跡,看來,她們並沒有換了地方。而是,元政桓走的時候,留下了她們。

沒有馬車,沒有馬,隻餘下身邊一包幹糧,還有一瓶水。

尚妝的臉『色』有些蒼白,他是擺明了不讓她們去追他。

闔了雙目,兩行清淚滑落,還不明白他的苦心麽?他做了最壞的打算,卻為她考慮得最多。

那麽她呢?

該追著去麽?

“小姐……”茯苓見她的樣子,嚇壞了,隻緊緊的拉住她的手。

想起昨夜,他在馬車內對她說的那些話,她居然一點警覺都沒有。

抬手,緩緩撫上胸口,才猛地發現,那唯一能證明她身份的玉佩,亦是消失不見了。

身子一個踉蹌,他讓她,一夜之間,重新變成倪尚妝。

“小姐!”茯苓忙扶住她,急道,“小姐怎麽了?”慌忙探過她的脈,才長長地鬆了口氣。

尚妝回了神,才欲開口,忽聽得一陣馬蹄聲自身後傳來。二人吃了一驚,目光隨之瞧去。茯苓的臉『色』一喜,大呼道:“少爺!”

安陵霽看清楚了麵前二人,心頭一震,忙策馬上前,從馬背上下來,驚訝地問:“你們怎麽在這裏?”她們不是應該與元政桓在一起的麽?

見他沒事,尚妝才放了心,她不答,隻皺眉問:“如何來了這裏?”他沒事,應該回去西周軍營的,不是麽?

聞言,安陵霽的臉『色』微微沉了下去,開口道:“她出了事。”

“誰?”尚妝脫口問著,她不知道他說的是“她”,還是“他”。

“雩兒。”他咬著牙說著。

尚妝這才驚愕了,忙道:“發生了何事?”那時候,不是元政桓親自派人護送她走的麽?關鍵是,誰會盯著安陵雩?

手,握緊了馬韁,他才開口:“我的人沒有接應到她,卻是瞧見了被殺的黎國侍衛。”

尚妝“啊”了一聲,忙道:“那不可能是王爺做的!”元政桓不是這樣的人。

安陵霽卻破天荒地隻道了句:“我知道。”

“那你……”

安陵霽的聲音冷了下來:“皇上過去了。”

尚妝的眸子睜圓了瞧著,此話,又是何意?莫不是元聿燁做的?

心裏不解地想著,見他又上了馬。尚妝急急地拉住那馬韁,仰頭瞧著他道:“哥,帶我一起走。”安陵霽有話瞞著她,她感覺出來了!

前麵,會發生什麽,她不知道,可她必須去看看。他倒是沒有拒絕,隻點了頭拉她上馬。茯苓急著叫:“那奴婢怎麽辦?”隻一匹馬,要坐三人,那根本不可能。

安陵霽看了她一眼,隻道:“回廡城去等著。”那裏,如今又回到西周的手裏,茯苓過去,也不會有危險的。

茯苓還欲再說話,便瞧見麵前之人狠狠地一揮馬鞭,大喝一聲,馬兒已經朝前狂奔而去。

尚妝本能地回頭看了茯苓一眼,咬著唇,不發一言。

馬兒跑出了一段路,才聽得安陵霽問她:“當日,誰在廡城?”他雖未及看見人,卻總覺得事實不應該是這樣的。

尚妝這才回了神,回眸瞧了他一眼,隻搖頭:“我被打昏了帶出來的,醒來的時候,已經在外頭了。”關於元聿灃的事情,她一個字都不會說。

安陵霽皺了眉,也不再問她。

倒是尚妝擔憂地問著:“身上的傷如何了?”

他低低地應了聲,才道:“沒事了,不必擔心我。”

尚妝“唔”了聲,又問:“皇上……皇上好麽?”她離開的時候,隻瞧見他倒在慕容相的懷中,到了此刻,還不曾親眼見過他。

安陵霽低頭瞧了懷中的女子一眼,開口道:“我沒有回過營,不過皇上那邊,你不必擔心。”他身邊有很多人照顧著,必然不會有事。

尚妝這才放了心,靠在他的懷裏,馬兒依舊跑得飛快,她才慢慢地有些心悸。前方,不知道有什麽在等著她。

“皇上。”馬車內,張公公取了帕子擦拭著他額角的汗,小聲道,“楊將軍已經帶兵追過去了,您不必……不必如此趕。”

元聿燁卻是冷冷的看了他一眼,咬著牙道:“誰都不準下令休息!”他怎麽能不趕?雩兒……雩兒還在前麵啊!

他若不去,她會如何,他不敢去想。

這幾日,夜不能寐,每每都要想起她的臉。

隻一次,睡著了,夢裏,似乎聽到全軍的將士在喊:“殺了她!殺了黎國公主!”

他猛地驚醒,渾身的汗。

“皇上。”張公公見他的臉『色』愈發地蒼白,擔憂地叫著他,怕他會支持不住。

馬車的速度緩緩慢了下來,車簾掀起的時候,元聿燁瞧見外頭的慕容雲楚。吸了口氣,他隻道:“丞相,傳朕的口諭,全速前進。”他是一刻都等不了了。

慕容雲楚回眸,透過窗簾看向裏頭之人,隻開口道:“皇上不必心急,楊將軍在陽城便可以圍堵他們。”他還是希望元聿燁可以留著力氣,到時候與元政桓抗衡。否則,他這一路拚命趕去,怕是到了那裏,便支持不住了。

元聿燁犀利的目光看向他,轉而變得緩和下去。

這麽說,陽城,也有他的人。

“咳咳。”撫胸咳嗽起來。張公公忙扶住他,讓他靠向身後的軟墊,試著欲開口,卻又不知道該怎麽勸。平複了下去,他才皺眉開口,“他不是傻子。”

即便如今陽城沒有任何動靜,元政桓也該想到會是個幌子,他難道不會留一手麽?

慕容雲楚篤定地開口:“可他除了陽城這一條路,沒有第二條路可選。周邊兩條,直通嶺城與喬埠城,那兩座城池,已經動『亂』了。他可以選擇不進城,可臣的人,會在外頭守著他們。”

可以說,從那一日元政桓離京,他派人堵截,他不去蜀郡,轉而向西南十二城行的時候,他便已經勝券在握了。唯一的意外,隻能算是尚妝。嗬,不過現在,也不算阻礙了。

車內之人終是緩聲笑出來:“西周有丞相,果真是社稷之福。”

慕容雲楚的目光一凜,卻是不再說話。

元聿燁深吸了口氣,輕闔了雙目。慕容雲楚的膽識和謀略,實叫他佩服的。隻可惜,他雖是江山社稷之福,卻不是他的。

他們在與元政桓較量的同時,他與他,也在較量著。

這一場仗,不到最後,誰也不知道誰才是真正的贏家。

不知為何,他突然想起遠在皇宮的慕容雲薑,他的皇後。

他曾無數次地想,她在慕容雲楚心中的分量,究竟有多重?可以抵得上那把龍椅麽?

嗬,無奈地搖搖頭,他雖然很想知道,可他卻不是會用女人來威脅他的人。父皇敢把江山交給他,便是信任的,他又怎會辜負了他的期待?

隊伍大約行了個把時辰的時候,後麵有人追了上來。元聿燁探出身子,皺眉問:“什麽人?”

慕容雲楚卻是笑道:“皇上,不怕蕭譽不敗。”

元聿燁疑『惑』地看了他一眼,卻見他已經調轉了馬頭往後麵而去。

果然如慕容雲楚所言,楊成風順利地將黎國大軍堵在了陽城。

陽城的兵力並不多,不過要突破,也是需要時間的。

裴天崇的臉『色』一擰,此刻不闖也得闖了。他仿佛又想起十六年前在黎國皇宮的那一次,亦是這樣,他護送著太子離開。十六年後,曆史重演。

他想,他的使命,也終不過如此。

必須守著前線,不能讓西周大軍攻入。另派一隊人馬,奮力突圍,裴天崇大聲道:“莫尋,帶殿下走!”

三方的人馬糾結在一起,場麵變得混『亂』起來。莫尋帶了元政桓走,他卻突然回頭:“師父……”

青夫人此刻看了他一眼,卻是一個遲疑,並不曾上前。而是,又回眸,看向裴天崇。也許,她該謝謝他與元聿燁,她在他們的身上,看到了令人動容的愛。她自問,沒有那麽偉大,可卻能在這時,不離不棄。

“莫尋,我不走。”

他不想走了,走了,又如何?

他最怕聽到“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的話來,那,隻意味著,他的人生,將要再如此地重複一遍。他不死,那麽,如此周而複始。

他不怕失敗,卻怕重來。

隻因,在那之後,他將麵對的,到底是什麽,誰都不知道。

或者,他將一次次地麵對此生摯愛的他妹妹的事實。

陽城,亦不是他們撤退的良地。他一開始就知道,可正如他從知道慕容雲楚的身份,而懷疑那不戰而降的十二座城池一樣,一切,皆已經來不及了。

他沒有選擇,隻能前進。

他對不起的人太多,父皇和母後,裴將軍和師父,還有那麽多對他抱有期待的黎國子民。

可他隻有一個人,從孩子開始,一直到現在。

他想說累,卻沒有機會,也不能。

“主子!”莫尋的眉頭一擰,他此刻顧慮的,他全都了解。可,撇開那麽多的責任,他不是黎國太子,他隻是他的主子他的弟弟。

護了他這麽多年,他隻是一種本能了。

元聿燁到的身後,黎國之人已經從後方攔截的陽城士兵中突破一個小口,轉而往後方撤離。他亦是知道,能這樣撤離的人,已經不多。

帶了人,他要親自追擊。

有元政桓的地方,必有他的雩兒。

張公公來不及開口,見他已經從馬車內出來,徑直跨上馬背,策馬往前。

“皇上!”他驚叫一聲,此刻也沒了轍。

慕容雲楚不慌不忙地跟上,他的身後,牢牢地跟著方才跟上來的馬車。

安陵霽帶著尚妝來的時候,遠遠地,便已經聽見廝殺的聲音。尚妝是第一次親眼瞧見戰爭的場麵,她驚得不能自已。

倒下的人,前仆後繼,前進的,舉著刀劍的,到處的血。

她捂著嘴,身子微微顫抖著。安陵霽隻瞧了一眼,忽而目光一緊,忙拉了馬韁,抄了小道追上去。他看見元聿燁和慕容雲楚了!

莫尋強行帶著元政桓撤離,他知道,前方一處懸崖,隻一座索橋鏈接。他們過了橋,砍斷了繩索,便可以直達黎國了。

待到了跟前,眾人才倒吸了一口冷氣。

隻因,他們未過橋,此橋已斷。

身後,有馬蹄聲傳來了。

好快的速度,追兵就來了!

元政桓本能地抬眸瞧去,那熟悉的影,映入眼簾。他的臉『色』有些冰冷,已經聽得慕容雲楚的聲音傳來:“黎國公主在這裏,太子又何必急著走?”他說著,指向身後的馬車。

元政桓一驚,元聿燁也是覺得心頭一震,目光隨著他手指的方向瞧去。

抄著小路上來的安陵霽猛地拉住了馬韁,尚妝欲開口,被他飛快地捂住了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