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姑是不是太累了?”許氏含著關切的聲音傳了過來。

蕭老夫人緩緩地搖了搖頭。

說到底,這一切,都掙不過一個命字。

蕭氏因亂世而起,逆轉了家族本應注定的命運,如今遭此反噬,想來,這也是命中注定的罷。

她的心頭湧起深切的哀涼,張開眼睛看向許氏。

許氏安靜地跽坐於榻上,那張不再年輕的臉上,仍餘著些許年輕時的清麗,讓蕭老夫人想起她初初嫁入蕭家的那一天,她穿著一身玄衣喜服,羞紅了一張臉,於堂前拜見舅姑,那滿院子的嬉戲笑鬧,直至今日似仍未散。

然而,再好的光陰,在蕭家人的身上,也不過是借來的而已。

或者說是偷來的才更相宜。

那一刻,蕭老夫人的心裏疼極了。

她舍不得她的孩子們,卻也救不得他們。

這便是他們蕭家的命。

那一刻,她望著許氏的眸光充滿了悲憫,像極了堂上供奉的那尊佛像。

他們做不了任何事,甚至連最基本的自保都做不到。

他們蕭家就像是一條擱淺在岸邊的魚,今日的一切榮華,皆不過是苟延殘喘下生出的幻境。

不是沒想過反抗,也不是沒去尋找生機,隻是,這一切皆是建立在對方的仁慈之上的。而到了現在,對方的力量越來越強,蕭氏卻越日漸衰微,如同無根的飄萍,依附於旁人,仰他人之鼻息。

這樣的蕭家,隻能看老天給不給他們活路了。

“秦家那一邊,你們是如何打算的?”良久後,蕭老夫人才又問道。

此時的她已然平複了心情,語聲淡淡,聽不出一點情緒。

許氏蹙起了眉:“自是要遠著他們才是。”她的神情裏含了幾分忌憚,“秦六娘可是被薛二郎送回來的,若還像以前那樣走得太近,萬一被他們現了什麽,再將消息傳入薛家人耳中,卻是大險。他家如今正在孝期,慢慢地淡了也好。再者說,如今他們家已無一人在仕,來往多了,亦沾銅臭。”言至最後,語氣裏難免帶了幾分鄙夷。

蕭老夫人靜靜聽著,並未就此表意見,過了一會,淡聲問道:“數月前,你叫珣兒去連雲鎮之事,秦家那裏可有察覺?”

許氏聞言,微微一怔,旋即麵色蒼白,垂低聲道:“君姑恕罪,這是我行事不周,急急遣了二郎去打聽消息。好在薛允衡盛名在外,秦家那裏也隻以為二郎是慕名而去的,倒無人多問。”

今年九月底時,蕭繼珣打著慕名拜訪的旗號,去連雲鎮尋薛允衡,卻撲了個空,倒是與個美貌的庶族小娘子惹出了風流佳話來,郡中士族頗有幾句傳聞。

彼時許氏心急如焚,也沒顧上那許多,此事亦未及稟報兩位長輩。此際想來,她確實是有些冒失了,好在有蕭繼珣的那樁風流事遮掩著,倒也沒引起諸士族的懷疑。

蕭老夫人垂眸望著手裏的念珠,保養光滑的手指輕輕撚過了一顆珠子,又換過了一個話題:“族學呢?便這般關掉不成?”

聽了這話,許氏的麵色便黯淡了下來,將手中的錦帕揪起了一角,長長地歎了一口氣:“不關還能如何?府中如今……頗有些局促,若要撐起族學,則萬一事,便……挪不出打點之物。”

她這話極盡隱晦,卻也點明了蕭家如今在錢財上的現狀,恰是捉襟見肘。

他們總需備些餘錢,以防著桓氏一案的重審。

這應該是蕭家的老家主——蕭以漸——的主意。

“……夫主與大人公還說,族學終歸有些顯眼,還是早些關掉為上。”許氏又續道,語聲仍舊悵悵:“再者說,這族學中亦有些寒族子弟,那些人總不大好防備,萬一有誰惹了文章之禍,也是個麻煩。大人公說,既是關了,那便不必再開了。”語罷,她又是一聲長歎。

族學乃是一個家族興盛之舉,若非蕭家所涉之事太大,他們也不想關。

“好在留下了幾位夫子,阿珣他們的學問不會耽擱。”許氏打起精神笑著道,似是怕蕭老夫人擔憂,又寬慰她道:“君姑不必擔心,夫主與大人公皆說,此事這樣處置才好。我們蕭家如今還是要收斂些,能不惹人注意便是最好的。”

蕭老夫人仍舊安靜不語,唯眸中的悲憫之色一閃而過。

收斂也罷,張揚也罷,蕭家的興衰皆不與此相幹。他們的前途命運,不在他們自己手中,而是在……那個人手裏。

她疲倦地閉上了眼睛。

“老郎主安好。”簾外傳來了小鬟見禮的聲音,卻是蕭以漸回來了。

許氏連忙站起身來,扶著蕭老夫人起了身,二人方才站定,便見錦簾開啟,一個須花白、精神矍鑠的老者,邁著四方步走了進來。

“見過大人公。”許氏斂袖行禮,語聲恭謹。

蕭以漸揮了揮手,一道渾厚的聲線亦隨之傳來:“不必多禮。子婦今日辛苦了。”說著他便又向蕭老夫人看去,視線在一瞬間變得格外溫柔:“你也辛苦了。”

蕭老夫人神情淡然地“嗯”了一聲,並無別話。

一旁的許氏見狀,便上前恭聲道:“妾先行告退。”

此時情景,蕭以漸明顯是有話與蕭老夫人說,她這個兒媳留在此處卻是不好的。

許氏很快便離開了,房間裏的這一對老夫妻,卻是久久不曾說話。

燭火映出暈黃的暖光,角落的瑞獸青銅香爐裏燃了唵叭香,那一縷冰素寒香繚繞而散,若蒼山空遠、子夜冰輪,將那一室的暖黃與柔和,也洗作了月下微塵,說不出的冷寂與肅殺。

蕭以漸悵然一歎,看向一旁的老妻,卻見蕭老夫人連眼睛都閉上了,似是根本不願多看他一眼。

“你……仍怨我?”蕭以漸的語聲響了起來,渾厚的聲線裏含著一絲苦澀。

蕭老夫人不語,那一雙眼睛卻仍舊執著地闔著。

蕭以漸又歎了一口氣:“關停族學,亦是無奈,我……”

他話未說完,蕭老夫人陡然睜開了眼睛,冷冷地道:“你虛弄聲勢,不過是為了讓兒孫們以為,事情仍可轉圜,蕭氏並非必死。可是?”

語聲蒼冷,似窗外寒風掠過耳畔,令人心底生涼。(未完待續。)