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天忍痛用力掙脫了深紮根於他肩胛骨的青藤,大片血肉瞬間撕裂開來,染紅了他的白色衛衣。

為了讓紀簡免於危險,他動作幅度巨大,在堅韌的青藤麵前,若是一個普通人,怕是肩膀都要被拉扯斷掉。

還好,隻是皮肉之傷。鍾天飛得更高了一些,喘著粗氣,謹慎盯著十六樓的窗口。

大顆大顆的汗水從他的額頭冒出來,滾到他的下巴,滴到紀簡手上,潤濕了她剛剛從樂樂房間拿出來的文件。

“你,還好嗎?”紀簡盯著鍾天已經被洞穿了的肩胛骨,透過那小洞她能看見漫漫無邊的黑夜,以及緊追不舍的青藤。

鍾天蒼白著臉,搖搖頭,“沒事兒,紀女神,我往上飛了。”

恐高的紀簡心道不好,她頭顱開始發暈。

如今連敵人的臉都沒有看到,就被打得這麽慘烈。

極致的冷靜迫使她穩定住自己,高空夜風呼嘯著吹過她淩亂的頭發,她那雙鎮定的眼神越過鍾天的肩膀,看向青藤的根源——十六樓的窗口。

一瞬間,所有的謎團似乎被冥冥中的因果給串聯了起來,她想通了一點東西。

便揚聲道:“你是知樂公司的內部人員,是你在一年前對長安進行了非人哉的實驗,你今夜到這裏來,是為了消滅曾經的罪證!”

前半句是她確定的,後半句是她推斷的。

她在賭,賭自己沒猜錯。

青藤頓了頓,嘶啞而恐怖的笑聲從十六樓傳來。

“紀簡,你的自信真是讓人看了惡心,可惜啊,你猜錯了。”

成千上萬的青藤瘋了似的湧出來,朝著鍾天的方向攻擊。

頂樓的長安注意到了異動,他皺著眉頭,如水月色下,眸色沉沉看著空中撲騰著笨重翅膀的鍾天以及他懷中的紀簡。

不是說好在原地等他嗎?

該死的,這是什麽鬼玩意兒?

來不及多想,他從窗口一躍而下,眼尖踩準了離自己最近的一根青藤,然後伸手,將周圍百米內的金屬利刃給吸了過來。

手,無端帶著一股浩瀚磅礴的氣勢,隻是輕輕一揮,那些利刃全部射向了青藤的根部。

快,狠,準!

隻是,嘶——

長安預想的青藤從根部斷裂的場麵並沒有看到,那些青藤仿佛穿上了金鍾罩鐵布衫,一根根堅韌無比,他控製的金屬利刃全部被反彈出去。

怎麽會這個樣子?

長安狹長的眸子微微瞪大,像是看到了什麽不可思議的東西。

不過很快他又眯起了眼睛,細細打量著自己以前的房間的窗口。

雜亂的青藤從窗戶流淌出來,而罪魁禍首,就藏在那間溫馨的小房間裏。

一抹陰翳從他眼底劃過,真相似乎就在眼前了——

他轉頭看了眼還在苦苦支撐的鍾天,和閉眼發抖的紀簡,下定了決心要解決這個鬼東西,他靈活地在青藤之間跳躍奔跑,像是一隻暗夜裏的精靈。

很快,他跑到了青藤根部。

這裏的抖動幅度明顯比外麵小很多,站在青藤之上,長安睥睨著窗戶裏的人。

是個男人,戴著白色的麵具,身形健碩,胸膛裏伸出數條藤蔓,都呈現鮮紅色。

藤蔓在窗戶外麵分裂,紅色也越發淡。

那男人似乎有點眼熟,長安卻想不起自己在什麽時候見過他了。

不過這個時候可不是認親的時候,長安抄起拳頭,用了十足十的力氣,狠狠打了下去。

瞬間,拳頭上的血就濺了出來,灑到青藤上的血管上。

所有的青藤都抖了一抖,長安清楚看到了麵具男人往後退了一步。

痛嗎?

敢欺負紀醫生。

還有更痛的。

長安帶著一股怒意,又重新將金屬利刃吸附到自己周身。

他不信,這個人的身體也能像異化出來的藤蔓一樣堅不可摧。

長安冷冷看著麵具男人,他眼中微光一閃而過,手輕輕一揮,大片利刃蜂擁而上。

“等等!”麵具男人大約沒有想到長安的能力居然如此強大。

他嘶啞恐怖的聲音像是被碳火燎燒過嗓子,喋喋狂笑,“你看看你身後!”

長安冷嗬一聲,小伎倆。

不過,他還是轉過頭去。

*

鍾天帶著紀簡在青藤之間亂飛,他的肩膀一直在流血,力氣慢慢消失。

眼見著安哥冒著危險已經衝到了敵人的麵前,他心裏的拉緊的弦鬆了下來。

紀女神在他懷中因恐高都已經渾身僵硬了,他看準了一棟高樓,想要飛過去歇息一會兒。

鍾天高高興興往那高樓飛過去。

誰知一條青藤幽幽地抽了過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他根本來不及躲閃,隻能用手護住紀簡的後腦勺。

青藤刺穿了他整個手掌,鑽入了紀簡的後腦勺。

鍾天瞪大了驚恐的眼睛,他飛快地往後退。

一條早已在他身後等待的青藤像是等待已久的毒蛇,釘入他的體內。

鍾天悶哼一聲,他皺著眉頭,緊緊抱緊紀簡,生生旋轉了身子,將青藤用自己的身體攪斷。

而此時此刻紀簡早已不省人事,她後腦勺流著潺潺的紅血,染紅了鍾天的袖子。

“紀女神,紀女神……”鍾天慌亂喊了幾聲。

似乎發覺這樣已經叫不醒她了,鍾天手忍不住開始發抖。

“安哥……安哥……”他低聲哭泣。

長安看到的就是這樣的一幕。

趁著長安愣住的片刻,麵具男人操控著青藤將鍾天釘住,那些力量巨大的青藤強行扯開了鍾天的手。

而鍾天懷中的紀簡,從十六樓的高空,不受控製地往下掉落。

“聽說你的翅膀沒了,真是——可惜了。”麵具男人陰陰笑著。

他肆意看著長安慘淡的身影,看著長安義無反顧地跳了下去。

“什麽!”這麽高,他居然直接跳了下去?!

真是找死。

麵具男人走到窗邊看著長安的背影,像看著一個傻逼。

*

長安在空中調整自己下落的姿勢,他緊緊盯著紀簡的身影,眼裏冒出一點水光。

他腦海裏浮現的是紀簡白天和他說的話。

“我盡量早點回來,然後我們一起去看月亮吧。”

對,看月亮,不是說好了要去看月亮嗎?

不可以在這裏死去。

不可以,不可以,紀簡還有願望沒有實現,他還沒有和她一起去過那些描繪過的幸福生活。

她絕對不能,死在這裏。

在高速降落的過程中,長安的眼球飛快爬滿了血絲,哪怕狂風吹疼他的臉龐,他也依然看著那個凋落的身影。

秋末,是萬物凋零的季節,但絕對不是紀醫生死亡的季節!

紀醫生還可以活過下個春天,下下個春天,以後幾十個春天。

而不是在這裏,就停止了她的步伐。

她說,玉安的知樂公司很好,就是沒有臨川這裏的加辣的飯團。

她說,白海雖然是一個冰雪覆蓋的海洋,但每年也有一百天左右的解凍時間,再冷的海,也會有融化的一天。

她說,那天剛見麵的時候,他把小兔杯子給砸了,其實她有點生氣的,隻是一直沒有說出來。

她說……

紀簡說了很多很多的話,長安每一句都記得。

如果那張紅潤的嘴唇再也不能發出美麗的嗓音,或許,這個世界上就少了一種無與倫比的絕色。

長安靜靜地想。

他背部聚起了一股熱流,難以忍受的巨大疼痛襲來,像是有兩把尖銳的刀從體內鑽出來。

撲騰!

一雙嶄新的翅膀,伴隨著大汗淋漓,出現在長安身上。

他眼神堅毅,飛速地飛翔到紀簡身旁,一把抱住了她——在紀簡落地的三米高度。

巨大的衝擊力撞擊著他的手臂,他喉間發出痛苦的悶哼聲,眼中卻是對紀簡的滿滿擔憂。

另一邊鍾天也像一塊破抹布被丟了下來,長安飛過去,像拎小雞一樣,將他拎住,放在了地麵。

他抱著失血過多昏迷的紀簡,眼裏是暗黑的怒意。

幾乎是一瞬間,整棟知樂大樓在他的精神控製下,支離破碎,瓦解成各種碎片。

所有的雜物全部下落,聚集成了一座灰撲撲的山。

而所有含著金屬的碎片,則在空中飛舞,齊刷刷朝著青藤根源處射去。

青藤擋住了長安的所有攻擊,最後麵具男人深深看了長安和紀簡一眼,從廢山上跳了下去,一眨眼就不見了身影。

天上下起了淅淅瀝瀝的秋雨。

夜裏,寒涼。

紀醫生怕冷。

長安脫下了自己髒兮兮的外套,垂下了眸子,溫柔地把外套蓋在紀簡身上。

鍾天撇著嘴,一瘸一拐走了過來,他看到長安這麽一副神情,又看見紀簡一動不動,以為紀簡已經沒氣了。

他撲通一聲跪在地上,高聲痛哭:“紀女神!對不起,都是我的錯!紀女神你一路好走!”

他一邊哭一邊擦著自己的眼淚,聲聲悲切。

結果,長安甩給了他一個冷眼。

“安靜!吵死了。”

“嗯?”鍾天懵逼看著長安。

紀女神死了,安哥怎麽沒哭?

長安沒有多關注鍾天,他低著頭,左手覆蓋著紀簡的後腦勺,認真地觀察紀簡的臉色。

他手上的傷口已經痊愈了,剛剛又割開了一個口子,他慢慢將血液引出來,渡入紀簡的傷口處。

他的異能有一項可以快速愈合傷口,紀簡後腦勺的血肉瘋狂生長,很快就恢複如初。

紀簡沉睡的精致小臉也慢慢紅潤了起來,隻是還沒有醒。

沒關係,她還活著,總會醒來的。

長安把她抱起,立在巨大的廢山麵前,靜靜看著廢山上的月色。

他輕聲道:“紀醫生,今晚月色很美麗。”

*

劇痛襲來的時候,紀簡以為自己死了。

輕飄飄的靈魂在飄**,穿過一片刺眼的白光,她來到了一個充滿了消毒水味道的地方。

像是醫院。

醫院?

她為何會來醫院?

“快過來!你在那裏發什麽愣!”一個很熟悉的女人罵罵咧咧走了過來,拉起她的手走進了病房。

女人臉色很不好,眼下一片烏青色的黑眼圈,隻是看著紀簡,紀簡卻覺得像是在瞪她。

明明年紀不老,皺紋卻爬上了眼角。

女人拉著她的手用了力氣,紀簡的手腕被抓得生疼。

紀簡的身體乖乖地跟著那個女人走進病房。

等看清裏麵的人和擺設時,她記起來這裏是哪裏了,這裏是弟弟的病房。

拉著她的女人是她的媽媽。

而她此時此刻在隻有九歲的小紀簡身上,當一個天外遊魂旁觀自己的回憶。

病**躺著的是她的弟弟,紀繁。

是紀簡遇到的第一個漸凍症病人。

那時九歲的她,還沒有意識到,漸凍症可怕的地方。

小紀簡從書包裏拿出一張一百分的卷子,放到女人麵前,她的視線從桌子上給弟弟買的玩具上劃過,很快低垂下眉眼,“媽媽,老師說要簽字。”

女人捏著自己的眉心,隻是隨便看了眼,又剛好五十九,和上次一樣的分數。

以往小紀簡都是考一百的,最近也不知道怎麽了,成績有所下滑。

可現在的精力全部都放在病重的紀繁身上,她們做父母的也沒有多關注女兒,女人並沒有心情再多批評紀簡。

她從小紀簡書包裏抽出一隻黑筆,刷刷簽上了自己的名字,然後隨手把卷子和黑筆一道兒塞進書包裏。

小紀簡有些失落得坐到旁邊的小凳子上。

“姐姐,看我今天畫的畫!”**的紀繁笑眯了眼,半趴著身子,舉起手裏皺皺巴巴的紙張。

上麵畫的是一家四口,小紀簡看著那張畫發呆。

突然,外麵進來一個男人,下巴冒著青茬,眉眼俊朗卻帶著濃厚的疲憊。

他手裏拎著一袋盒飯。

“吃飯啦。”

“爸爸!”紀簡喊了一聲,她從椅子上蹦下來,邁著小腿兒跑到男人麵前。

爸爸生得好看,疲倦的麵容下,五官無論怎麽看都很精致。大家都說她也長得像爸爸,打小就是個美人胚子。

男人蹲下身來,伸出粗糙生了繭子的手,揉揉她的頭發,慈愛道:“放學啦,簡簡。”

小紀簡嘿嘿直笑,病房裏的氣氛一下子活泛了起來。

一家人開開心心吃了頓飯。

紀簡借著小紀簡的眼睛,又重新看了很多眼已經去世了的親人。

尤其是紀繁。

紀繁去世得早,她的記憶裏早已記不清他的具體模樣了,不知道為何此時他美好的笑臉一遍一遍在眼前閃過。

她,其實並未忘記他們。

哪怕曾經,被忽略過一段時間。

九歲的小紀簡還不明白死亡是什麽痛苦的事情,等到她十歲時,就親身經曆了。

站在弟弟的墓碑前,媽媽哭著和她說:“簡簡,媽媽隻有你了。”

小紀簡看著墓碑上弟弟笑得燦爛的黑白照片,她許久都沒有講話。

在紀繁住院前的一天,她還不知道紀繁的病情。

那時候,紀繁搶了爸爸給她買的大熊,她想要搶回來,卻被媽媽給訓了一頓。

她悶悶不樂不理紀繁,紀繁就纏著她。

小小的孩子才五六歲,臉上奶奶的肉還沒有消下去,聲音也嫩得很,跟在小紀簡的屁股後麵,跑起來像一隻小鴨子。

“姐姐,姐姐,我錯了,我不搶你的大熊了。”

“別理我!爸爸媽媽喜歡你,都不喜歡我,現在你也喜歡大熊,不喜歡我,走開,不要跟著我。”小紀簡氣鼓鼓道。

“我不是,我沒有!我最愛姐姐了!”紀繁撲騰撲騰邁著小短腿跑到小紀簡麵前,喘著粗氣,放下大熊,給了她一個小小的、溫暖的擁抱。

如今,開心的笑容隻能保留在石頭上了。

小紀簡消沉了許久,心理上出現了一些問題,休了一段時間的學。

紀簡被困在小紀簡的身體裏,被迫看著自己的生活重新演繹了一遍。

好在速度很快,她看著自己是如何走出傷痛,如何堅定要研究漸凍症,如何一步一步考到臨川大學並且順利進入漸凍症研究組的。

解風是她的導師,那段時間剛好接手了其他的項目,實在是太忙了,又是帶碩士又是帶博士,隻好讓自己的得力門生紀簡去幫她帶一帶碩士。

這群碩士裏麵就有陸飛白,紀簡這次注意到陸飛白是如何燒實驗室的過程了。

大約就是一群上杆揭瓦的熊孩子,呸,熊碩士生,偷偷換了陸飛白的實驗材料,導致量錯誤,引起了火災。

像看戲一樣,她看著解老師怒上眉梢,看著解老師在實驗室的各個角落放了監控設備。

“你們要是誰還犯這種低級錯誤,我直接讓你們賠我的實驗室了!”解風瞪著他們一排人,尤其是陸飛白。

陸飛白委屈地摸摸鼻子,然後對著紀簡揚起一個溫和的笑容。

天外飛魂悠哉遊哉看著紀簡教這群實戰不行理論更垃圾得像個廢物的碩士生,她計算了一下日子,距離自己博士畢業見到長安也就不到兩個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