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簡笑。
“你應該說,蛋糕房裏的蛋糕胚、連鎖超市的動物奶油槍還有水果店的水果是不是會翻車。這個蛋糕嚴格來說,是一個合成品。所以……能期待吧。”
兩人開心地過了一個小型的生日宴會。
紀簡從來沒有讓她的同事到過自己的家中,長安倒成了第一個窺見她隱私的人了。
不過好在長安很懂規矩,除了沙發之外,別的東西什麽也不碰。
他在沙發上蜷縮了一晚上,等第二天醒來時,看到桌子上還剩下一點的奶油,微微勾起了嘴角。
這樣的生活,真美好啊。
他來到知樂快一年半了,這一年半裏歡快的時光,是他生命中十分難忘的記憶。
未來,也會這樣吧?
他會痊愈,她功成名就,互相成就。
或許有一天,他能告訴她。
紀醫生,我喜歡你。
*
長安一直沒有摸清楚紀簡對他的看法,就在紀簡對他說,漸凍症已經治療好了,可以出院的時候,他打算大膽一些,將自己的心意告訴紀醫生。
長安也知道此時此刻的自己完完全全配不上紀簡,紀簡似乎對他完全是醫生對病患的愛護之情。
告白失敗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但是,他從來不覺得告白讓人丟臉。
當偉大而複雜的愛意全部被坦露出來的時候,他才能放下心中所想,未來走得更加堅定。
不是為了在一起,也不是為了讓紀簡有負擔,他隻是想表達自己的喜愛之意、感激之情。
至於紀簡是否答應,這已經不重要了。
自卑的年輕人從來都是把自己放在感情中的低位的。
早在前些天,他借用紀簡的手機找了一份網上的工作,賺了一些小錢。
他拿著錢點了一束風信子,讓外賣員送進來。
紀醫生大約晚上還會再來一次病房,長安輕柔地將花束擺放在自己的床頭,然後躺在**盯著白色的風信子看。
這花,簡約潔淨,姿態大方,很像紀簡。
長安越看越喜歡,忍不住伸手撫摸它。
門突然被打開,他被驚了一下,抬頭望去,是護工老夏。
長安奇怪地盯著老夏的臉。
老夏眼睛有些紅腫,像是剛剛哭過。
“怎麽了老夏?”
老夏搖搖頭,啞聲道:“沒事兒,剛剛紀實驗員交代要給你再打最後一針……長安,還打嗎?”
“我不是已經可以出院了嗎?”長安困惑。
老夏沒有過多解釋。
長安也沒有過多的疑心,既然是紀醫生交代的,他也不會反抗。
長安飛快地把手臂遞過去。
老夏沉默著給他打了一針,然後喊了一聲:“長安。”
“嗯?”長安皺眉,“你有心事兒啊。”
“沒事兒,我先出去了。”老夏渾渾噩噩搖頭,他收拾了下器材,關門。
長安目送他離開,立馬又把目光放在風信子身上。
哎,這花兒是不是有些蔫兒了?
長安心裏計算了下紀簡晚上來的時間,他飛快下床,給風信子的包裝拆開來,然後接了一盆水,將花根莖放進去吸水。
等花兒又飽滿了起來,他笑眯眯地將花取出來,準備打包裝回去。
隻是,不知道是什麽地方感到不對勁,他心髒部分有些疼痛。
猛地呼吸間,那股疼痛又明顯了起來,一股腦兒地通過神經傳到他大腦皮層。
額頭上冒出淺淺的一層汗,他咬緊牙齒,站了起來,坐在椅子上想休息一下緩解疼痛。
沒想到那痛越來越強烈,排山倒海般,淹沒了小小的他。
像是千萬隻螞蟻在心髒上啃噬,又像是千斤重的錘子一遍一遍地敲碎他的骨頭,從天靈蓋到腳骨,一塊兒也沒落下。
手已經痛得無法再握緊手中的花兒了,風信子一束一束掉落在病房潔淨的地板上,有一株被砸到了頭,花朵竟然直接凋落。
模糊眩暈的視線中,他盯著那斷裂的花朵,呼吸急促起來。
“紀、紀……”
*
紀簡正在外麵開會。
天天外飛魂心心念念著今日長安會發生大事兒,她一邊著急,一邊又無奈。
她根本無法控製記憶裏的紀簡早點去知樂公司。
紀簡一如往常一樣,開完會,吃完晚飯,給長安打包了一份清淡的盒飯,直奔知樂。
最後一天了,她還想著給長安送一下行。
雖然以後每個月聯係他進行身體檢測的時候都會見麵,但那時候的見麵肯定和現在意義不同了。
那時候,也許長安已經走進了校園,重新學習以前癱瘓時落下的知識;也許他會進入公司,當一個社會的螺絲釘;也許他憑借自己長相的優勢,在不同的領域闖出自己的半邊天。
年輕人生機蔥鬱,長安未來可期。
隻是當她打開病房時,卻沒有看到長安。
病房裏的燈光慘淡,空氣裏是一片淒涼寂靜。
幾束白色帶點淡黃的鮮花靜靜地躺在地板上,還掛著新鮮的水珠。
“長安?”紀簡疑惑呼喚了幾聲。
隔壁病房的李浩聞聲而來,他麵色憂慮,低聲道:“紀實驗員,你可算回來了,快去十八樓看看吧,聽林實驗員說長安被關起來了。”
“什麽!”紀簡皺眉,她快步而去。
等不及電梯,她直接爬樓梯上去。
一路上遇到好幾個穿著防止感染最高級別防護服的實驗員。
透明頭套下,每個實驗員的表情都十分地嚴肅。
像是發生了什麽觸發三級警報的大事兒。
她急匆匆往前跑。
天外飛魂注意到站在牆的角落的老夏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
附在紀簡身上的她眯了眯眼。
紀簡很快就找到了長安。
在隔離房間的玻璃後麵,長安被幾條細長的鎖鏈鎖住。
他整個人被高高架起,模樣類似十字架上的稻草人。
手無力低垂,頭顱也是歪歪立在長頸上。
他那雙美麗的眼睛今天沒有流露出往日的笑。
幾條蜿蜒的血痕掛在他的臉上,嘴角、鼻下、眼眶裏滴滴答答往下滴落著鮮紅的血液。
像是地獄裏盛開的彼岸花,一朵一朵綻放在紀簡難以呼吸的心髒上麵。
不明的情緒洶湧而來,紀簡呆呆地站在原地,任由手腳發麻,寒冷的消毒水氣息把自己裹挾。
怎麽會這樣……
怎麽會這樣……
長安的漸凍症明明已經好了,怎麽會突然這個樣子?
她迷茫地抓住了自己的頭發,想了片刻後,頭發都抓亂了,才恍然想起自己要去給長安做檢查。
所有的病情都是有據可循,所有的症狀都寫在人體上,基因是會說話的。
紀簡慌不擇路地躥進解風十八樓的實驗室,她從裏麵抱出三五個重要的監測裝置,伸手就去開長安隔離房間的門。
一隻手一下子拉住了她,年邁的男聲厲聲嗬斥:“不要命了你,這是隔離房間,知樂的實驗員員工守則是什麽?”
紀簡快速地點點頭,她飛快進實驗室翻出了一套防護服,“對,要穿防護服。”
穿上後,她眼裏蒙上了一片水光,聲音低低的,祈求看向解風,“老師,我要進去。”
語言堅定,讓人難以拒絕。
解風卻搖了搖頭,“現在長安已經不是你可以插手的了,他……現在基因變異,而且,身上的病有傳染性,這件事情性質很嚴重,上麵已經全權交給我處理了。”
紀簡看著低垂著頭、已經暈厥的長安,低聲呢喃:“變異?”
“為什麽會變異,我的實驗數據沒有出錯,他明明今天之前,還那麽好,能蹦能跳,能說會道。好好的一個人,怎麽會基因變異?”越說,她的語氣越激烈。
明明是知樂的實驗員,她卻像一個醫患的家屬,在無理取鬧進行醫鬧。
解風不知道如何解釋,隻好推脫:“也許是你的實驗引起了他的基因變異呢。”
紀簡像是被打擊到了一般,飽滿的氣球一下子泄了氣,她不敢置信地看著她的老師,失了力氣,往後踉蹌了兩步。
天外飛魂隻是淡淡看著她誓死不說出真相的老師,這個時候的紀簡不知道真相,自然對自己是百般懷疑。
不過天外飛魂已經知道,現在解風明明白白清楚長安得的是什麽。
那零號病毒試劑原本就在解風手裏。
現在解風手裏的試劑應該是沒了,所以他第一時間就猜出長安感染了零號病毒,且馬上將其隔離起來。
到底是什麽原因,讓解風選擇一直隱瞞?
背靠著落地窗的紀簡緩緩搖搖頭,她低聲呢喃。
“我的實驗,導致了他的基因異變……”
“長安……”
解風拍拍她的肩膀,歎口氣,“你先別想太多,實驗會發生各種各樣的情況,這樣的事情以前老師的實驗裏也發生過,有個病人的腫瘤剛開始是惡性的,在我的實驗下逐漸好轉,但是不知道接觸了什麽,短短兩天病情惡化,直接就死亡了。”
他這麽說,是為了安慰紀簡。
紀簡抬起臉,看著解風,重複了一遍,“死亡?”
聲音輕得像是羽毛落下,又像蒲公英在春天紮了根。
隻不過那根是紮在了她的心髒上,她隻是感到心裏鈍鈍地疼,壓抑得就快要受不了。
“總之,你別想太多了,這件事情,我會幫你擺平的。”解風說完,打開隔離房間,自己進去了。
徒留紀簡一個人在過道裏,靜靜地看著玻璃窗背後的長安。
“一條活生生的生命,也可以被擺平嗎?”
即便生命是微不足道的雨水,最終匯聚到了大海中,再也看不到,可當雨水打在雨傘上發出的清脆淅瀝響聲,也曾確確實實在世間存在過啊。
她握緊了拳頭,卻又無可奈何地鬆了手。
隨著解風的檢查抽血,長安痛苦抽搐著醒了過來。
還未睜開眼,他嘴裏破碎低吟著一個名字,晦暗不清,是從嗓子底部壓出來的。
周圍沒有一個人聽出來他在說什麽。
隻有紀簡明白,他在喊什麽。
“紀醫生……”
“紀醫生,我好痛……”
之前的一年半裏,經曆過各種各樣的打針,有鋼針,有細針,長安從來沒有說過痛。
他能忍到嘴唇發白,也不肯在她麵前說一句“停一下”。
可此時此刻,在這個地方,紀簡聽到他說了一遍又一遍。
“紀醫生,我好痛……”
“紀醫生,救救我……”
那血蒙蒙,亮晶晶的眸子,在一遍一遍的呼喊中,在她的默不作聲的姿態中,一點一點喪失了晶瑩的光澤。
變得灰撲撲的,變得絕望到夜幕壓過天際後沒有一點兒光亮。
天外飛魂沉默著看著這一幕。
這是未來半年,她日日夜夜都要夢到的夢魘。
就在此時此刻,她能明明白白感受到長安的恨意。
滾燙的熱血被軟管抽出,長安到最後連喊的力氣也沒有了,卻依然倔強地抬起驕傲地頭顱。
疼痛加身,他鼻尖卻嗤笑了一聲。
像是已經適應了這樣的痛苦,他冷漠地看著紀簡越走越遠的背影。
談不上欺騙與背叛,他隻是一個實驗體。
實驗失敗後,可以直接被擺平的實驗體。
不會被實驗員多看一眼的實驗體。
花,凋落了,也失去了它本來的意義。
一口胸口湧上來的鮮血聚集到嘴邊,他咳了兩聲,把血吐了出來,在他的視線中,手腕上有一條詭異的紅線在蔓延。
體內似乎有一股力量在匯聚,在旁人沒有看到的視角裏,長安勾起了涼薄的嘴角。
*
天外飛魂以為自己還要繼續看著自己的回憶慢慢發展的,但是看完了長安感染的那個畫麵後,不知道為什麽,她的心髒就一直在痛。
各種雜亂的記憶在她的腦海中盤旋,有長安笑著送她小兔杯子的,有她買了辣飯團給長安吃讓他辣哭的,有在冰冷的停屍房她在長安的屍體旁低聲祈求的……
一樁樁一件件,這些記憶像是老舊默片,播放在她的眼前。
以前,她沒有察覺到這些滴滴點點的愛意,如今此消彼長,她才發覺自己的回憶早已被長安給占滿了。
她和長安之間,錯過了太多太多。
好在,上蒼沒有太絕情,她們並沒有錯過。
一道白光閃過,她緩緩睜開了眼睛。
是醫院。
純白的天花板,刺鼻的消毒水,滴滴響著的監測設備。
以及被設備警報吵醒的陪護人。
“紀師姐,你可算醒了!”陸飛白揉了揉眼睛,滿臉欣喜。
紀簡眨了下眼睛,她看了一圈病房,除了陸飛白,沒有別人。
便忍不住語氣虛弱問:“長安呢?”
陸飛白臉色微微僵硬了一下,不過很快他就恢複了溫和的笑容,“師姐,你才剛醒,就別想別人了。”
“長安呢?”紀簡皺眉。
陸飛白不是那種會隱瞞她什麽東西的人。
可今日的陸飛白怎麽看怎麽奇怪,他支支吾吾片刻,道:“那個,長安他最近有點事情,所以——”
“這裏是哪裏?”紀簡直截了當問。
“玉安。”陸飛白鬆了口氣,總算有個問題可以直接回答了。
紀簡心中慌亂,她又問:“我昏迷了多久了?”
“半個月。”陸飛白安慰,“你放心,現在臨川那邊的情況還在控製範圍內。”
紀簡垂眸,思考片刻問:“那南城區目前是誰在管理?”
陸飛白沒有覺察,直接回:“池野,他和那個七老板的女兒,一起管理南城區。”
“所以長安也在玉安,對嗎?我把他是唯一一個具有抗體的感染者這件事情說出去了,所以……他被抓了是嗎?”
紀簡十分冷靜地看著陸飛白,她的黑眸像是北極的冰,一下子把陸飛白凍在原地。
陸飛白苦笑,“師姐果然是老師最聰明的學生,不過……你隻猜對了一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