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氏緩緩抬頭,滿臉怔然地看著三皇子,眸中忽地便生出了一絲憐憫:“阿茵……華夫人那件事,殿下以為,把她拎出來,就能傷得了妾麽。殿下啊殿下,殿下還是太……”

她似乎有點說不下去了,搖了搖頭,便重又閉起了眼睛,一臉地倦怠:“往後……殿下自個兒珍重罷……”

“吾,自當珍重。”三皇子幾乎是咬牙說出了這句話,額角青筋直跳,麵色十分嚇人。

語畢,他霍然起身,大步跨出了殿門,那橐橐靴聲被風拂亂,很快便杳不可尋……

青蓮宴結束後不久,中元帝便連下了兩道口諭。

第一道口諭是關於三皇子之妻謝氏之顧姓表妹的,中元帝將這位顧家女郎,嫁予了臨睢一戶小姓為妻,且連夜將之送出了大都。

而中元帝的第二道口諭,則是命江、衛等數族各遣仆役前往皇莊效力。

相較於熱鬧的青蓮宴,這麽幾件微末小事,自是無人注意得到。於大多數人而言,“晉陵公主新曲《南山》驚四座”,自是遠比“各族遣仆入皇莊效力”或“三皇子妻妹出嫁”這種無聊的小事要來得更有意思,也更有可說道之處。

而緊接在皇宮中又發生了好幾件事,亦遠比前者更為引人注目。

便在青蓮宴結束的第三日,江仆射親自進宮麵見中元帝,痛哭陳情。次日,麗淑儀便因病重挪出了皇宮,被安排去了位於大都城東郊的避暑山莊暫住。

那避暑山莊位於大都城外百裏一座名叫“天龍山”的山腳,那天龍山乃是天子行獵之處,因山高林密、野物眾多,先帝爺還在時,為方便計,便在此處建了一所避暑山莊,當年也曾經是大都權貴們與天子共樂之處。

不過,中元帝對行獵向來不甚熱心,且大都的夏天也一向涼爽,故那座避暑山莊已是久無人去,倒也成了一處極為安靜的所在。而這人跡罕至的避暑山莊是否宜於養病,麗淑儀去了之後又會如何,那就是一切盡在不言中了。

麗淑儀挪出皇宮之後,還沒過上半個月,宮裏就又鬧出了一件魘勝之事,也是一時間傳遍了大都的貴族圈兒。

因麗淑儀搬去了避暑山莊,猗蘭宮便空了下來。有一日,一個小宮人不知怎麽就從那床榻底下翻出了一個稻草人兒,那稻草人上拿朱砂寫著麗淑儀的生辰八字,而在稻草人的心口與腦門兒上,還插著數根銀針。

此事鬧將出來,中元帝自是極為不虞,便命邢有榮去查,結果查來查去,就查到了容華夫人杜十七的頭上。

縱然杜十七竭力否認,但從通光殿裏搜出來的另一隻稻草人,卻成了讓她無從辯解的鐵證。那稻草人上寫著最近比較受寵的昭容夫人的生辰八字,就差往腦門兒上紮針了。

發現此物之後,中元帝大為震怒,立時便將杜十七的容華夫人頭銜給抹了下來,直接貶成了最低等的良人,又把她趕去了最冷僻的“含光殿”,與一群不受寵的低等宮妃一同居住。

在皇宮裏,舉凡帶著“光”字的宮殿,通常都不大好。而這含光殿比通光殿還要偏僻,窩在皇城最北端,與壽成殿隔得極遠。杜十七若是想要再見天顏,那她可得花老鼻子力氣才行了。

除魘勝之事外,中元帝某日微服私訪,偶遇一徐姓嬌俏小美人兒,心甚愛之,遂將之封為了美人兒。

這位徐美人因是庶民出身,故她在後宮裏的品級,是永遠不可能往上升的了,就算她誕下龍子,也隻能往那美人的封號上加幾個字而已。

這位徐美人的到來,委實安慰了中元帝的一顆老花心。因杜十七、麗淑儀帶來的那種失落感,也在這徐美人的身上得以彌補,這讓他的心情又漸漸好轉起來。

這件事也傳得頗廣,眾人皆道那徐美人運氣好,一來就得了聖心。

宮中的事情紛紛擾擾,宮外的各士族無不將注意力放在了這些上頭,揣度著聖心何在,江、杜二姓孰強孰弱,卻也沒心思去管別的了。

於是,八月初時,皇莊上突發食物中毒、導致近十位仆役身亡之事,自然也就沒有引起太多的關注。

不過,也不是所有人都是這樣的。

便在離著大都千裏之遙的涼州古道上,有一個人,對皇莊事件以及三皇子妻妹婚事的關注,卻是遠勝於其他。

那人立在樹下,安靜地讀著手裏的信,視線長久地停留在信上寫著的一個名字:

顧傾城。

“似見故人矣……”那人喃喃地歎息著道,抬起頭,看向了遠處的天際。

他身形修挺、風度凜然,一身絳色長衫仿似火焰般灼目,可他的容顏卻又是那樣地冷,如冰似雪,俊美有若神祗。

正是名滿大都的青桓——桓子澄。

此刻,這位大陳第一美男子,便立在這涼州古道的路旁,神情空遠,仿佛陷入了迢遙的回憶中。

在他的身前,是大片廣漠無人的荒野,黃沙遍地、衰草連天,一棵白楊樹孤零零地挺立他的身邊,樹上的葉片已然枯黃,秋風掃過,颯然作響。

西風古道,馬鳴蕭蕭。

桓子澄的視線,停落在了極遠的地方。

在這片曠野的盡頭,那遠處灰雲堆積之處,有一片隱約的城池的輪廓。

北地的秋天,西風冷且勁,縱然有大片的陽光照在身上,亦隻有些微暖意。

桓子澄收回視線,再度低頭讀信。

陽光落於他的側顏,於挺直的鼻骨旁刻下濃重的陰影。他垂眸看著手裏的信,視線微微滑動,冰冷的臉上,一無表情。

好一會兒後,他方才將信折進袖中,負起了兩手,轉身往回走去。

大片的曠野被他拋去身後,那闊大的空寂仿佛沒有盡頭,而在他的身前,卻陡然現出了一座筆直的山峰。

在這片闊遠的平原地帶,這座山峰就如被巨人從地底下生生拔起的一般,突兀而又奇詭,山勢險峻、寸草不生,唯大塊的黃色、青色與黑色交織的石塊,被經年的朔風吹成奇形怪狀,累滿整座大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