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知道七老板是政界的一員,也知道他做的大部分事情是為了政界。

可長安沒有想到,讓大量的普通人感染病毒是上麵的人的決定。

這他媽是腦子秀逗了才要決定團滅吧?

“我不能理解,就算救不了要放棄,為何要置他們於死地?”

“上級已經批下了導彈,部署在德州,目標直指臨川市,半個月後會發射。導彈爆炸波及範圍六千平方公裏,占我國地域麵積百分之一。如果能用百分之一換來剩下百分之九十九的安全,就算我們做的是有違天道的事情,那也值了。”

七老板那張和藹的臉在煙霧中嚴肅了起來。

“狗屁不通的歪理。”長安暗罵一聲,“那公平呢?對於那百分之九十九的人,大概是可能安全了,對於臨川市的市民呢?他們活該被炸死?你們要怎麽和臨川市的市民交代?”

說到這裏,長安才恍然大悟,“所以,讓他們染病,自己死亡。你們才有更好的理由向大眾宣傳炮轟臨川的正確性?”

他瞧見七老板點頭,心狠狠沉到穀底,穀底的寒風吹滅了他眼底最後一抹烈火。

他曾以為,最可怕的是零號病毒,從未想過,最可怕的是人心。

“臨川市上千萬人,就要這麽放棄了嗎?”長安看著模糊不清的天際喃喃。

“這個命令,我也無法違抗。不過,黃豹我算是給你處理了,該有的交代也給你了,你回去收拾收拾,半個月之內,隨我離開臨川吧。”七老板臉色疲憊,示意讓保鏢把他推回去。

長安站在原地,靜靜地,許久沒有說話。

這裏是他的故鄉,是他從小生活到大的地方。

無論是小時候的孤兒院,還是稍微大一些的社會福利機構,都有他成長的影子。

他得了漸凍症的十幾年間,讀了特殊教育學校,受到了很多社會人士的幫助,有捐助他物資的,有幫助他聯係治療的,有把他推薦到知樂公司實驗組的。

那些好心人士走馬觀花在他腦海中過了一遍,實在是太多了,他沒能一一把他們的名字記下來,也不知道他們中大多數人的聯係方式。

長安無力地握緊拳頭,這些人都被放棄了。

曾經那個無比繁華的臨川,被放棄了。

*

大雨下過後的兩天,醫院裏出現了很多發低燒的人。

血液檢查科室忙到爆炸,護士們匆匆忙忙把一支又一支的血液裝好,送到醫護人員手上。

醫護人員一臉嚴肅,等著機器吐出檢測結果。

每出來一份,但凡顯示有感染病毒的,外麵等待結果的患者就會被拉到隔離房間。

等著病發,等著絕望,等著軍人進來,一槍解決那無辜的一生。

幾乎來檢測的,都是感染了零號病毒的。

聽著一聲震天的槍聲,正在給低燒患者抽血的小護士手抖了一下,那從患者體內抽出的血不小心滴到了她的手上。

她猛地瞪大眼睛,急忙拿醫用酒精濕巾去擦,擦得急了,手都被她給揉紅了。

醫護進來,冷冰冰問:“怎麽了?”

小護士害怕地搖搖頭,嘴唇蒼白,“沒、沒事兒。”

醫護看見桌子上灑出來的血,又看看坐在那裏臉色很不好的患者,她厲聲:“誰讓你抽血的時候不戴手套?你怎麽培訓的,快去抽個血,測一下。”

小護士顫顫巍巍被醫護拉起來抽了個血,她等在檢測機器旁邊,渾身抖得像個篩子。

機器哢哢吐出兩張紙,醫護拿起紙張,越看臉色越沉。

沉默許久,她把紙遞給小護士。

小護士心一下墜入穀底,看也沒看,低著頭,聲音低低的,“謝謝。”

她自己往隔離的病房裏走,乖順的,沒有一句話。

分給她的是鍾天和年輕軍官的隔離病房,那裏剛好還剩一張床位,就讓給她了。

鍾天被測出感染病毒之後,表現得沒有特別悲傷,隻是有點頹靡。

他見過那麽多相安無事的穩定者,這些日子又一直在研究零號病毒,很早就做好了被感染的準備。

相反,那個脾氣高傲的年輕軍官比他難過多了,日日垮著一張臉,瞪著他,像是他欠了對方幾百萬似的。

“又不是我害你得的,瞪我有什麽用?”鍾天翻了個白眼。

年輕軍官脾氣一點就炸,“如果不是跟你來醫院,我會感染嗎?”

“如果不是你違背軍令打我一槍,我會來醫院嗎?”鍾天也不是沒有脾氣的,他吐槽道:“說到底,都怪你,現在我們隻能在這裏等死了。”

眼見又進來一個小護士,年輕軍官皺眉,“這種時候還有來巡房?連個防護服都不穿,你們醫院的護士防護意識怎麽這麽差勁?”

小護士捏著衣角,把它揉皺,低著頭,輕聲道:“我感染了,接下來幾天,住這裏。”

兩個大男人都一愣,然後一起陷入無盡的緘默,護士都感染了。

確實隻有幾天,紅線達到心髒的時間也就一兩周的時間。

他倆,也隻有這麽幾天的時間了。

又一聲槍響傳來,是他們正上方的病房。

年輕軍官躺在潔白的醫用床單上,盯著雪白的天花板,眼前一陣眩暈,他細細聽著樓上熟悉的腳步聲。

“是我的同僚。”

病房裏又是許久沉默。

“我們病發後,也會有一顆專屬於我們自己的子彈的。”

鍾天也靜靜地,沒有說話。

突然,他感覺鼻尖有一股熱流湧下來。

他用手去擦了一把,看見一手的鮮血。同時,左手手腕上不知道什麽時候,出現了一條一指長的紅線,蜿蜒著,往上爬。

小護士和年輕軍官看著他,沒有說話。

沒有一個人去喊病房外麵巡邏的軍人。

他們知道,一旦自己喊了,狹小的病房裏,就會響起一聲沉悶且富有生命厚重的槍聲。

“我病發了。”鍾天冷靜地說了這個事實。

年輕軍官突然別過頭去,背對著他,輕輕說了一聲。

“對不起。”

他不應該向這個無辜的實驗員射子彈,現在害人終害己。

鍾天幽幽歎氣,“再不叫人,我怕我把你們吃了。總算能體會一波池野他們說時時忍耐著吃人的欲望是什麽意思了,你倆現在對我來說,很有吸引力。就是不知道你倆誰的肉比較嫩,感覺還是我自己的肉最好吃。”

年輕軍官笑了一聲,連小護士也忍不住被逗笑。

“再等等看,說不定我能和你一起被槍決。”年輕軍官道。

病房裏再次陷入沉默。

半夜,未關緊的窗外月光被一片青雲遮蔽住。

突然,窗戶被巨大的風給吹開,病房裏一片黑黝黝的陰影裏,直直站立著一個長著翅膀的人。

病發七竅流血的鍾天格外敏感,一下子就感知到長安來了。

他抬頭看見長安隱藏在黑暗中泛著寶石光明的眼眸,便輕悄悄問好:“安哥。”

長安走近,借著微弱的光芒看他,一張五官端正的臉上密密麻麻匝著不同顏色的血,或深或淺,慘不忍睹。

他伸出手看了看鍾天的手腕,那紅線已經爬了三指長,快到臂彎位置。

“怎麽不擦擦臉,真邋遢。”

鍾天撇嘴,好吧,他就知道安哥狗嘴裏吐不出象牙。

“很痛,沒有力氣洗臉了。”幾乎是忍著才不哀嚎出聲,他已經忍了一下午了。

長安自然知道零號病毒的痛苦,他以前也是親身試過的。

他一把拉起鍾天,“走吧,我帶你回去,放心,不會讓你死的。”

鍾天趴在長安的背上,他轉頭看向旁邊的床鋪,猶豫了一下。

長安見此,挑起了眉,冷聲:“我可沒那麽多的血。”

鍾天也知道,他隻是帶著歉意,對著年輕軍官床位,也說了一句對不起。

長安帶著他從窗戶飛出去,乘著微冷的夜色,飛向清吧方向。

病房黑暗中,小護士出聲:“你是軍人,為何要放任感染者出去感染其他市民呢?”

他們倆為自己的多舛命途憂愁得睡不著,自然察覺到屋裏來了一個人,還把鍾天給帶走了。

小護士見年輕軍官沒說話,她也沒說話製止。

年輕軍官身上的傲氣一點一點消散,他低聲回:“因為,我們對不起你們。”

因為,軍方早就提醒過降雨的那一天所有士兵不準外出。

因為,他靈敏的鼻子在雨水中聞到了鮮血的味道。

因為,醫院裏的所有醫護早就做好了準備,所有的部署,是如此的迅速。

他感覺眼眶有點濕漉漉的,用手一抹,一股血液的鐵鏽味兒傳來。

年輕軍官抬頭望了望青雲散去後的皎潔月光,朦朦朧朧,似一層紅色的薄紗籠罩在他眼前。

他低聲問:“你害怕槍聲嗎?”

小護士猶豫片刻,點點頭,“槍聲代表死亡,它時刻提醒我,我也會擁有一聲專屬於自己的槍聲。”

年輕軍官緩緩從**爬起來,他低聲道:“那你捂住耳朵,藏在被子裏,數十聲,好嗎?”

“為什麽?”

年輕軍官隻是笑,沒有說話,小護士看清了他臉上流下來的血淚,顫抖著把自己縮進被窩裏。

被窩裏一片冰冷,她捂緊自己的耳朵,艱難地呼吸,緊緊閉上眼睛。

門,被打開,很快又被關上。

腳步越來越遠,由重到輕,幾乎聽不到了。

她聲音顫抖,心裏默數,“十、九、八……”

“三、二……”

最後那個一,她怎麽也不敢念了。

砰!

一。

心裏一咯噔,小護士咬緊了牙齒。

聽到槍響,幾乎沒有人發出聲音,也沒有人去查看,大家早已習以為常,漠然視之。

唯有被窩裏的小護士發出了小獸一般的嗚咽。

生命的逝去從不是驚天動魄的,隻是在一個平凡的夜晚,在一聲已經安然視之的槍聲中,輕飄飄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