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下旬,青州城又迎來了一場大雪。``

這場雪直下了整整兩日才稍停,城外的官道已然上了凍,不隻人走不了,馬車也行不開,甚至還有人家翻了車。

城署與縣署皆派了役夫去城外除雪,隻是那雪積得厚,北風又刮得緊,一時半刻哪裏除得盡?

鍾景仁原定隻在秦府待三日的,如今卻因凍雪封了路,便隻得安心住了下來。

秦素見到他時,已經是雪停後的第三日。

大雪過後,朔風如刀,真正是滴水成冰的時節,東籬外石橋下的水凍成了厚厚的一整塊冰,立在橋上看去,那水底的遊魚幾乎無法辨清。

兩院的老夫人皆停了各房的定省,太夫人召集大家去德暉堂與鍾景仁見麵時,亦選在了一天中最為溫暖的午後。

秦素扶了錦繡的手,小心地踏過石橋,盡量將每一步皆踩在撒了煤灰的地方。

即便是著了踏雪的木屐,這一路走來亦是屢次腳底打滑,好在服斬衰是需扶杖的,如今這木杖倒是幫上了忙。

待兩個人終於到達東華居時,秦素的鼻尖已經凍得紅了,錦繡亦是不住地嗬著手,纖細的手指搓得鮮紅,像染了胭脂一般。

“今年冬日真是冷得很。”秦彥貞來得早些,此時正立在廊下候著,見秦素過來,難得地主動寒暄了一句,一麵說話,一麵便徐徐撣去肩上殘雪,向秦素彎了彎眉。

這動作經由她做來,不知怎麽,便有了一種特別的雅致,讓人生出一種錯覺,隻覺這些許殘雪經她這一拂拭,便不負往這人間飛舞了一場。

“六妹妹在想什麽?如此出神?”見秦素一徑不說話,秦彥貞便又問道。

秦素捺下思緒,搖頭道:“無事,就是覺得四姊姊說得對。”語罷她便摟緊了懷中暖囊,嗬著手道:“今年確實是冷,到了晚間風更是大得很,我如今連窗縫都不敢開的。”

秦彥貞今日似是有些談興,倒比往日話多些,便又與秦素說了幾句天氣,便在此時,卻見院門處又行來一個小小的身影,裹得圓圓的如雪球一般,卻是秦彥柔。

“四姊姊六姊姊。”遠遠瞧見了兩位姊姊,秦彥柔不由加快了腳步,卻不防腳下一滑,咕咚一聲四仰八叉地摔在了地上。

眾人皆驚呼了起來,她身後的使女忙去扶她。無奈小女孩裹得實在太厚,兩隻小手與兩隻小腳在半空裏舞著,即便有人拉拽,卻亦是半天也未爬起來。

這情形委實惹人發笑,秦素第一個忍不住,又不敢笑出聲來,忙握嚴了嘴。秦彥貞瞪了她一眼,叫了身邊的使女卷耳去扶,那唇角也止不住地彎了起來。

小孩子骨頭軟,兼之穿得多,秦彥柔這一摔並沒受什麽傷,就是羞得厲害,小臉兒漲得紅紅地,好容易被人扶了起來,便撅著嘴巴扭著身子,再不願意往前走。

恰巧此時秦彥婉牽著秦彥樸進來,見狀忙上前攬了她,拍著她的背哄了好一會,又命使女抱起了她,這才將臊得臉通紅的小姑娘帶了過來。

秦素與秦彥貞見她這般模樣,越發笑得止不住,隻能拚命去忍。秦彥柔這一下更害羞了,將頭埋在那使女懷裏,隻露出兩個圓圓的丫髻,怎麽叫也不肯抬頭。

眾姊妹便圍著小姑娘,軟語溫言地哄著她,秦彥貞還數落了秦素幾句,說她不該為長不尊,笑話自家小妹妹。

這幾個人聚在了一處,偏偏便將個唯一的男娃娃秦彥樸給落了單。

他倒也無甚表示,眨巴著一雙漆黑的大眼睛,歪了腦袋看著幾個姊姊,旋即便繃著白胖的臉蛋兒搖了搖頭,一副不以為然的模樣。

不一時,林氏便也收拾好了,秦彥柔也終於被哄轉了來,仍是由使女抱著,眾人便一同去了東萱閣。

吳老夫人近幾日身子不適,眾人到得廊下,卻是連屋門也未得入,便被蔣嫗攔下了。

蔣嫗麵上含了兩分憂色,那一雙長長的彎眉聚在眉心,麵容上便顯出了些許愁苦。

她自房中出來,先向諸人道歉,又與林氏私語了兩句,將吳老夫人的病情解釋了一番,旋即便又傳了吳老夫人的意思,道她精神不濟,便不去德暉堂了,令她們自行前往。

眾人便在廊下隔著門問了安,方才辭了出來,待趕至德暉堂時,倒恰巧碰上了西院諸人。

借著除屐撣雪的時機,秦素瞥眼看去,卻見在高老夫人與鍾氏的身旁,立著一個容貌嬌媚麵色蒼白的女子,卻是西院的妾室蔡氏。

一見了她,秦素止不住睜大了眼睛。

今日這樣的場合,以蔡氏的身份,是根本不能出席的。

秦府的四位妾室,無一出身士族,皆是寒微之女。也正因如此,她們的用處便隻剩下了延續子嗣這一項,平素根本不見人,隻呆在自己的院子裏。每年唯一的一次出院子,便是在歲暮的晚上,她們會去德暉堂,與眾人吃一起頓團圓飯。

因這四房妾室的用度皆是從太夫人的賬上走,因此,兩院的夫人們平素並不多管她們,由太夫人一總派了管事盯著便是。

太夫人雖管得嚴,倒也未禁止這些妾室見自己的孩子。隻是,他們每年見麵的次數卻是有定數的,若庶出子女過於頻繁地與生母相見,太夫人便會派老嫗前來申斥,更有甚者,會罰他們去跪祠堂。

在嫡庶的問題上,太夫人向來十分嚴厲,縱然平素待重孫與重孫女們十分優容,卻唯在此等關乎士族臉麵與規矩的事情上,格外地不近人情。

也正因如此,蔡氏今日出現在這裏,便顯得極是不同尋常。而更叫人吃驚的是,蔡氏雖然來了,蔡氏所出的那一雙兒女——秦彥柏與秦彥梨,卻根本未曾露麵。

此際不隻秦素,便連秦彥婉亦掃眼看了過去,林氏自是更不必說了,一雙眼睛誇張地睜得老大,那張輪廓飽滿的鮮麗麵容上,漾著滿滿的驚訝與不敢置信。

鍾氏卻似恍若未覺,與林氏點頭問好,又含笑接受諸晚輩的問安,其風度之嫻雅應對之從容,比往常更加溫婉動人。(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