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簡按了遙控板,電視的光亮像是黑夜裏爆炸的火花,迅速消散,她震顫的心神遲遲沒有恢複。

——以前喜歡的人,就在感染區。

再加上那幾乎算得上一半衷心的祝福、一半惡毒的詛咒,她不難猜出那個對象就是自己。

長安曾喜歡過她?紀簡後知後覺想起了一些記憶碎片。

兩年前長安剛來知樂的時候,渾身癱瘓,身體機能幾乎撐不了幾天了,唯有那一雙堅定而溫良的眼睛定定看著她,似乎在說,他不會向命運認命。

和她的弟弟一樣。

於是紀簡選了他當自己的第一個小白鼠,他也依靠她研究出來的試劑堅強活著,病情一點點變好,直至可以開口說話。

那日,他說了見到她兩個月後的第一句話。

隔著萬千的歲月歲月,此時此刻異常清晰。

紀簡一直努力忽略掉的那一抹心動,此時又不受控製冒了出來。

“紀醫生,我、也很喜歡、你的眼睛。”

沙啞的,結巴的,初次聽聞的,柔軟聲音。

那時候大林和甘一他們幾個和她打趣,說她挑了個長得那麽好看的實驗體,是不是看上人家了。

當時她隻覺得這群人荒謬,卻聽到他們越來越不堪的戲言——你對長安沒意思,但人家長安對你有情就夠了啊。

那時候她狠狠訓斥了一遍他們,現在她隻想把那些訓斥他們的話全部罵向自己。

她竟然不知,絲毫不覺,長安對她路人皆知的心思。

那句“衷心祝願你,可以活過今年夏天”。

是她見他同意了《予月承諾》後,與他說的話。

如今悉數還給了她,還多加了一句,紀簡全然不在乎那句詛咒了。

她窩在沙發裏,整個人陷進去,雙臂環繞著自己蜷曲的腿,神色不喜不悲。

隻是眼中冒著些許的委屈。

把自己抱成一團,像給自己舔傷口的受傷小鹿。

紀簡時刻反問自己,如果自己喜歡的人站在實驗室的玻璃窗外,冷漠地看著自己哭著喊著痛苦的樣子,沒有一絲想要救自己的舉動,那該有多傷心?

她想象不出來,卻覺得心髒仿佛被一隻無形的大手緊緊攥住,心裏生疼,呼吸也連帶著困難起來。

眼中泛起了一點水光,很快又消散了下去。朦朧的餘光中,她猛地瞧見自己左手手腕。

一條拇指長度的紅線詭異地附著在她白皙的手臂內側。

愣住片刻,幾乎是同一時間,她一下子了解了那些絕症患者的心情,了解了長安這些年的絕望。

百感交集,複雜心情行走在黑暗與光明中間灰撲撲的那條線上。

向上,掙紮求生,向下,永入沉淪。

紅線就像是上帝宣告她死亡的宣言,生命進入了倒計時,按照官方的數據,她最多還有一至兩周可活。

很快,等到生命基地檢測出她的血液含有零號病毒,就會帶著大批的防護人員把她轉移至生命基地。

一個脈絡清晰的死法,明明白白呈現在紀簡的麵前。

她卻沒覺得有什麽不公平的,得了這病,她隱約感到自己在償還長安的債,心底竟然十分痛快。

一種奇異的平靜讓她靜靜思考,現在是打電話叫生命基地的人來接她,還是乖乖待在家裏等生命基地檢測後來接她?

紀簡拿起手機猶豫了片刻,又看了一眼窗外的漆黑夜幕,十分善解人意地決定,明早再打這個電話吧,反正自己一時半刻應該不會死。

晚上八點多,少了車水馬龍的汽車喧囂聲音,一切都很靜謐。

突然,防盜門發出了一種細微的聲響,聲音很小,如果在放電視,肯定聽不出來。

似乎有人想要從外麵打開門扭動了門把手。

當然不可能想扭就扭開,可卻引起了紀簡的警覺。

她輕悄悄踮著腳走到門後,貓著腰貼在貓眼處去看外麵的人。

可是什麽也沒有,隻有黃澄澄的一片。

紀簡心裏咯噔一下,整塊頭皮瞬間發麻。

今天上午她還從貓眼裏看到了送菜的誌願者,這決計不是貓眼太髒了才顯黃,應當是有人把什麽黃色的東西貼在了貓眼上。

敲門的聲音還在繼續。

咚咚咚。

咚咚咚。

她疑惑片刻,剛想開口問問是誰。

下一瞬,她的呼吸都停止了,垂落的手指忍不住地顫抖。

黃澄澄的東西慢慢遠離,那居然是一個男人的眼珠子!

他剛剛一直趴在防盜門上在往裏看!

汗毛一瞬間立了起來,紀簡長睫微顫,死死壓抑住自己嘴裏差點問出來的話。

顧不上體會心態爆炸的恐怖,紀簡強迫自己冷靜分析,怎麽會有人的眼珠子呈現那種混沌的黃色?

這個顏色很熟悉,很快,她意識到,這是感染後的基因異化者。

至今為止她看到過異化成豬和貓的人,他們的眼球也是這樣的顏色。

隻不過貓眼中的這個男人身上沒有明顯的異化的方向,除了眼珠外,他完完整整的,看著和人類無異。

紀簡靜靜隔著防盜門看著他的一舉一動。

那男人似乎有人類的意識,盯著門上的紙張,看了一會兒,居然道:“802的用戶,請問你在嗎?我是來送菜的誌願者,請開一下門,清點一下您的菜品。”

……還挺狡猾。

紀簡皺了皺眉,說話是不可能說話的,她立誌要在危險麵前當一個聾啞人。

男人耐心地敲擊了幾下門,似乎確認裏麵沒有用戶,他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腕紅線,眼裏的混沌更深了。

他轉了身,紀簡輕輕歎口氣,逃過一劫。

卻猛地瞧見他去敲801的門,那是她的對門。

他用了和敲她門時一樣的理由,“801的用戶,請問你在嗎?我是來送菜的誌願者,政府補貼,現在晚上有夜宵送,請開一下門,清點一下您的菜品。”

……狡猾過了頭。

她知道她的鄰居一家,一家三口,其中媽媽是一個做事大大咧咧的四十歲女人,以前沒有封鎖的時候,對門的門就經常開一條縫,總之就是很沒有危險意識。

紀簡想賭一把那女人開門會不會先看一眼貓眼,但有心知萬一賭輸了,那一家三口今日會死。

無論是感染病毒還是被男人給咬掉頭顱。

幾乎沒有過多猶豫,紀簡打開自己的防盜門,衝著對麵大喊:“不要開門,外麵是零號病毒感染者!”

*

女人剛剛安撫好鬧著要吃零食的兒子,正打算哄他睡覺,突然聽到敲門聲。

“這大晚上的,樓道裏怎麽還有人。”她嘟嘟囔囔道。

聽到是送夜宵的,她那窩在沙發裏的老公麵色一喜,“政府這隔離福利也太好了吧,晚上還可以吃夜宵。”

今天一整天吃的盡是家常菜,他略微有些期待夜宵送來的是什麽。

女人埋怨了幾聲他為何不去開門之類的,自己走到了門口,打算扭開門把手。

突然,一聲急促的呼喊傳了過來:“不要開門,外麵是零號病毒感染者!”

女人這放在門把手上的手一下子頓住,她頭皮發涼,茫然無措看了一眼老公。

世紀小區的房子隔音做得很好,紀簡不大的聲音傳到他們耳中像是在平靜的水池丟下了一顆石頭。

女人與老公驚恐對視兩秒,她老公急忙從沙發上竄過來,湊到貓眼處去看外麵到底是什麽東西。

*

紀簡知道,這事兒很冒險。

她看過異化成貓的那人的速度,很快,是肉眼捕捉不到的程度。

樓道裏的這個感染者可能也異化出了這樣的速度,她提醒了別人,有可能會害了自己。

但,她還是喊了。

這不是英雄主義,是她那立身於世的良心。

隔壁鄰居家的兒子長得挺可愛的,年紀不大,七八歲,和她弟弟去世時的年紀差不多。

紀簡不忍心看著那麽小的一個孩子出現什麽意外。

喊完後,她迅速地把防盜門關上,然後飛快趴到貓眼上。

還是那片漫無天際的黃色,還有一聲詭異的笑聲:“我看到你了。”

紀簡迅速蹲下,粗粗喘著氣。

那個感染者還趴在門上。

敲門聲一直沒有停止,反而有越來越快、越來越重的趨勢。

她感受著顫抖的防盜門吱呀作響,心下慌亂,行動鎮定,迅速把能搬過來拉過來的家具全部堆在門上。

紀簡冷靜地打開手機,按了物業電話,現在物業那邊肯定有武力鎮守的武警。

手指頭在抖,按錯了好幾次,她才打通,說明了她所在位置以及門口有個感染者。

做完這一切,她無力地癱坐在沙發上。

紀簡沉沉望了一眼落地窗。

窗外的高樓一棟一棟有秩序地排列開來,萬千居民窗戶裏透出溫馨的燈光。

這座城市,表麵上風平浪靜、一切太平。

暗地裏,又有多少波濤洶湧是一般人不得知的呢?

耳邊的聲音越來越大,她皺眉地看著防盜門正中央凹陷了進來。

究竟是多大的力量才能把鐵門打成這個樣子。

她還能撐到武警來嗎?

紀簡緊緊握住了自己的左手手腕,指尖發白。

不行,她絕不能坐以待斃。

紀簡騰一下站了起來,她目光落在落地窗上。

打開窗戶,她到了陽台,仔細觀察旁邊積了灰塵的塑料水管。

這裏應該可以攀爬下樓,八樓不高,隻有二十米。

隻是她恐高,這二十米怕是不好爬。

紀簡冷靜地去雜物間翻出了一捆麻繩,她還未將繩子捆好,就突然聽到一種聲音。

暴虐的砸門聲中,一個微小的上樓噠噠聲響起。

突然,砸門的聲音戛然而止。

取而代之的是肉.體被摔在地上發出的痛苦悶哼聲。

救兵到了?

紀簡急忙把堆在門口的東西全部移開了,去看貓眼。

什麽都沒有,隻有一頂黑色的鴨舌帽在樓梯的拐角一閃而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