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車子穩穩當當駛過斑駁的市中心時,十月的長風凶猛的刮過萬千高樓。

長安一直閉著的眼睛慢慢睜了開來,那雙漂亮的寶石眸子直直瞥向一處建築。

“停車。”

光灑在他探出車窗的頭發上,他聲音低沉,但卻有一股讓人臣服的力量。

池野靠邊停車,擔憂地看了眼後視鏡,問:“首領,出什麽事情了嗎?”

長安並未回池野,隻是有些麵色淡淡往那建築看去。

在眾多高樓大廈中,赫然出現一處異於周圍的古老孤兒院,門口還掛著一個破敗不堪的牌子,“雲居”,“雲”字的那一點都落到了地上。

鍍金的字體被腐蝕得醜陋不堪,不像是這半年的風雨吹打的。

哪怕是半年之前,這個孤兒院的牌子也不會好看到哪裏去。

施慕也順著長安的視線看過去,他並未看出什麽名堂,想到了長安的出身,忍不住調笑:“首領莫不是從小在這家孤兒院長大?怎麽神色這樣嚴肅看著它?”

長安聽他說得心煩,豎起手,冷冷瞪他一眼,“閉嘴。”

沿著暖暖的陽光與金秋未經修剪的落葉,濾過雜亂的風聲和塵土飛揚的街區,他耳朵拚命從這些雜亂的信息中提取到那似有若無的“咩咩”聲。

心下一沉,長安指了指那個“雲居”孤兒院,問:“那裏麵現在還住人嗎?”

池野平時負責給各個食物補給點送食物,對每個地區還存活多少人心裏有一個大概的估量,他算了算數量,回:“首領,這裏應該有二十三個小孩子和四個成年人。”

“你確定他們現在還是人?”長安歎一口氣,有些煩躁地一把推開車門,長腿一邁,下了車。

“我聽到了很多隻羊叫的聲音,走吧,去把它們殺了。”

池野愣住了,他沒想到停車的原因是這個。

“怎麽會全部變成了黑山羊,他們……我之前還見過他們一麵,他們都是很乖的孩子……”

池野手指微微顫抖,他從懷裏掏出一包煙,抽出一支點燃後猛地吸了一大口。

煙霧繚繞中,他看著那秋風蕭瑟裏的孤兒院大門,心下有些酸澀。

他打心底裏不願意去殺掉那群可愛的人,可孩子們都已經變成了黑山羊了,它們還是他們嗎?

如果留了黑山羊一條性命,會不會有更多的不知道內情的無辜者因為危險區食物的短缺吃了黑山羊而受害呢?

這些問題,是池野要考慮的問題,他可以不做任何的動作。

但是長安作為南城區的首領,必須要有所決斷,哪怕這種舉動十分殘忍。

三人拍了拍孤兒院破敗的大門,長安本來想要直接撬鎖進去的,不過很快他聽到了裏麵腳步走動的聲音,就歇了這個念頭。

施慕知趣地藏了起來,很快門被人從裏麵打開了一條縫。

來人是一個中年女人,她長得有點憨憨的,臉色蒼白,有些局促,帶點好奇地看著長安。

這麽一個漂亮男人出現在這裏,幹什麽?

不過她很快注意到了池野,急忙尊敬點點頭,“池野兄弟,今天也不是食物補給的日子,怎麽來這裏了?”

池野低聲對長安道:“她智商有點問題,你別嚇她。”

然後帶著善意笑,回女人:“沒事兒,我們就是來這邊看看,聽說你們這一片出現了一些奇怪的事情——”

“別和她廢話了,她感染了。”長安瞥著女人那沾了血的袖子,冷冷製止了池野的套話。

他盯著女人,道:“這個孤兒院裏藏了黑山羊,為了保護其他的市民,我們需要對其進行殺死與焚燒。”

中年女人一聽黑山羊這個詞,馬上頭搖得像個撥浪鼓,她一著急就喘著粗氣,“不可以不可以,你們不能進來!”

長安一把推開孤兒院的門,躲開欲攔住他的女人,往裏麵走,一邊走著一邊觀察這個孤兒院內部。

院子的正中央,躺著一隻已經死亡的黑山羊。

是爆體而亡——它整個腹腔都已經炸了開來,暗紅色的血凝固在破碎的紅肉組織上,像是暗夜裏酒吧裏的紅酒。

長安瞧清楚那慘死的黑山羊後,臉色冷了三分。

“你是因為它感染的?”

女人走到他身邊,唇色灰白,嘴巴下拉,很是委屈,悻悻沒有說話。

從裏麵踉蹌著走出了一個年紀比較大,頭發花白的男人,他壓著嗓音皺緊眉頭,問女人:“怎麽把外人放進來了?”

“他們,他們說為了其他市民的安全,要把孩子們全殺了,我……攔不住……不可以,不可以殺孩子……”女人低著頭,手捏著自己的衣角,眼裏充斥著淚光。

“蠢貨!”男人怒罵傻女人,但他罵歸罵,卻一臉擔憂看著女人。

很快,他轉了視線,看向長安,十分硬氣道:“我是這裏的院長,我不允許你把孩子全部殺死,他們都是我的孩子。”

長安立在簷下,聽著那連續不斷的咩咩聲,和屋裏的兩個人痛苦的嘶鳴聲,他眼裏含了些冷漠的悲憫,看著這個因為院長這個職稱就把自己性命搭進去的老男人。

“它們真的是你的孩子嗎?它們隻是一隻連話也不會說的黑山羊,它們不再屬於正常人的範疇了,把它們交給我吧,我會盡力保全你這裏四個感染者的性命的。”

空氣中彌漫著遠山雪山裏的涼薄氣息,冷得老院長一激靈,他握緊了拳頭,看了看傻乎乎站在原地的女人,還在念叨不能殺孩子的女人。

女人是一個智力有缺陷的孩子,從小就在雲居長大,後來外麵的社會也無法接收她,她也喜歡和雲居裏的小孩子相處,就理所當然留在雲居當一個員工。

就這樣,在雲居耗了一輩子,甚至到最後,也要為那群孩子賠上性命。

老院長有些不忍,他又轉過頭來看向另外兩個員工宿舍。

裏麵的兩個員工其實算不上正式工,他們隻不過是閑著沒事兒來這裏做誌願者。現在卻也因為孩子感染了……

老院長混沌的眼裏蓄了水光,他緩緩搖搖頭,“不交,我要好好保護好他們,他們不是黑山羊,他們是人類。”

他抬起不太好的腿腳,把長安往屋裏引。

一進屋子,長安便看到二十二隻黑山羊——被繩索套牢,固定在最中央的水泥柱子上。

四麵幹幹淨淨,能看出被人打理得很好。

每個角落裏都放了一盆水,小羊們正在歡樂地喝著水。

它們瞅見了生人進來,抬起了好奇的小腦袋,咩咩叫兩聲。

有幾隻跑到了女人腳下,蹭蹭女人的腿,女人慈愛地撫摸著小羊的腦袋。

長安不苟言笑地看著這分外詭異又莫名溫馨的一幕,他冷冷點出:“它們不是你的孩子,你們這裏的成年人都因為黑山羊感染了,它們是罪魁禍首。”

“不!他們就是人!”老院長拿起點名冊,聲音哽咽喊了句:“劉陽陽。”

一隻個子矮矮的黑山羊刷得一下抬起腦袋,高興地“咩咩”一聲。

長安神色微頓,收起了漫不經心的神色,一臉嚴肅,低下頭來,用手去摸那隻矮矮的黑山羊,他試探喊一句:“劉陽陽?”

小羊乖順地蹭蹭他的手心,清澈的眸子善意地看著長安。

長安像是被火星子燙到了,往後縮了一下手。

老院長繼續念著,“曾芳琪。”

另一隻小羊應聲叫了起來。

“張麗淩。”

角落的一隻小羊高昂應聲。

……

像是老師點名的課堂。

長安感到有點兒迷茫。

中間隻有一個名字沒有小羊應聲,長安卻已經猜到那隻羊在哪裏了。

他此時此刻才意識到,這群羊,不,人類,都有自己的思想。

它們還算得上是一個人。

一直秉持著要救人類的長安猶豫了。

殺手是下不了了,長安忍住心潮洶湧,神色複雜看向老院長。

“他們怎麽變成這個樣子的?”

老院長像是被勾起了痛苦的記憶,捂著臉痛哭。

在老院長哽咽且斷斷續續的話語裏,耐心傾聽的長安撥開了一直籠罩著他的薄紗,窺得了這件詭異的黑山羊事件的一角。

他聽完後,隻是沉默。

許久,他低聲道:“無論如何,黑山羊是不能讓他們胡亂跑出去的。”

“他們……我也就今天上午的時候,帶著他們出去覓食了。如果不吃東西,他們會餓死的。”老院長神情閃爍。

長安沒有深究這個“覓食”的食物到底是什麽,他對著女人揚了揚頭,道:“你們現在都是紅線期吧?找個地方,我給你們安定一下.體內的零號病毒。”

*

發現黑山羊的地方就在市中心,好在車子開得速度很快,紀簡他們很快就到達了目的地。

羅青早早把這一塊的資料調了出來,給紀簡介紹。

“這附近有個孤兒院,叫做“雲居”,裏麵有二十三個孩子,還有一個固定員工。我看今早那個航空截圖,趕羊人像是雲居的院長齊雲,目前已經有六十歲了。”

軍用卡車停在路邊,所有人都穿著專業的防護服,下了車。

他們手持著槍,腰間放著ARK抑製酶噴霧,身形挺立,快速在羅青麵前集合。

此次行動需要叮囑的點,在軍方基地羅青都已經說過,他們集合好後,迅速進入雲居。

紀簡遲遲沒有動彈,立在原地,盯著孤零零停在路旁的一輛有些眼熟的車出神。

“怎麽了?”羅青問。

她搖搖頭,去大卡車後麵翻了翻,很快口袋裏鼓鼓囊囊走了出來。

紀簡眼裏帶點笑意,歪著腦袋聳聳肩,道:“沒事兒,我們進去吧。”

他們很快走了進去,士兵們把整個院子都給包圍了,紀簡跟在羅青身後,往裏麵走。

很快,他們看到了院子中央的黑山羊屍體和二十二隻詭異著對他們笑的黑山羊。

這些羊非常乖,拴著它們的繩子都沒有把水泥柱子拉出痕跡來。

“有人養著它們?”

看到那些水,羅青冷聲道:“紀簡,你怎麽看?”

“這麽整齊劃一異化成黑山羊,我想,背地裏應該有人在偷偷摸摸進行違背人性的實驗。這些黑山羊,我需要幾頭來研究。”

羅青點點頭,他隨手拉了五頭到紀簡身邊,然後冷冷下令:“為防止其他的市民被感染,剩下的黑山羊,全部擊殺!”

紀簡皺起了眉,不是很認同這種全部擊殺的做法,這些黑山羊也不是黃眼睛,它們不會主動對人類發起攻擊,可以說是溫順無害了。

“不能把它們養在這裏嗎?”紀簡忍不住問道。

羅青十分冷靜搖了搖冷峻的臉,他聲音帶點磁性的暗啞,低低沉沉,像是收音機裏保持在統一頻率的赫茲,“不能養,你看到院子裏的爆體而亡的黑山羊嗎?”

紀簡點點頭。

“就在臨川市的隔壁,H市,跑過去了一隻黑山羊。那隻黑山羊在市中心,人流量最多最大的時候爆炸了。它的血染透了路過的路人,當時,三十九個無辜的人,被送進了醫院。”

“什麽?”紀簡眉頭皺起來,鼻子上出現了幾條可愛的皺紋。

她又驚又怒,問:“為什麽沒有消息傳出來?”

“被壓下來了,官方賠了很多錢給那些感染者的家人。那些感染者也被送到了臨川我的管轄區域。說是在和平區隔離,實際上隻是自生自滅好聽的說法。所以,我接到的命令是不能再讓任何一隻黑山羊逃出去。”

這話像是九寒天的冰水,紀簡被心寒到無法說話。

隨著一聲令下,一陣槍響。

屋內血流成河。

腥氣與血霧彌漫。

紀簡呆呆的,許久沒有說話。

她低下了頭,猛地瞧見腳邊黑山羊眼裏的淚水。

紀簡心神地震,有些無措地蹲下來,看著小羊悲傷的神情。

“它們在哭……”

“它們還有意識……”

屋內一片寂靜,隻有那些小羊嗚咽的咩咩聲,很是讓人動容。

羅青也沒有想到這群羊居然會因為同伴的死亡而放聲大哭,他麵若寒霜,似乎在反思自己,又像堅持自己的信念。

紀簡慢慢站起來,她心神無力,往後退了兩步,卻一下子撞到了後麵的桌子上。

一本冊子掉到了地上,掉到了潺潺流淌的血上。

紀簡把那冊子撿了起來,用手去蹭上麵濕漉漉的地方,想把那可怖的血跡擦掉,卻怎麽也擦不幹淨。

她不自覺念了上麵第一個名字。

“劉陽陽。”

她腳邊的一隻小羊慢慢走到了眾多屍體中央,用頭蹭著那長眠的矮矮黑山羊。

它眼裏留下了晶瑩的淚水,落到躺著的同伴身上,哭得沒了力氣,小羊半跪下來,用臉貼著死亡者安詳的臉。

“咩……”

“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